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初放她爸这里,我怕吓着她。”
梁温月对她松动的态度很意外也很欣慰,忙不迭地点头,她愿意去已经很好了。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跟他说一声。”
“好好。”
钟渝又摸回影厅,发现季殊在接电话,对方听到动静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挂了电话。
她坐下刚要开口,就听季殊说:“东京那个展,你也跟着吧,明天出发。”
钟渝微微一愣,“明天?东京?”
季殊恩了一声,“苏钰没告诉你要办签证吗?”
“没有……而且我明天没有空,我有点事,要请几天假。”
季殊转过头看她,屏幕上的光线进入他的眼底再折射出来,那双眸子仿佛会发光,“好。”
他什么也没问,只说好。
季殊要去东京,宋秋蔺也不在家,她最后只能带着初初走了。
初初从来没出过门,头一回坐高铁,兴奋得不行,一直趴在车窗看外面的风景。
她们到了B市,钟渝就带梁温月直奔医院核实情况,得知她爸确实是肝癌晚期,确实是留下了一封遗书就跑出去了。
初初一进医院就开始闹,她只好让梁温月带她出去走走,自己跟着医院的人去查看监控,看能不能把人找到,结果监控还没找到,小护士又跑过来找她说找到了找到了。
“病人家属?他坐长途客车要出市,结果半路晕倒了,客车司机就给送回来了。”护士领着她往病房走,“他的状态很不好,可能已经认不出人了。”
梁温月抱着初初站在病房门口,有些无措地看着她,没有钟渝允许,她不敢抱着初初进去。
钟渝从她手上接过初初,“你进去看看他吧。”
梁温月没说什么,跟着护士就进去了。
钟渝抱着初初在病房外的长椅坐下,她一直在问这里是哪里,钟渝说这里是医院,她又问医院是什么地方。
“医院是看病的地方。”钟渝柔声跟她说。
“谁要看病啊?”初初仰着小脑袋问她。
对上她那双天真烂漫的眸子,钟渝忽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爸爸妈妈感情一直都不好,梁温月工作忙,经常要加班,有段时间她爸下岗了,找不到工作,就天天在家带她,有一次她长水痘了,就是他大半夜抱着她来这个医院吊水的。
连续打了三天的药水,每天晚上都是他陪着她,打到十一二点又背着她走回家。
即便是后来他们两离婚了,钟渝怨恨他不愿意和他说话,他也是每天陪着笑脸和她说话,给她做好吃的讨她喜欢。她跑来找梁温月之后,他也坐长途汽车来接过她几次,大冬天的站在门口求她跟她回家。
她没回答,初初就一直问。后来大概是察觉她心情不好,她才住了嘴,伸出小手摸了摸她的脸安慰她。
本来钟渝没什么事的,被她这个小动作一搞,反而有点鼻酸。
过了一会梁温月就出来了,前后还不到十分钟。
“昏睡过去了。”梁温月在她旁边坐下,挺疲乏的,“他以为你不愿意来看他,很难过,又一直问你现在好不好,让我给他看初初的照片,看着看着又睡过去了。”
钟渝低头恩了一声。
“钟渝。”梁温月跟她商量,“护士说他应该捱不到明天了,我们先别走吧,好歹给他处理一下后事,也算尽一下你这个女儿的义务。”
钟渝这次没有反对,点点头算答应了。
第45章
晚上钟渝在医院点外卖, 一时脑抽问了梁温月一声:“他晚上吃什么?”
梁温月叹了口气,“他现在这个样子喝口水都困难,怎么还吃得下东西?”
她随便点了一些吃的, 又给初初买了粥喂她, 初初坐不住,吃饱就开始闹,梁温月连忙放下了餐具,说:“你吃吧,我带她出去转转。”
“恩, 把驱蚊药带上, 外面很多蚊子。”
“知道知道。”
她吃完之后护士来查房,出来的时候她问了一声:“他怎么样了?”
“还昏迷着。”护士说,“不过今晚大概是他这几个月来最舒服的时候吧,肝癌患者晚期都会很疼,疼得睡不着觉那种,一般都要靠药物止痛。但是他好像没什么钱, 不到实在是受不了的地步,他不会开药。你是……他女儿吗?”
