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玉摇——九月时五
时间:2019-11-19 08:50:22

  长公主为皇帝择后那一年,召了母亲进宫,母亲从宫里回来时便不大高兴,母亲与父亲在暖阁谈了许久的话,她就躲在屏风后边偷听。
  当听到长公主属意立她为后时,她心中一震,险些推开屏风。
  可母亲却十分不悦,她听见父亲跟母亲说,“你若不乐意,明日我便进宫回绝了长公主。”
  母亲尚未说话,她便急匆匆的从屏风后面跑出来,“我愿意,我愿意的。”
  十六岁那年她嫁入皇宫,成为大邺朝的第三位皇后,亦是傅家的第二位皇后。
  皇帝大她八岁,当时宫里已有二妃四嫔,以及宸妃生下的大皇子,但她还是义无反顾,毫不犹豫的迈出了那一步。
  立后前夕,她坐在自己的小院里,母亲给她梳头,一边梳一边说:“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你要想好了。”
  她点点头,“我知道。”
  母亲又说,“皇家的夫妻,横亘君臣尊卑,遥比天河,什么叫咫尺天涯,将来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当时十六岁的她并不明白,但是后来,她切身切心的明白了。
  她在如花的年纪,空付了一腔真心,在后宫的倾轧中终于认清了事实。
  她出身名门,身份尊贵,是权臣之女,亦是天子之妻,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是天下女人的楷模。
  可皇帝不爱她,只是敬重她,便如敬重长公主一般。
  她在漫漫长夜里辗转反侧,时常从梦中惊醒,目光移过空荡的枕边,独自垂泪,连一个情字她都不敢说出来,她有自己的骄傲和尊严,帝王夫妻,只能相敬,不能相亲,情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自幼见惯了父母的伉俪情深,因此轮到自己身上,更为难堪。
  当清晨的第一缕光照进上阳殿的窗棱间,所有的软弱,无助,愁怨都通通压回心里。
  脚下是青玉盘龙九重阶梯,头顶是苍穹碧落无垠之天,身着锦绣凤袍踏出大殿的时候,她就不再是那个深夜里辗转难眠的无助女子。
  她雍容华贵,她仪态万千。
  她是风华万丈母仪天下的大邺皇后。
  可是她再也不能单纯的看着皇帝了,原来人真的会变。
  她自己,也在深宫中渐渐变了。
  她心里的那个皇帝,永远只在她的梦里出现。
  有时候她会疑惑,他的一颗真心究竟在谁那里?
  是宸妃,是淑妃,是静嫔?
  还是将来某一天踏进深宫的新人?
  亦或是,那个活在他心里,却死在回忆里的元妃。
  仿佛每一个女人他都宠着,每一个女人他都爱着,在每一座宫殿里他都笑着,只是这笑,真假难辨。
  立后第二年,长公主回到了她的封地凉州,彻底归还政权。
  皇帝觉得凉州离西北太近,风沙太大,不是好地方,本欲给长公主换一处丰饶富丽的封地,但长公主婉拒,仍旧去了凉州。
  不论怎么说,长公主为大邺付尽青春年华,后来的启元盛世亦离不开长公主从前的呕心沥血,皇帝许她荣养余生,尊崇一世。
  亲政的那一日,皇帝格外的高兴,她也跟着高兴,下朝之后她特意去了太极殿给他送羹汤。
  可皇帝不在,他去了忠勤殿。
  忠勤殿是他幼年读书时的殿阁,已经尘封许久。
  她扑了个空,没见着皇帝,本该就此回去的,可她偏不愿放弃,又追着去了忠勤殿。
  在这座简朴甚至有些老旧的宫殿外,她看到皇帝对着一幅画出神,时笑时言,仿佛面前的不是一幅画,而是一个人。
  她站在门外,看的不是很清楚,但隐约能看见,画上是个小姑娘,穿着月白的宫裙,手里捧了一把雏菊花儿。
  她失望的回去了,她想让自己忘记这件事。
  可她忘不掉,那些点点滴滴的事,总会在深夜之中,从回忆的缝隙里爬出来,弥漫脑海,折磨着她的心神。
  大婚第四年她生下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唯一的孩子,三皇子李期。
  在她的孩子之前,有宸妃所生的大皇子,有淑妃所生的二皇子,还有嫔和贵人,美人们生的公主。
  可皇帝久久不立太子,中宫嫡子,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
  再往后,十九年的岁月划过,大皇子成婚立府,封肃王,二皇子紧跟着成婚立府,封定王。
  然而到她的儿子这里,一切戛然而止,她不知道皇帝心里在想什么。
  三个皇子在朝中斗的厉害,皇帝态度不明,今儿看重这个,明儿夸赞那个,仿佛猫抓老鼠似得逗弄三个年轻气盛的儿子。
  由的他们斗,由得他们争,由得他们头破血流之后还要跪倒在自己面前。
  在两个封王的兄长面前,期儿这个白身的中宫嫡子越发瑟缩了起来,他不止一次攥着拳头砸桌子,怒吼着问她,“父皇到底为什么要这么羞辱我?”
