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酝酿了情绪要开口,那头珠帘轻掀开,男人嗓音清冷道:“侯爷好大的火气,吓着我家夫人可就不大好了。”
周沅猛然抬头,心下缓缓松了口气。
顾微凉褪了狐裘递给郑凛,慢条斯理坐下后,没去理会一旁欲言又止的苏澄,反而朝周沅道:“睡醒了?”
周沅迟疑的点点头,试图从顾微凉脸上瞧出半分心思,却全然没有。
方才苏婉梦里都在喊他,这看着,不像是没事的…
苏澄敛了神色,又往门外瞧了瞧,眉头攸的一紧。
看来顾微凉没去见苏婉。
他寂了一瞬,动之以情不成,便只能由他晓之以理了。
顾苏两家若是联手,势必在朝中稳住地位,这一点顾微凉心下应当是再清楚不过。
苏澄张了口,声儿还没发出来,就听顾微凉问道:“听闻苏家有意将苏姑娘送进宫?”
周沅一口热茶正送进口嘴里,险些将自己噎着,惊讶的盯着苏澄瞧。
苏家要将苏婉送进宫伺候皇上?
苏澄对上顾微凉的眸子,气氛攸的一滞。
他到底没从顾微凉脸上看出半点意思,苏澄遗憾的缓了口气。
他活了半辈子,这点心思看的透彻,顾微凉是否对苏婉有意,他一眼便瞧出来了。
终究是苏婉会错了意。
他摇摇头,罢了。
苏澄起身,朝顾微凉举手作揖,客气道:“小女顽劣,劳烦二位操心了,我这就带回府中好生、”
“爹!”
苏婉刚赶到便听到苏澄说话,急的险些被绊倒,幸而丫鬟在后头扶了一把才堪堪站稳。
苏澄见她来,神色一变,只沉声道:“丢人现眼,回府去!”
苏婉朝顾微凉看去,红着鼻尖摇头,身体虚弱的朝顾微凉欠了欠身子:“我有话想同顾大人说,可否请大人移步?”
顾微凉面色平静的抬眸看了苏婉一眼,比之苏婉现下的伤心欲绝,他可算得上无情至极了。
周沅见苏婉目光落在了她身上,虽说她素来与苏婉不合,可还头一次见苏婉这般狼狈的,不由有些不自在的碰了碰发簪,撑着小几便要起身给这二人腾地方。
还没等她站起来,忽然被拉住了手,周沅失了重心,又跌回座椅上去。
顾微凉蹙了下眉头:“你去哪儿?”
“我…”
周沅指了指门外:“出门走走,闷的慌。”
顾微凉点点头,顺势牵住她一道起身:“我陪你。”
周沅看到苏婉的眼眶又红了一寸,心想说不用陪也行,可顾微凉浑然不觉。
二人才刚走远,苏澄转头就给了苏婉一巴掌,苏婉身子本就弱,一掌下来被打懵了,直直跌在地上。
苏澄厉声斥道:“丢人现眼!本还指望你能留住顾微凉,如今也只能进宫稳固你姐姐的地位!”
苏婉低头自嘲的笑笑,周沅是真的命好啊,同是嫡出的姑娘,可她苏婉的婚事,却只能成为苏府壮大权势的牺牲品。
院子外,顾微凉很快就松了手,忍不住低头笑了声:“你倒是大度,想要给我和苏婉挪地方?”
周沅轻哼道:“我是看她被你伤透心,可怜,再说了我既已是顾府的夫人,苏婉的身份尊贵,也不会嫁给你做妾,我同她计较什么?”
“看的通透,难得。”
周沅抿了抿唇,抬眸瞥了他好几眼,又摇着脑袋偏过头去。
顾微凉停住脚步:“想问什么就问。”
“苏婉今年已有十七,以苏家的身份,她该早早许了人家才对,这么久都没能说一门亲事,该不会是因为你吧?”
小姑娘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实在好奇的紧。
顾微凉眉头轻挑,沉思片刻,一边抬脚走一边缓缓点了点头:“或是如此。”
苏家有意联姻,若是没有周家这档子事,说不准再过些时日得了空,他便真的应了。
正如从前向周江江提亲一般,左右都没有中意的人,娶谁又有何妨。
周沅一滞,听听,这人非但没有一点愧疚,还煞有其事的点点头。
她撇了撇嘴,不仅忘恩负义,还薄情寡义!
怪不得苏婉方才一副想吃了她的模样。
周沅皱起眉头,仰头看他:“你为了对付我爹,竟然连心上人都不要了?”
顾微凉眉间一紧,他何时说苏婉是他心上人了?
