“无妨。”纪焕将手里的玉折扇一收,流苏穗子坠下,他牵着陈鸾的手,两人今日穿的衣裳也是一对儿,又都是天生的好皮囊,瞧起来就如同画卷中走出的神仙眷侣一般,跟在老管家身后闲庭漫步。
陈鸾的心里滋味杂陈,她的目光瞥过府上错杂的小道和长廊水亭,脚尖如同踩在云端上一样,每一步都软绵绵的。
这里边住着的人,都是母亲的至亲。
这是她的外祖家!
亲近的感觉自心底而起,她面上不显,其实心里有些激动与雀跃,昨日在御书房她头一回见了苏祁,可是碍着身份,也没有说两句话,今日特地前来,自然不用讲究这些。
纪焕随意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想法,在花园拐角处捏了捏她纤细的手指头,清冷的眸子望向别处,话却是对她说的,“怎么见朕的时候,就没见你这样开心过?”
陈鸾讶然,旋即勾出浅浅的笑:“胡说,臣妾每回见陛下,笑得都十分开心。”
笑得十分开心,谁知你心里几分开心。
在纪焕的下意识里,陈鸾这个人算得上是无欲无求,早些年除了自己以外什么人和物都看不上眼,就是再好再贵重的物件摆在她眼前,也属于瞧一眼就过的那类。
只有看到他出现的时候,那双蕴着烂漫星河的杏眸才会泛出星星点点的光亮来,那是专属于他的待遇,如今被另一家人夺去了。
元成帝心头有些哽,他嘴角微动,若再继续说下去,自己都能觉出几分幼稚来。
罢了,第一回 相见总是不一样的。
苏府百废待兴,照顾的丫鬟婆子都是一路从小地方跟过来的,但有人特意教导着,行为举止像模像样,也没有人往他们身上偷瞥打量。
正堂里,苏祁和兰老夫人听见了声响,带着回了京的小辈出来迎接,日光昭昭里,一对璧人携手而行,可此时此刻,苏家所有人的目光都汇在了那蕴着浅笑的女子身上。
只那么一瞧,兰老夫人呼吸就重了几分,身子都要站不稳,大半重量都压在四姑娘身上。
“祖母,您没事吧?”四姑娘苏粥忧心忡忡地问。
苏祁皱着眉头握了老太太的手,温声道:“你身子不好,等会子见了人就回屋歇着吧,赶路赶了这么多日,你也辛苦了。”
兰老夫人摇头,视线胶着在了陈鸾身上,这孩子那般年轻美貌,像极了她的母亲。
“我身子自己心底有数,你们都别担心,我只是瞧着皇后娘娘,想起了她。”老夫人嗓子哑了,十分艰涩地发出声来。
至于那个她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
苏媛,自从她去世后,这个名字在苏府便成了一种伤痛,提都提不得,老太太为此哭晕过许多回。
“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苏府人丁兴旺,百年书香世家,陈鸾一眼望过去,除了苏祁,全是生面孔。
“都起来吧,今日朕与皇后微服前来,不必讲究那许多规矩。”纪焕声音温和,单手将苏祁扶了起来。
等人都起来,陈鸾的目光就落在了兰老夫人的身上,老太太一身绛紫,梳得齐整的发髻上白发占了大多数,许是长途跋涉月余,精神瞧起来不是很好,只目光十分慈祥和蔼。
苏祁后边站着两个身高体壮的男人,瞧着和陈申差不多岁数,面容粗犷,板着脸的时候威严十足,瞧向她的目光热切又激动,陈鸾心想,这应当就是两位舅父了。
苏媛是当年苏家最小的孩子,又是唯一的女子,苏府里千娇百宠的嫡小姐,及笄时提亲的人都踏破了门槛,她却怎么也看不上,最后自个择了一门那样的亲事,落得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正是花一样的年纪,人生都才刚刚开始,人就莫名其妙的没了。
