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另一只手也被他扣住了。黄玫瑰花束“砰”地砸在地上。
我看见他眼中脆弱不安的情绪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野兽猎食前夕的凌厉眼神。电光石火间,我根本来不及分辨他这个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整个人就已被他推到舞台中央的道具上。
铁链的碰撞声响起,感受到后背栅栏般的坚硬触感,一个不祥的预感在我的心中缓缓升起。
他掀开我的头纱,自上而下地俯视着我,视线是沉重的枷锁,牢固地铐在我的身上。他的双手则是惩罚囚徒的十字架,强硬地分开我的双腕,固定在左右两侧。
整个过程,他没有说一句话,我却产生了一种被他凌迟入腹的错觉。
“既然灵魂的光亮,无法将你引向我。”
这是咏叹调末尾的一段唱词。唱到这里,他刻意地停顿了一下,我看见上方一个机械师会意,大力一拽吊绳,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我身后道具上盖着的天鹅绒布就已消失不见。
侧头望过去,心跳骤然一停,不祥的预感应验了,居然真的是一个巨大而精细的牢笼,四面的竖条刻满了不规则的金色玫瑰。幸好笼子的底部并没有封死,是中空的。这让我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像是不满我的分神,他扳过我的下巴,大拇指和食指威胁一般,从我的下颚、颈项,一路摩挲到手臂、手腕:“我只有剪下你的金羽,把你关进笼中,强迫你屈服。”
这一刻,他的眼眸完全变成了金色。简直就是一只兴奋到站立的兽。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很怕他一个失手捏断我的腕骨。
与此同时,全场灯光倏然熄灭,观众席成了起伏不定的黑色海洋。手上的束缚消失了,身上的重量也消失了。我茫然无比地摸着红肿的手腕,想叫魅影的名字,却想起自己早已不能发出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过了几秒钟,头顶猛地传来机械齿轮飞速运转的声音,一片黑暗中,那声音就像挫骨一样,令人不寒而栗。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却踩到一条正在滑行的绳索,差点摔倒在地。这时,一束白光打在我的身后。转头看去,只见刚刚还在原位的牢笼,竟然奇迹般不翼而飞,四周还没有任何拖拽的痕迹。
不等我走上前仔细察看,下一秒,整个剧厅的灯光都亮了起来。前排有观众露出诧异的神色,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我一头雾水地环顾了一圈,什么也没看见。
魅影背对着观众席,抱着双臂站在不远处,整个人石像般一动也不动。灯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将他的身形、肩颈,裁成一个高大而修长的深邃剪影。
不知是否他的气场太过吓人,看见这一幕,我的手心竟然隐隐出了汗,双脚控制不住地想逃。
深吸一口气,我握紧双手,努力克制着内心莫名的恐慌,等待着他的下一步动作。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束腰被汗水打湿,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就在我快要被这窒息的氛围折磨得喘不过气时,管弦乐队终于迎来了第二幕最隆重、最关键的曲段——
大提琴手和小提琴手纷纷放下琴弓,开始用手指拨弦。这不是主流的演奏方式,却奏出了最辉煌、最震撼、最难以想象的乐声,像山一般巍峨的浪潮,从海平线平移而来,带着无法形容的浩大力量,撞碎在嶙峋的礁石上。
如此不拘一格,却显得异常恢弘的曲调,也只有魅影才写得出来。可不知为什么,对他的迷恋和敬慕,已减轻不了心中的恐惧感。说不清到底在恐惧什么,直觉有坏事要发生。
魅影微侧着头,步伐平稳地向后退去。他每后退一步,无形的恐惧感就在我心头加重一分。
光线是一支铅灰色的笔,在他的眉骨、鼻梁、下颚,涂抹上浓重的阴影,勾勒出清晰的线条。这一次不再是我的错觉,他的侧脸真的在光影变幻之下,呈现出了骷髅般可怖的形状。
退到极致,无退可退,他在舞台的边缘,转头看了我一眼——
如果说之前他看我的目光,都充满着炙热的眷恋,那么这个眼神,只剩下了不带感情的浓浓占有欲。仿佛在他的眼中,我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可以据为己有的物件。恐惧感攀升到顶峰,我几乎被他看得呼吸困难,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正常的呼吸频率。
耳边再次传来齿轮传动声和绳索拉拽声,半空中似乎有什么庞然大物在急速下降——等我抬起头时,一切都晚了:金色牢笼轰然砸下,是一只张开的利爪骤然楔入台面,震得大理石地板都在颤动不止。