  她什么没说,只是劝儿子,“别再强出头了,你父皇不喜欢。”
  期儿盛怒之下反倒笑了,“是,他只喜欢听话的儿子,只宠爱手里的傀儡,可儿子们也终有长大的一天,也终有不甘心的一天!”
  皇帝是那样厉害的人,他以为他能掌控江山天下,能算计人心一切,可万没想到,终究逃不过岁月的磋磨和命运的手掌。
  弥留之际,他不得不放弃一切,放弃他穷极一生谋求的所有。
  *
  皇后踏入大殿中,药渣的苦涩味直冲面门,鸾凤长裙迤逦之间,她缓缓走近龙榻。
  那个熟悉的男人,已经不再如往日那般精神了,眼里没有神采,脸颊干瘦的凹陷下去,靠在三四个软枕堆起的垫背上,微弱的喘气。
  百姓们说,启元帝是大邺最英明神武的皇帝,可多年的积劳成疾,让这个像高山一样巍峨的男人倒下了。
  皇后挪步,轻轻坐在榻前,皇帝听到响动,艰涩的睁开眼,见是她来了,惘然一笑,“原以为你不会来了。”
  皇后垂眸,“您的遗旨,臣妾怎敢不遵?”
  “遗旨?”皇帝默念这二字,竟然失笑,叹一声道:“你心里还是有怨气。”
  “臣妾没有。”她口是心非。
  皇帝轻声呢喃,“皇位给了老三,江山社稷交到你们母子手里了,这下你该高兴了,笑一笑吧,这么多年,没见你笑过。”
  她依旧笑不出来,满怀不解的问他,“为何不是肃王,不是定王?臣妾一直觉得,他们才是深得您心的儿子。”
  皇帝嗤笑一声,“那帮蠢才,母妃也蠢,比起他们,交给老三朕还算是放心。”
  她沉默,心叹一句,既然如此,又为何要玩弄他们母子这么多年?
  而后她又问,“若是期儿登基之后,肃王和定王不肯善罢甘休该如何?”
  皇帝闭上眼,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不听话就杀了吧,皇权至上,不容半分置喙。”
  她顿了顿,沉声道:“万岁不愧是万岁,叫臣妾怎能不拜服?”
  皇帝似笑非笑,叹一声,“可惜岁月杀人呐!”
  大殿里静下来,流转着寂寥清冷。
  半晌后,皇帝开口问她,“老三登基之后,傅家将要出第三个皇后了吧?你几个弟弟的女儿也都大了,傅家作为太后母家,皇后母家,该是长盛不衰的。”
  她反问,“皇上是在忌惮傅家?您别忘了,您的生母仁孝皇后也是出自傅家。”
  皇帝淡淡道:“朕从不忌惮傅家,朕忌惮的是权臣,是能够威胁皇权的权臣,朕是天子,天下生杀都该由朕一人掌控,权臣亦只是皇家的奴才,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该想着分权,该想着讨好主子才是。”
  “你还没回答朕的问题,”他接着问,“你想让你哪个侄女做皇后?”
  她脸色平和,抚裙轻声道:“臣妾觉得,内阁大学士邓承之女邓绣最为合适。”
  皇帝睁开眼,定定的望着她,忽而笑道,“皇后不愧是皇后,总能令人出其不意。”
  她垂下眼眸,“臣妾永远谨记皇后的使命和职责,母仪天下,心系万民。”
  “小丫头,你玩的这是什么?”皇帝突然没由头的说了这么一句。
  皇后微怔,看他一眼,不经意间,几滴温热落在手背上。
  她低着头,含泪道:“我在玩蚂蚁呢!”
  “哦,你是哪家的姑娘?”
  “我……”她尚未说完,床榻上人已经气绝,眼角似乎有几点晶莹闪烁。
  皇后默默流泪,忽然又在回忆中笑了出来,一如几十年前的初见。
  她替皇帝阖上眼眸,在他耳边小声叮咛,“我才不要告诉你。”
  《邺朝史册》第五卷
  启元四十七年,启元帝李恪崩逝于太极殿,次年三皇子李期登基,年号盛武。
  其母傅皇后,加封皇太后,荫封外祖靖宁侯傅家,赐靖宁侯世子长女成安郡主封号,赐靖宁侯次子长女,成敬郡主封号。
  盛武元年九月,立大学士邓承之女邓绣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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