一场从天而降的无妄之灾,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说,镇国公府里还留了一个尚不知事的幼女,没了嫡母照拂,在深宅后院里,小小的一个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么多年,苏府的人都没有走出来。
他们躲在穷乡僻壤的小镇里,做起了商人生意,这么多年过去,苏家在当地声名显赫,财富也积蓄了不少,眼看着要给府上的小辈择亲的时候,一张密旨被送到了苏祁的书桌上。
没人知道上头写了什么。
只晓得苏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乡下那些庄子铺子都变卖了出去,就连伺候的丫鬟婆子,府上的侍卫都放出去不少,一度让他们心慌意乱,甚至以为苏家出了什么大问题。
直到来京都前,苏祁才肃着脸将情况告诉了他们,镇国公府遭人复仇血洗,现在皇后中宫无援,他着重问了两个儿子的看法。
他老了,苏家以后能做主的就是他们。
答案是毋庸置疑的。
苏家小辈心气高,哪怕没有发生这样的事,他们也是准备进京科考入仕撑起一方天地的,苏祁亲自教导出来的后辈,没有哪一个是甘于平凡的。
这个时间不过是提早了小半年罢了。
正午的日头有些大,虽不像月前那般热得叫人遭不住,可陈鸾和苏府的几位小姐皮肤娇嫩,脸上都泛了红,兰老夫人看了心疼,连声道:“陛下和娘娘请到正堂一叙。”
于是众人退到两侧,纪焕温文尔雅书生模样,手里摇着一柄玉扇,不急不慢地走在前头,陈鸾落后两步,也跟着进了正堂。
挤了一屋子的人,瞧着陈鸾的目光或好奇,或慈爱,或激动,热热闹闹的,叫陈鸾也不由得抿唇笑了。
最后还是苏祁觉着吵闹,目光在那些小辈身上扫了一圈,开口道:“人也见着了,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等会子考校功课,谁若是答不出来……”
他没有再说话,陈鸾瞧着几个与自个差不多大的男子抖了抖身子退出去的模样,就知道那未尽之意不是什么好话了。
陈鸾的两个舅父苏耀和苏宁没有离开,余下的小辈,也只剩下一个四姑娘,她安安静静地守在老太太身边,忍不住偷偷看了主位上的男人几眼。
这是她见过最俊朗的男子,身上那股子清贵气质无法遮掩,相比之下,沅城的那些才子俊杰简直被踩到了泥土里。
她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眸,一声不吭地搀住了老夫人的手臂。
能站在这样的男子身侧,做他的皇后,她这个表姐哪里就有父亲母亲嘴里说的那样可怜了?
陈鸾没有察觉出她的小动作和心思,因为站在她跟前的老夫人眼里泛起了泪花,激动得浑身都在细细地抖,想伸出手摸摸她又顾忌着规矩犹疑不决。
纪焕把玩着手里的玉扇,见状似笑非笑地眯眼,将鱼白瓷盏推回原位,起身对苏祁道:“今日朕带皇后回娘家,如此拘谨倒失了本意。”
因为这句娘家,所有人都有片刻的呆滞,包括在朝堂上如鱼得水的苏祁。
所有人都知道,外祖家和娘家到底不同,一个外字,将距离拉出千万里,可亲口说这话的人,是皇帝。
苏祁与兰老夫人对视一眼,前者深吸一口气,有些激动地朝纪焕抱拳:“臣谢陛下恩典。”
……
纪焕默了三秒,没有再说话。
陈鸾难得见他这幅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而后踱步到苏祁面前,端端正正地福了个身,笑意温软清浅:“外祖父安。”
苏祁登时摆了摆手,声音粗得不像话,“娘娘这是做什么?老臣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大礼?”
能让中宫皇后福身跪拜的,除了皇上和太后,再无他人了,他一个才将谋面的外祖父,哪里能当着帝王的面受这样的礼?
