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雪苑里,夏荷注意着临安堂那头的动静,顾俪带着孙娴出门时她便将那俩人的动静一一禀告给周沅。
可周沅坐在窗边,一笼红鸟于眼前,就见她拿着平日逗鸟儿的树枝直愣愣的呆住,眉头微微拧着,动也不动,压根没将夏荷的话听进去。
夏荷絮叨絮叨着便停下声儿来:“姑娘,您想什么呢?”
只见周沅耳尖的粉色缓缓褪去,低下头小声嘟囔:“没想什么。”
初春的暖风吹过,将窗子外的一阵花香全都吹到周沅脸上,零星几片花瓣落到窗台,粉粉嫩嫩的,叫人视线不由定住。
周沅忽然怔住:“没有的…”
夏荷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低头去问:“姑娘说什么?”
周沅心里那团缠绕的线团忽然变成一条绷紧的线,在她眼底清明的片刻砰的一声断了。
当初她以为自己会嫁给陆家燃时候,满心欢喜的收下陆家燃送来的所有小玩意儿,有时候陆家燃看着她呆了眼神,毫不吝啬对周沅容貌的夸赞,周沅也只是开心的笑着,就像所有小姑娘受到赞美那般,心里止不住雀跃。
可除此之外,少年那张算得上英俊的脸,却没有给周沅任何感觉。
可为什么。
姑娘一双杏眸微微蹙着,既有困惑不解,又满心焦躁。
不多久,窗外隐隐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那声音陌生的很,很快秋婵便迈着步子,也没进屋里,直接在窗边就道:“姑娘,娴姑娘来了,说是初来府里,要给夫人请安。”
周沅的思绪一下被拉回来,慢了半拍的点头应下。
倒是夏荷瞧着窗外渐近的身影皱了眉头,才一会儿的功夫,这孙姑娘衣裳首饰全换了一遍,而且远远瞧着,像极了姑娘。
偏厅里,孙娴穿着靛青色袄裙,双手叠交放在腿上,若是仔细瞧,她的背脊都是绷着的。
她早就听说这位表嫂嫂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模样又生的俊丽,孙娴难免会紧张,毕竟仔细说来,她是没有见过真正意义上的京城贵女。
眼看一只绣着海棠的青色绣花鞋踏进雕花门槛,孙娴浑身一愣,忙抬头看去,好在来的路上顾俪已经给她做了诸多防备,否则孙娴早就被眼前的人惊走了神。
同样是靛青色袄裙,甚至是相似的款式,可面前的女子却穿出了截然不同的风情。
但仔细瞧孙娴便发现,自己方才这一番打扮,竟是与周沅有六七分像,从衣裳到首饰,都像极了。
这…
周沅的目光投过来,孙娴紧张的起身,不自在的抓了抓自己刚买的新衣裳:“孙娴见过表嫂嫂。”
说起来,周沅的年龄比她还要小三岁,可这一身锦衣华服,偏衬的孙娴不敢在她面前做大。
然而,周沅却是多看了孙娴几眼,然后若有所思的收回目光,轻轻一笑:“娴姑娘不必客气,坐吧。”
那边秋婵与夏荷懂事儿的上了茶,随后二人退到周沅身侧的一左一右,恭敬的低下头。
孙娴狐疑的大着胆子多打量周沅几眼,实在觉得她不像顾俪口中那个恶毒主母才对,她下意识蹙了眉,悻悻然道:“表哥成婚实在太急促了,永安县又离京城远,没赶得及吃一杯喜酒,这回来除了探望姨母,也是替爹娘问候问候表嫂嫂。”
这话说的算是客气又漂亮,周沅亦是笑着回过去:“娴姑娘惦记了,既然来了京城,便安心住下,有什么要的尽管吩咐下人去办,若是有招待不周的,还请娴姑娘多担待。”
“哪里,哪里。”孙娴尴尬的笑了两声,明显有些坐不住,抬头四处看了一眼。
周沅一口碧螺春在嘴里抿了一会儿,尝了茶味儿才咽下去,状若无意道:“永安县到京城路途遥远,不知娴姑娘走的陆路还是水路?”
孙娴收回四处乱看的目光:“是陆路,约莫半个月的功夫。”
“陆路不安全,路上土匪强盗也多,你一个姑娘家只身一人来,怎么不走水路?”