钟渝顿了顿,点点头。
她以为知道她是他女儿之后,护士会鄙夷她指责她不来看她爸爸,结果她并没有。
“之前经常听他提起你, 他不舒服的时候就喜欢找我们这些护士聊天。”她说, “他老说自己对不起你, 几乎每个护士都听他说过, 他挺想你的。”
她只说到这里为止,没有判断谁对谁错,也没有劝她进去看他。
“我先去忙了,有什么事你再叫我。”
“好,谢谢你。”
“不客气。”
“我,我要进去看他的话。”钟渝有些拘束地问,“需要叫你们吗?”
“不用,你直接进去就好。”她说,“不过要看运气,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清醒。如果你进去的时候他清醒着,你就,多哄哄他吧,可能就是听到的最后几句话了。”
钟渝点了点头。
钟渝又在外面坐了很久,她发现自己没有勇气进去。
这么久了,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恨他的,除了恨什么感情都没有,但此刻她却有点害怕。
害怕自己进去之后,会不再恨他,会心软。
她握着门把手在门口又站了几分钟,才缓缓推开病房门。
屋子里很安静,显得仪器声格外大,护士没有开灯,病房里唯一的光源也是仪器发出来的。
她慢慢挪到病床前,看清了躺在那里的那个男人的样子。
钟渝以为她会看到一个枯瘦如柴的他,但其实癌症患者晚期是会浮肿的,整个人像个气球一样胀起来。
她站在那看了他好一会,病床上的人动了动手指头,眼睛没有睁开,却在问:“是小渝吗?”
他的声音很微弱,很沙哑,但是她听清了。
钟渝恩了一声,怕他听不见,又回答:“是我。”
那人才勉力睁开眼睛,转动着那双浑浊的眼珠子来看她,“你来看我了?”
钟渝没忍住,眼眶湿润了。
“爸爸给你买了礼物。”他努力想伸手起来,但是一点力气都没有,“爸爸动不了。”
“你别乱动。”钟渝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轻轻按住了他的手,“我知道了,我看到了,谢谢爸爸。”
她就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对着这样的他冷言冷语。
他望着她,眸子里有很多情绪,钟渝知道他应该有许多话要对她说的,但是他没什么力气了。
“我……我前段时间工作忙,一直没来看你,对不起,我这段时间不忙啦,我会留在这边陪你的。”钟渝说。
他似乎笑了笑,虚弱地说:“真的吗?你不生爸爸的气啦?”
钟渝摇头,“不气了。”
他听到这话很高兴,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又喃喃自语了一阵,钟渝都没听清,接着他又昏睡过去了。
钟渝把脸埋进手掌,才发现自己脸上全是水。
她在病房坐了好久,然后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吵闹声,隐约还有小孩哭声,她下意识站起来走了出去,一打开门,她脸色就变了。
走廊上站着好几个虎背熊腰的男人,梁温月被堵在角落里动弹不得,初初在她怀里,被几个陌生男人吓坏了,那哭声就是由她发出的。
“你们干什么?!”钟渝厉声发问。
害怕的初初一看到她,就哭喊着妈妈并拼命朝她伸手,钟渝要走过去,立刻就被两个男人伸手拦住了。
“钟渝是吧?”其中一个流里流气的男人摸了摸鼻子走到她面前,“这个老的听不懂人话,我就跟你说得了。”
“你能离我女儿远点吗?你们吓到她了。”钟渝冷声说。
“行行行。”那个男人挥手,让堵着梁温月的人散开了一点,“我们没怎么样,就是有点事跟你说。”
钟渝过去把初初抱进怀里,抚慰了她几声,等她没哭得这么大声了,才望向那个男人。
“现在可以谈了吧?”男人问。
“你们是什么人?”钟渝问。
“我们是什么人你不用知道,总之就是你爸的老婆,也就是你继母,她呢,当初和你爸离婚的时候,法院判的财产是一人一半的,但是呢,你那个……”他拿手指点了点病房,“死鬼老爸,半分钱没给,把人赶出家门,房子也自己占着。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们可不是来讹钱的,这可是法院判的。他拒不履行,房子不分,钱也不给,还拒绝谈判,这拖了那么久。本来嘛,人也不想逼太紧,特别是知道他生病了,谁知道这个人,生了病卖了房不拿去治病,反而第一时间跑去了澳门,几百万就这么赌没了。眼看着人就要没了,别人没办法,就只能找我们了。”
男人说完往后伸手,他身后的小弟立刻递上一个文件袋,他打开袋子抽出文件,“法院判决书在这里,你看一下。”他见钟渝看也不看那份文件,倒也不生气,只是说:“这可不是伪造的,你爸爸都在法院的老赖名单里,你去官网一眼就能看到。”
“既然是法院判的,那你们应该走司法程序。”钟渝说。
男人呵了一声,“那不是时间不够嘛,这人在里面随时会咽气,怎么来得及?我们也是为了自己的合法权益。你好说话,我们当然也好说话。一点点钱,你就当是敬点孝心,帮他付了呗。”
钟渝盯着他,“我没有义务帮他还债。”
男人阴恻恻地哦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眉骨上的疤痕,意味深长地说:“钟小姐,我希望你不要觉得我是在威胁你,你可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又是深更半夜,我们这个城市,可不比你们家那边的大城市治安好。”
钟渝看了他一眼,暂时决定不要跟他们起冲突,便问他:“你们要多少钱。”
“就那套房子,当初估价是180万,学区房,赶上那片开发,拖到现在,他卖的时候可是卖了250万。”男人说,“对半就是125万。”
梁温月急了,“我们没有钱!”