这万万使不得。
苏祁急忙伸双手去扶她,却见跟前停了一双银白金线边的软靴,那软靴的主人白日里坐在金銮殿上发号施令,这会却半弯了腰冲他作揖,跟着喊了一声外祖父。
若不是声音仍是极冷的调子,苏祁简直要怀疑眼前之人被掉了包专程来耍他的。
什么情况?苏祁活了这么多年,头一回觉得自己耳朵和眼睛都出了出题。
果然是老了吗?
屋子里的人都像是被施了巫咒一样,呆在一动不动了,就连苏祁,也极迟疑地看着眼前的一双璧人,眼睛瞪着如同见了鬼一样。
陈鸾没有想到他竟会做出如此举动,她眨了眨眼将那股子直冲眼眶的酸意逼下去,转而笑着冲愣怔的兰老夫人也行了个礼,唤了声外祖母。
兰老夫人下意识地应了声诶,可当姿态清贵的男人也跟着叫外祖母的时候,她眨了眨眼,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谁敢应?
第69章
苏府的正堂里一片寂静, 外头的鸟鸣虫吟便越发清晰入耳了,太阳的暖光透过微黄的镂空窗打进来,一束一束的交织在一起, 泛着七彩的流光,正正好落在陈鸾那双如琉璃的眼眸里。
最后还是苏祁重重咳了一声, 敛了面上的波澜, 开口道:“都坐着吧。”
于是依次落座,陈鸾思量二三, 抬步坐在老太太身侧, 纪焕掀了掀眼皮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而后坐在了陈鸾二舅父苏宁的右手侧,神情看不出喜怒来。
陈鸾明明见着,在他坐下的那一刻,她那高达魁梧的二舅父面皮颤了颤,原本大刀阔斧放在椅背上的手也默默地收了回去。
兰老太太终于敢伸出手握住陈鸾,目光格外慈祥和蔼, 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将她瞧了一遍, 最后颤着声道:“长得真像你母亲。”
陈鸾笑意又浓几分, 白皙的小脸上露出两个梨涡,一旁站着伺候的苏四姑娘有些腼腆地出声:“姑姑是美人, 娘娘也美。”
小姑娘是在沅城出生长大的,虽然跟在老夫人身边学了许多东西,但环境摆在那,她看不到京都才子佳人的风采, 目光所及皆是沅城的小打小闹小波折,到底眼界不同,所以说出的话都带着一股子未见世面的娇憨意味。
因为两人以前从未见过,这头一回见面,兰老夫人放下了手里的佛珠串,温声同她解释介绍:“这是你二舅父的女儿,比娘娘且小一岁,单名一个粥字,苏家这一辈里头就她与娘娘两个女孩儿,因而一直在我身边养着。”
陈鸾认真地听,直到老夫人说完,她才笑着望向苏粥,软声道:“来前就听说过有这么一个表妹,这会算是见着了,是个美人胚子,嘴也甜。”
出宫前流月与葡萄就将苏府上下的人都打听了个齐全,陈鸾也瞧了那列出来的单子,对苏家后辈的情况略有了解。
苏粥是苏宁的嫡女,二房正室所出,下头还有两个庶弟,然苏家家规严明,嫡庶分明,所以哪怕二夫人只生了苏粥这么一个女孩儿,地位也丝毫没动摇。
而苏粥作为苏家后辈里唯一的女孩儿,俨然就是当年的苏媛,人人都宠着纵着不说,还自幼被抱到老太太屋里养着,就连请来教书的先生也比沅城其他千金好上许多。
男人们聊着聊着面色凝重起来,一同去了书房,而陈鸾与老太太也换了个地儿坐着。凉亭上软风幽幽,小水渠里荷花开败,剩下几只莲蓬懒懒挂在荷叶梗上,细细一瞧,里头的莲子都泛着黑,已经吃不得了。