孙娴笑着捏了捏耳边的花坠子,这动作是下意识的,带着隐隐约约很克制的得意。
“不碍事,有镖局护送,姨母怕水路走的慢,又担心陆路不安全,这才花了大价钱请镖局护送来。”
半月前,孙氏确实是急着将孙娴接过来。
周沅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看来母亲确实是许久不见家里人,这才对娴姑娘想的紧。”
孙娴在县城里呆久了,情绪都直写在脸上,压根藏不住,笑着说:“姨母说我来了京城,便能日日陪在她身边,她老人家日子也不会太无趣。”
周沅手上动作一滞,抬眸朝孙娴看过去,可孙娴却全然没有意识到,还兀自高兴着。
正此时,院子里一道纤长的身影走来,周沅视线一顿,孙娴顺着看过去,她瞧了许久才瞧出来人是谁,满脸欣喜的起身,殊不知自个儿脸上这神情有多不妥当。
还不等顾微凉踏进偏厅,孙娴就已经迎到门外,那种重逢的喜悦与少女的娇羞全都印在脸上,有些怯怯的道:“表、表哥。”
周沅莫名揪紧帕子,胸口莫名憋着一口闷气。
就见顾微凉走近,见到孙娴也丝毫不意外,想必方才在外头吴妈妈同他说过了。
男人目光放慢从周沅脸上划过,随后才轻飘飘落在孙娴身上。
说起来,孙娴比顾微凉要小七岁,幼时也并没有太多接触,可后来顾微凉当官后爹娘便常常同她说顾微凉,说着说着,孙娴便生出了一丝莫名的熟悉感。
忽然对上顾微凉近乎冷淡的眸子,孙娴这才想起来,顾微凉兴许已经不记得她了。
孙娴屏住呼吸,小心翼翼问道:“表哥可还记得我?”
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孙娴都以为顾微凉可能真不记得她的时候,男人缓缓点了头:“记得。”
孙娴一下高兴起来,嘴角都要裂到耳根子了。
顾微凉目光从孙娴肩上略过,看到主座上小姑娘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伸手拿了茶杯握在手中,三两口就喝完了。
他复又去看孙娴:“明日我请人送你回去,京城不是你呆的地方。”
顾微凉对孙家与顾家的人都没有半点情分在,不管今日他的话孙氏听进去几分,这孙娴来这儿只能给后宅添事。
可孙娴哪里知道顾微凉会这般下她的面子,一时都愣住了,呐呐道:“表、表哥,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别说孙娴,周沅都一时惊讶,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就见孙娴转过身,难堪的带着两三分哭腔:“表嫂嫂,我好心来探望姨母的,而且我…我已经十八了,算是大姑娘,再拖两年怕找不到好夫家,姨母说京城好男儿多,可以让表哥表嫂帮我多留意的。”
若是一个大方得体的当家主母,遇到这种情况,自当是尽量安抚,毕竟来者是客,哪有送走的道理。
可偏偏,周沅默了半响,却说:“母亲说你来京城便能日日陪她,可又要替你挑合适的人家。”
她接下去的话没说完,可话里的意思显而易见,却足以叫孙娴愣住。
说罢,周沅慢条斯理的起身:“既然来了,便住上几日再回去,也不必急着走。”
这下,孙娴彻底怔住,她这个表嫂嫂,未、未免也太不客气了些,来者是客,可她这是在下逐客令?
第51章
51
小姑娘面上冷冷静静的,但顾微凉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瞧见她紧绷的下颔,应该是咬住了牙。
周沅一双盛满小情绪的眸子看过来,轻轻瞥了顾微凉一眼。
男人下意识扬了一下眉,面上难得有一刻怔松,就这一小会儿功夫,人就抬脚从他身侧走过,若是仔细瞧便会发现,那步子比平日里重一些。
被忽略了个彻底的孙娴还紧扣着双手,一脸不明所以的委屈,她大老远从永安县来,没想竟会被人这样嫌弃。
孙娴低头抽了抽鼻子,打好了腹稿再抬头,才刚一张嘴就立马愣住,她看到方才还一脸冷色的男人眉梢眼角都带上了星星点点的笑意,整张脸柔和了下来。
尽管不是对她笑,但也足以让孙娴一时看晃了神。
后园里,周沅一口气不带停的走到一排嫩黄雏菊旁,胸口轻轻上下起伏,背过身坐在花坛边的矮墙上。
秋婵与夏荷二人互换了一记眼神,随后纷纷摇头,大气不敢喘一口。
还是夏荷大着胆子,清了清嗓子道:“这花开的真好,再过些时候,满园子的花就都开了。”
没人理会。
夏荷:“……”
夏荷给秋婵使了个眼色,就见秋婵沉思片刻,轻声细语道:“姑娘,那娴姑娘来是老夫人的意思,也不是顾大人的意思,您何必与她置气?”
周沅牙关一松:“我没气。”
“您还没气呢。”夏荷低头小声嘀咕:“您方才就差要人立刻备马车将娴姑娘送走了。”
“……”
周沅气的一滞,转而幽幽看向夏荷,夏荷忙将头垂的更低些:“是奴婢看错了,姑娘没生气。”
临安堂外,孙娴受宠若惊的缩紧了肩膀:“表哥我、我到了,听说姨母病了,表哥可要进去瞧一眼?”