男人低下头正欲解释一二,就见小姑娘自顾自的点点头,一副了然的模样说:“怪不得新婚之夜你坐了一宿,想来你还是有点、”
周沅话没说完,忽然闷哼一声,脚底一个打滑歪了身子,下意识便抓住身边的白袍,顾微凉亦是猝不及防,只来得及护住她的脑袋。
周沅这么在雪里猛地一摔,直将她整个人摔懵了,手臂磕在石子上,疼的她眉头紧紧拧起。
不等她哭出声,就听顾微凉轻飘飘道:“新婚之夜没碰你,不是因为你说喝醉了,不能洞房?”
周沅嗓子里一声哭腔攸的吞了下去,对上顾微凉含着些许笑意的眸子,她深吸一口气,忽的呛了一口冷风——
嗝。
第18章
18
府医被叫至沁雪苑,因周沅伤的是胳膊,不好叫大夫细看,便只开了跌打损伤的药酒。
顾微凉送了周沅回沁雪苑,也没立即离去,坐在外屋瞧着这屋内的桌椅摆放,不由好奇的多扫了一眼。
短短两日,沁雪苑就换了个样子,原以深棕色调为主的屋子一片藕粉,就连小几上铺的都是浣花锦。
妗楚捧着一碟糕点过来,在门外停了一瞬,低着头将糕点搁在小几上,像是知晓顾微凉所想,她轻声道:“夫人进门第一日便撤了屋内原有的陈设,说是不喜欢。”
顾微凉轻点了下头,倒是像周沅的作风。
他抿了口茶,手上忽然一顿,抬头瞧了妗楚一眼,语气冰冷道:“谁将你安排在这儿的?”
妗楚心下一骇,猛地跪下:“是白管家说伺候在沁雪苑的丫鬟马虎不得,奴婢也是同别的丫鬟一道拨到沁雪苑伺候夫人的。”
言下之意,无人安排,全是巧合。
“是么?”
妗楚紧张的扣手于腹前,略有委屈道:“奴婢也是顾府的奴婢,与别的丫鬟并无不同,自来顾府后亦是安分守己,从未添过麻烦,如今伺候夫人,是奴婢的分内事,若是做的不对不好,请公子与夫人责罚。”
男人起身,暗沉的眸子里看不出分毫情绪,忽然换了个话题:“安王妃可还找过你?”
妗楚忙摇头道:“并未,许是对奴婢有了猜忌,自新皇登基后便没再差人给奴婢传过话。”
安王正是原本的储君,后来的废太子,安王妃便是曾经的太子妃。
妗楚是安王还是太子的时候送给顾微凉的宫女,储君美意,自当要收下。
原本与妗楚一同送来的还有个宫女,因太过心急,夜里偷摸进了顾微凉的屋子,不想凭她的美貌没能诱惑成功不说,还当场送了性命。
自那以后妗楚便不敢轻举妄动,才得以保全性命,在顾府安然无恙。
只可惜,她也生就一副好皮囊,原是送来给顾微凉当通房的,现在却只能是一个丫鬟。
夏荷从外头进来时便看到这样一幕,妗楚跪在地上身子都有些发颤,还以为是她惹了顾微凉不快,不由怔了一下。
妗楚平日做事最谨慎细心,顾微凉也不像是个易怒之人,倒是稀奇了。
夏荷走过去,伏着身子问道:“大人可是要进屋瞧一瞧姑娘?”
顾微凉轻点了下头,抬脚进了里屋。
屋子里,床幔挂起,周沅褪了一半的衣裳,一只胳膊白皙的露在外头,红肿一片,秋婵用药酒轻擦时,姑娘时不时就哼声疼。
顾微凉在珠帘旁睨了一眼,随即收回目光,却也没继续往前,转身便离开。
书房里,郑凛将各官员的密保尽数递上,朝案边的男人道:“安王府属下一直派人盯着,除了几个明面上偏帮安王的官员,便属周太傅去的最勤。”
顾微凉眸色微敛,毫不意外。
郑凛又道:“妗楚这一年在内院也算的上安分,可公子既然有心提防她,何必将她留在府里?”
男人不屑的弯了弯唇:“安分不安分,再等些时日便知晓了。”
安王虽已被废,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不连根拔起,难免成隐患。
如今大楚安定不久,断不能再生事端。
——
夜里,万物皆凐灭在冷风里。
书房里只一只灯烛未灭,顾微凉就着光坐在梨木靠椅上,案上放着几页泛黄的纸,依稀可见青涩的字迹,还有几行用红墨写出的评注。
纸上有一处红晕,可见当时执笔之人看完文章后心下有多激动。
顾微凉一手搭在纸上,屈指一下一下的敲着桌面,目光落在最后一行字迹上:
待假以时日,必成国之栋才。
男人失笑,不知如今的他,算不算老师眼中的栋才?