冷汗从鬓角缓缓流下,之前我都理解错了,他做的一切不是“像”强迫和禁锢,是本来就是强迫和禁锢。隔着笼子的竖条,我看见他走了过来,站定在我的面前,抓住我的手腕,硬生生将我的手扯了出去。
“从现在开始,”他看着我,缓缓开口,“我就是你的丈夫。”
他把自己小指的尾戒摘了下来,套在了我左手的无名指上,弯下腰,近乎狂热地吻了一下我的指尖:“我会永远爱你,你也必须永远爱我。”
话音一落,强烈的失重感陡然袭来。脚下的地板,竟然在下沉。一时间,我完全不知是该先感动他话中的内容,还是先震惊脚底下的机关。视野逐渐被覆没,最后看见的画面是:他一把扯下身上的披风,往上空一抛,伴随着第二幕结束的间奏曲,披风在空中烈烈自燃起来,化为无数团火焰流星般坠下。或许是因为不久前才上演过同样的把戏,台下并没有人惊慌失措,反而兴致勃勃地喝彩起来。火焰一落地,立刻蔓延到两侧,热浪顿时扑面涌来,扭曲了眼前的景象。而他在炽烈的火海中,回头望向我,对我做了几个口型。
直到笼子彻底沉入地底下,我才反应过来,那些口型说的是什么。
他说:“我不是幽灵,梅格。我有名字,是埃里克。”
第33章
一直以来,不管和他的关系是陌生还是亲密,我都难以猜透他真正的想法。他身上发生了太多超出我想象的事情。叫他魅影,不仅仅是因为他如幽灵般难觅行踪,更是因为他本身就像幽灵那样,神秘、冰冷,而又遥远。
但就在这一刻,那种冰冷而又遥远的神秘感忽然消失了,他不再是其他人口中可怕的“魅影”,变成了只有我能触碰、能安抚的埃里克。也是在这一刻,我发现他虽然感情上攻势猛烈炙热,实际却有一颗几近脆弱卑微的心。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很难过。这难过来得毫无缘由,却几乎令我无法呼吸。
这时,脚下一阵晃动,周围传来潺潺的流水声,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以为自己到了船上。过了片刻,我发现自己——或者说整个笼子,竟然真的在一艘小船上面,船头站着一个男仆打扮的青年,在沉默地撑着船。
一线烛光渗透过来,看着两旁嶙峋而潮湿的石壁,我意识到这就是地下迷宫。与以往不同的是,之前每次来到这里,都会被大量的浓雾迷惑视线,这次却没有。
穿过铁门,进入洞穴,一条长约一英里的石廊浮现在我眼前,入口屹立着两座外观狰狞的镀金铜像,烛光是星星点点的金色萤火,点缀着镜面般的暗河。一路上,可以看见许多拱形石洞分布在廊内两侧,拱顶均由大理石柱支撑,镶嵌着斑斓的彩色玻璃画。只是,顶部如此华丽夺目,底座却爬满了肮脏霉湿的青苔。整条石廊就像路易十六时期的王宫,充满了奢侈却落败的气息。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地下迷宫的全貌,不禁颇为震撼。有传言说,这里曾被公社的革命党当成秘密牢房,修建了不少残忍的酷刑室。也不知是真是假。正想仔细观察一番,前面的男仆突然出声,吓了我一大跳:“吉里小姐,我必须劝您一句,这里机关重重,就凭您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的。”
主仆简直一个样子。我无力地摆摆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抱着膝盖坐了下来,撑着下巴发呆。
“恕我多嘴,吉里小姐,主人他非常爱您。他性格是有些冷酷,但那都是有原因的。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抛弃,一个人跟着行商队伍跑遍了欧洲。他和吉卜赛人学会变魔术时,还不到十岁。后来,吉卜赛人也抛弃了他,把他丢在佛罗伦萨。他是一家歌剧院的下水道里,学会的如何演唱和作曲。十三岁那年,他因为表演的魔术过于精妙,被当地的卖艺人合伙排挤,万不得已之下,他只好去往波斯,参与改造皇宫的计划。”
这些都是吉里夫人不曾提起的故事。他就像拜伦长诗中的唐·璜一样,游历欧洲,尝遍人情冷暖。怪不得他还不到三十岁,就显得如此高深莫测,擅长那么多普通人穷其一生也无法彻底精通的技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后来会沦落到马戏班,成为一名畸形秀演员。
刚想到这,就听男仆继续说道:“国王许诺,只要皇宫能变成一座机关迷城,他就封赏所有人。然而刚一完工,他就下令要处死所有参与改造计划的人。主人当时刚满十四岁,一个王臣不忍,让他混入马戏班的篷车连夜逃出皇宫。谁知马戏班的老板十分贪财,见主人又会腹语又会魔术,竟命人将他关押起来,监督他练习表演节目,甚至让他与狮子决斗,要不是您的母亲救下了他,帮他逃到了歌剧院的地底下,他可能就死在马戏班巡演的路上了。”
说着,他取下悬挂在船头的骷髅油灯,照亮其中一个石洞,数不清的蝙蝠被亮光惊醒,扑棱着翅翼四下逃散,男仆却视若无睹地继续撑船:“我想说的是,主人在地底下居住了十多年之久,这里的每一个密室,每一个机关,都被他亲手改造过。除了不见天日,整个巴黎找不出第二个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您能明白我的意思么?”