孙娴没想到方才还在沁雪苑下逐客令的人突然脸色一变,竟然一路送她回临安堂,虽然一句话没说,但也足够让孙娴惊讶了。
顾微凉脚步一顿:“不必。”
他停了下又说:“既然你表嫂发话让你在这儿住几日,那过几日我再差人送你回去。”
孙娴一愣:“我…我想多陪姨母几日,姨母身子不大好,身边有个人陪也是好的。”
顾微凉没再说话,只是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冰冰凉凉的,孙娴一下闭了嘴,也不敢再讨价还价。
眼见男人头也不回的转身往沁雪苑的方向去,孙娴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才惆怅的进了临安堂。
只是没想到顾俪方才一直等在这里,早将这一幕收进眼里,待孙娴进了院子她方才迎过来,不可置信道:“方才是二哥哥送你回来了?他亲自送你回来?”
孙娴张了张嘴,神情低落:“表哥说过几日送我回永安县去,俪儿,表哥他好像…不大喜欢我。”
顾俪哪里听的下这些,只知道她亲眼瞧见顾微凉送孙娴回来,乐的合不拢嘴:“不会的,他都亲自送你过来了,我可都没有你这待遇呢。”
孙娴有些琢磨不定,犹豫着问:“真的?”
“真的真的,再说了是我娘请你来的,就算要走,也应当她发话呀。”
孙娴被顾俪的话说的定了定心神,喜笑颜开的挽着她的手进了屋子。
——
顾微凉没回沁雪苑,而是脚步一拐去了书房,一直到天快暗下来都没有要抽身离开的意思。
郑凛陪着整理这些公文,忍不住频频抬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顾微凉睨了他一眼:“有话就说。”
郑凛一怔,吞吞吐吐道:“公子,天都要黑了,方才在沁雪苑属下便瞧着夫人脸色不大对,许是那娴姑娘…您怎么还特意送她去了趟临安堂 …这不是叫人误会么…”
郑凛言下之意,夫人不高兴,您应该回去哄着,怎么还有闲心处理公文呢,这不对啊,白日里出去办公事都要将人带去吃好吃的人是谁,难道不是公子您么?
顾微凉稍稍仰了下脖子:“会叫人误会?”
郑凛顿了一下,思索再三道:“怕是容易叫有心人误会。”
顾微凉似笑非笑的低下头,他也想瞧瞧,那丫头到底有没有心。
总之郑凛这番好意劝说没能起到作用,顾微凉依旧是醉心公务,一直到亥时才堪堪松了手上的公文。
男人眉间略显疲惫,靠在椅背上兀自捏了捏眉心,寻思着时候差不多,这才理了理褶皱的衣领,抬脚往沁雪苑去。
他时间掐的准,这会儿到沁雪苑,周沅正好沐浴完,换了干净的寝衣,发丝七层干的垂在腰间,正对着铜镜擦香粉。
顾微凉推门进来时镜前的姑娘明显的顿了一下,从镜子里移开目光,端正坐着让秋婵给她擦头发。
小几那里传来茶盏和桌底碰撞的声音,男人一口凉茶下去润了嗓子,淡淡开口道:“临安堂那里可派人过去服侍娴姑娘?”
这话显而易见是问秋婵的,只见秋婵背脊一僵,从铜镜里瞧了周沅一眼,硬着头皮答道:“娴姑娘是老夫人请来的,奴婢想着老夫人应当会给娴姑娘派丫鬟,便未自作主张。”
顾微凉背对着妆台旁的主仆二人,微不可见的弯了弯唇角,似是思索了片刻才道:“明日给娴姑娘送个丫鬟过去,老夫人病了,这点事怕是操心不过来。”
秋婵又是一僵,小心的将周沅长长的青丝一梳到底,极小声道:“是,奴婢知晓了。”
伺候得当后,秋婵低声询问:“姑娘,奴婢退下了?”
周沅眉眼低垂,虽未表露出多少情绪,可秋婵一眼就能瞧出,她们姑娘兴致不高,再不伺候她睡下的话,脾气就要上来了。
秋婵嘱咐了早些歇息后,便一步三回头的忧心忡忡退出寝屋,很快屋里便只剩周沅与顾微凉。
一个坐在小几那儿,大晚上品着茶,一个散着及腰长发,起身往床榻上走。
几乎是同时,顾微凉三步并两步的走过去,生生在床幔边的梨木架子旁拦住周沅,周沅皱着眉头看他,顾微凉紧紧盯着姑娘那双满是不高兴的眼睛,漫不经心道:“哦,对了,明日你要是有空的话,带孙娴出去逛逛,她第一次来京城,你做嫂子的尽尽心。”
“我没空,人家哪需要我这个嫂子尽心,倒不如你去,我看她会更高兴!”
姑娘仰着脖子,因为生气一双杏眸流光溢彩的,直直撞进顾微凉眼里。
屋内静默一瞬,只听男人突兀的笑了一声,那声笑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爽朗的很,顾微凉少有这么笑的时候。
周沅被他这一笑莫名其妙的,就见他稍稍敛了点笑意:“这么生气啊。”
周沅一怔,下意识的反驳:“我没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