苏粥一直站在老太太身侧,陈鸾几回叫她坐下,都叫她红着脸摆着手推拒了去,兰老夫人见状也是笑,“娘娘不知道,这丫头脸皮薄又怕生,叫她坐下反而更不自在些。”
陈鸾于是也就不再强求。
到底是女人间的谈话,兰老夫人说着说着,想起赵谦那桩事来,眉头皱成了一个结,压着声音道:“没想到那赵谦是个这样是非不分的人,我当时听着你祖父说起这事儿,一阵的心惊肉跳,生怕你也遭了殃。”
茶盏盖儿碰撞的声响细微一顿,陈鸾脸上的笑也跟着淡了几分,片刻后叹着气道:“陛下去审问时,那赵谦说欠苏府一条命,这才没有先对我下手,不然也不好说。”
兰老夫人听了这话,吓得脸都白了,拿着手里那串佛珠手钏连着念了两声阿弥陀佛,而后才将那件陈年旧事慢慢道来:“实则也算不上什么救命之恩,当年左将军还未犯事入狱,先帝爷派你外祖父和左将军去福州赈灾,那地儿不是好地,再加上左将军才从战场上下来,明伤暗伤都还未好,自然而然的就病倒了。”
“所为病来如山倒,左将军高烧数日不退,当地的大夫束手无策,那样的情况,回京都是万万不能的了,随行的官员都已然放弃,就你外祖父日日去探看,最后还用上了自己随身带着的老参给左将军吊命。”
“左将军醒来后,常常将此事挂在嘴边,说欠我们苏府一条人命,实则你外祖父那样的人,见了谁都狠不下心来置之不理。”
陈鸾这才知道赵谦嘴里的欠苏府一条命是什么意思,她手指头摩挲着发热的杯身,若有所思。
苏粥抬眸偷偷看了几眼陈鸾,她和自己想象中的皇后不是一个样子,倒显得温和随意许多,没有端着架子高高在上,但转念一想,今日跟着前来的男子那般温柔体贴,而后宫也只有她表姐一个,不需争不需斗,自然是不一样的。
如果……
苏粥眨了眨眼,不动声色地将念头压了回去。
陈鸾不再提这样沉重的话题,她声音轻得如初春飘开的柳絮,这导致兰老夫人和她说话都不敢说重一个字,生怕惊着了这样的可人儿。
“我今日才见着外祖父和外祖母,还未同几位表兄弟说过话,陛下同我说,若是他们愿意,可到学宫学习知识,为明年的科考做准备。”陈鸾手腕微动,露出一截水灵通透的玉镯子。
老夫人有些无奈地笑骂:“那群兔崽子……我唤人去寻了叫娘娘见见,希望他们莫辜负了陛下与娘娘的一片好心。”
陈鸾点头颔首,目光落在小亭栏杆外的一丛月季上,一簇簇的开得正好,阳光的映照下,花瓣呈现出透明色,片片晶莹剔透。
她母亲是最喜欢月季的,因而苏府荒废这么多年,月季花却是盛开不绝,这份心意,比镇国公府不知强了多少倍。
苏粥亲自去唤的人,兰老夫人乘机握着陈鸾的手,悄悄地问:“娘娘与陛下成婚多时,可预备着要个孩子了?”
陈鸾脸皮薄,被老夫人这么一说,脸上登时就泛出点点红霞来,她迟疑着摇头,道:“我年少时落了水,身子骨弱,现下还得时时熬着药静养,陛下也说不急,等两三年后再要也不迟。”
毕竟她和纪焕的年纪也都不大,没到那等急迫的地步。
老夫人却是叹了一口气,替她着急起来,“我眼下是瞧见了的,陛下对你有心,这是好事儿。可这男人,心都是会变会偏的,得乘着后宫没进人的时候,怀个孩子傍身,你是皇后,又是嫡长子的生母,日后皇上就算贪新鲜宠上了别人,你也是独一份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