应当是不算的吧,若是早知他会助三皇子诬陷太子,谋划皇位,他这个学生,老师必定不会收的。
顾微凉思此,恍如嘲讽的掀了掀唇角,随即拿起一旁的药瓶,握在手中把玩了好一会儿,才披上狐裘,抬脚往沁雪苑去。
沁雪苑内,丫鬟也早已歇下,仅留了主屋外的一盏灯。
屋里,周沅翻来覆去睡不着,胳膊酸疼酸疼的,她爬下床倒了杯茶,将窗子稍稍支起来一些,就着冷风冷茶,才叫脑子清醒了些。
白日见了苏婉后,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又实在想不出。
现在仔细回想,确实有一点想不通。
顾微凉娶她是为了牵制周家,那何不与苏家联姻,联手扳倒周家岂不容易?
姑娘眉间皱成了个川字,趴在窗台上左想右想。
依照爹与顾微凉这么几年在朝中的尔虞我诈,二人关系僵硬,顾微凉如此舍近求远,这么做除了让周家不痛快,好似也没有其他好处。
忽然,门外吱呀一声,周沅的思路被打断,她寻声望去,借着月光正巧对上男人的眸子。
二人皆是一怔,顾微凉也没想到这个时辰小姑娘还没歇下。
周沅警惕的扶着窗,狐疑盯着他瞧:“这个时辰,你来做什么?”
顾微凉脚步微顿,缓缓走近,将药瓶搁在红木方桌上:“还疼不疼?”
周沅偏过头,忽略胳膊上隐隐约约的酸疼,违心道:“不疼。”
话落,胳膊便被轻轻捏了一下,疼的周沅险些没蹦起来,她倒抽一口气,瞪着身侧的男人道:“顾微凉!”
“还说不疼?”
周沅退了两步,转身就要绕开,偏偏又被他拦住去路。
“明日一早就要回门,你带着伤去,不知的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他顿了下:“我给你上药。”
周沅脸色复杂的仰起头:“你、你搁桌上,我让秋婵来就行。”
顾微凉为难的蹙了下眉头,今日他见过秋婵上药的手法,轻轻柔柔,下手都不敢过重,周沅喊声疼便叫她慌了手脚。
如此再上十次药,这淤血怕也化不开。
屋里本就只床头落了一盏灯,顾微凉又这么沉沉的盯着她瞧,周沅平白生出一丝慌乱。
窗外冷风吹进来,她光着脚踩在木板上,这会儿才觉得冷,忍不住缩了缩脚趾。
顾微凉垂眸看下来,习惯的要弯腰将她抱起来,周沅这会儿正紧张兮兮的,所有感官都敏感的很,一下退了好几步,直将自己逼到墙角。
顾微凉手上动作一顿,面上顿时严肃起来:“你别闹,把淤血揉开好的快,地上凉,过来。”
周沅双眸亮莹莹的,抗拒的看着他。
男人无奈的皱起眉头,随后攸的一松,淡淡问道:“想要上药,还是想要洞房?”
“……”
梨木大床上,床幔一半挂起,一半垂下。
周沅背对着顾微凉,慢吞吞的解了寝衣上的几颗扣子,将伤着的那只胳膊从衣裳里伸出来。
脖颈上那跟红线便露了出来。
顾微凉很快移开视线,目光落在她又红又青的胳膊上,将药酒倒在手心搓热,方才覆了上去。
周沅猛然一个机灵,哼了两声,顾微凉抬眸抿了抿唇:“忍忍。”
随即他力道极大的揉着淤血的地方,与秋婵那般小心翼翼比起来,可谓是一点都不怜香惜玉,直逼的周沅落了两滴泪。
姑娘屈膝,将下巴搁在腿上,许是不愿在顾微凉面前哭出声,只身子一抽一抽的,末了还抬手自个儿擦了眼泪,实在是看着可怜极了。
顾微凉难得默了一瞬,安慰道:“下回走路仔细着,雪地路滑。”
周沅哽咽一声,一点也没被安慰到。
顾微凉看着她被揉的通红的胳膊,满意的收了手:“穿好。”
周沅转过身时鼻尖都是红的,正要下逐客令时,顾微凉不知从哪儿变出一碟蜜饯,直递到她眼前:“拿着。”
周沅愣了一下,下意识接住,就听顾微凉淡淡道:“吃完早些休息,别哭了。”
说罢,男人没再多作停留,起身便出了里屋。
珠帘被拨开又合上,上头的珠子晃动的撞在一块儿,在夜里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周沅怔了许久,试探的将一颗丢进嘴里,甜腻的她直皱起眉头。
这是裹了几层糖浆…
屋外,顾微凉方才将门关上,扭头就瞧见长廊下提着灯的妗楚。
妗楚惊讶的红唇轻启,扭头瞥了眼紧闭的屋门,似是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不过她很快便收了情绪,恭敬中又略有紧张,低下头道:“公子。”
顾微凉微不可查的勾了勾唇角,仿佛不经意的说了句:“夜深了,你怎么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