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说来说去,原来只是在劝我“别想逃”。有些好笑,又有些郁闷。不想再听他讲话。我用头纱蒙住脸,靠在笼子上闭目养神,谁知养着养着,就昏睡了过去。等我醒来时,船已停靠在岸边。四周不见一个人影。
伸手碰了碰笼子的门锁,“咔嗒”一声,居然自己打开了。这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犹豫了几秒钟,我捡起掉在船上的黄玫瑰花束,提着裙摆,走了出去。
地上铺着金红相间的羊毛地毯,墙上挂着同样色调的壁毯,各式各样的乐器悬挂在上面。有几样乐器,我甚至叫不出名字。走到尽头,我看见一架漆色光润的木制管风琴。这架管风琴,三年前我曾见过几次,但当时只有两排琴键,几百根音管,如今竟被改造得如建筑般宏伟典雅,有四排琴键,上千根音管,完全是教堂级别的规模。
走上石阶,我不小心踩到一叠摊开的乐谱,上面没有标记音符,反而写了很多凌乱的文字。正想看看写的是什么,身后冷不防传来一个声音:“坐下。”
这种冷硬无比的命令式口吻,毫无疑问的,是埃里克。本以为他单方面宣布成为我的丈夫后,会对我态度温柔一些,没想到还是老样子。我无声地叹了口气,坐在了管风琴的前面。
凳子很长,足以坐下两个人,他却没有坐在我的旁边,而是站在我的背后,将大半边身体覆在我的身上,两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扣着我的手指按在木质琴键上:“会弹钢琴吗?”
我下意识地开口说道:“会一点点。”见他久久没有反应,我才想起,现在还说不了话。刚准备换成点头,他却直起身,松开对我身体的压制,坐在了我的旁边,转动眼珠望向我:“不回答是么。那我们换个沟通方式,我说,你做。”他的眼神是如此平静,至少比在台上表演时要平静太多,手上的动作却让我心慌意乱了一下。
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抱着双臂,十分漫不经心地说:“第一件事,过来,坐我腿上。”
第34章
听见这句话,我有些为难,倒不是他这要求让我为难,而是他给我准备的这套衣裙相当繁琐,鲸骨裙环又大又笨重不说,还有厚厚的臀垫,能坐在凳子上已经很勉强了,还想让我坐到他的腿上?
但是,不坐又不行。以这段时间我对他的了解来看,他虽然有一个意为“领导者”的名字,看上去也像领导者那般理性冷静,但是否真的能保持理性冷静,一点也不好说。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要是违抗了他的命令,他肯定会做出一些失控的举动——我已经暂时地失去了嗓音,不想再暂时地失去身体其他部位了。
事情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空气有些凝固。随着僵持的时间变长,他的情绪也有了明显的变化:一开始他的双臂还能好整以暇地抱在胸前,几分钟后,他眉头微皱,右手手肘搁在了嵌入石墙的琴身上,又过了几分钟,他喉结不耐地滑动了一下,眼神就像迟迟捕不到猎物的猛兽般,变得焦躁起来。
眼看着他的表情越发冰冷,再僵持下去恐怕会出事,我一咬牙站了起来,朝他走过去。走到一半,灵光一闪,想到一个化解僵局的办法:我为什么不脱了裙子,再坐到他的腿上呢?
这样一来,说不定还可以澄清他对我的某些误会。
想到就做。我站住脚步,摘下白蕾丝手套,放在管风琴的谱架上,然后深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把手背到身后,在他略显困惑的目光下,扯开了长裙的系带。很快,裙子就垮了下来,露出衬裙、裙环和臀垫。
脸颊很烫,耳根已经红透。气氛逐渐染上暧昧的颜色。我假装不在意地把裙子踢到一边,开始拆裙环和臀垫,可是越拆越燥热。
奇怪,明明里面还有束胸衣与长及脚踝的衬裙,我却莫名产生了一种赤-裸站在他面前的错觉。一定是他表情太过迷惑和懵懂的原因。不过,说出“坐到我腿上”这种话的人不是他么,他凭什么表现得这么愕然?
掀开头纱,本想把它当成斗篷披在身上避免尴尬,但对上他迷茫视线的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双手,任它轻飘飘地坠落在了地上。快步走到他的身前,趁他还在愣神,我扶着他的肩膀,准备跨坐在他的大腿上。谁知中途鞋子脱落,我下意识地弯腰去捡,身体往前倾了一些,整个人一下子从他的大腿,滑到了他的胯上。
针刺一样的羞耻感瞬间传遍全身。这个姿势太亲密了……即使隔着好几层布料,我都能感受到他剧烈无比的心跳,和高到吓人的体温。他克制却粗重的呼吸声,更是直接扑进了我的耳廓。我头脑空白了一下,大半边身体都软了下来,有些不知所措地抬头望向他。
谁知,他比我还要无措,双眼微微睁大,像是根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个表情给了我莫大的鼓励。反正已经做到了这种地步,干脆再进一步。我强迫自己无视他困惑到极点的眼神,捧起他的面颊,深深吻上了他的眉骨。
眉骨下方,是冷冰冰的白色面具。本想直接揭下来,告诉他我并不在意这些,但考虑到他过于敏感的内心,最终还是放下了手,只是隔着面具的眼洞去亲吻他的右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