“阿姨。”男人笑着说,“我跟您女儿说话呢,没你什么事,闭嘴啊。”
“我们确实没那么多钱。”钟渝说,“再说了,他房子卖了多少钱,不是你说了算的,我得问他,或者你拿出证据来。还有,据我所知,他们离婚之后,那位也经常来找他要钱的,这期间他给了多少钱给她,我们谁也不知道。”
男人扬了扬眉,声音讥讽,“大无赖生了个小无赖啊。你老爸在里面眼睛都睁不开了,你指望问他呢?”
他往旁边的椅子一坐,翘起二郎腿,“我不想熬夜,你把钱凑到了,我们马上就走,不影响你爸休息。”
钟渝和梁温月对视了一眼。
“我们商量一下。”钟渝跟那个男人说,得到点头之后,她拉着梁温月走到了走廊尽头。
背对着男人,钟渝迅速报了警,她说得挺严重的,说有人威胁到了她的人身安全,男人叫人来催的时候,她只说自己在打电话筹钱。
二十分钟之后,辖区警察很快就来了,钟渝指着那个男人跟警察说他敲诈勒索,威胁自己。
“警察同志,是这样的,家庭纠纷,病房里的是我姐姐的前夫。”男人态度非常好,主动递上了证件,“就是替我姐姐来看一眼。”
警察检查了他的证件,又拿下巴点了点他旁边那几个大汉,“来探望带这么多人干嘛?”
“都是病人的亲戚,病人快不行了,这不是想送他一程么。”
“他骗人!”钟渝在旁边飞快地把事情经过解释了一遍,“他今天就是来堵我的。”
“我怎么堵你了。”男人好声好气地说,“这可是医院诶,公共场所,又有摄像头,又有值班医生和保安,我对你做了什么?我能对你做什么?”
“行了。”警察做了记录,分别记下了他们的信息,又去问了值班的护士,护士站离这儿有点距离,她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很明确地跟警察说了,没看到有什么冲突。
“护士站这边一直会有人值班的。”警察走回来的时候跟钟渝说,“我跟她们说了一声,会留意这边的,保安就在楼下。”
这是当家庭纠纷处理了。
钟渝心急如焚,抓着警察不放手,“警察同志,他刚刚威胁我了,说如果我不给钱,会伤害到我。”
“别担心,他们不敢做什么。”警察安慰她,“何况我这都备了案,如果有什么问题,他们第一个逃不了。”
那个男人在警察背后,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
钟渝多少有点害怕的,如果这群人真的为了钱要做什么,到时候就晚了。
警察处理完就走了,那群人也没任何收敛,甚至买了红牛回来,打算盯一夜。
钟渝打算忽视他们,和梁温月就坐在另一侧的长椅上,初初在她怀里哭累了就睡着了,梁温月怕她抱着累,就提出要她跟初初先去开个房睡一觉。
“你跟她去吧。”钟渝说,“我不困,熬夜熬惯了。”
她去睡觉,留她一个人在这里她不放心。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梁温月说,“要不我们,回去吧?”
她没作声,对面的男人倒是笑了,“你以为回去我就找不到你们了?我们这些游手好闲的人,以前可是专业催债的。”他把催债那两个字咬得格外重,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什么,“你知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