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渊穆见状,猛然转身,拿起多宝阁上的一只细颈瓷瓶,刚想往下砸,又突然想起自己如今身份不同,堂上这些人,也不是他的门客部下,而是朝中百官。他深吸一口气,竭力克制住自己,将细颈瓷瓶重新放回到多宝阁上。
“各位大人,如今已到生死存亡之时,各位有何想法,都请说出来。”赵渊穆转身,冲着这些人深深行了个揖,语气诚恳开口道。
坐在堂上,老神在在的庾思忠无意间与世家那边的老对头对视了一眼,顿时知晓,他们想法都一样,只是不想做这个出头鸟,主动提出来罢了。
然而,眼看着堂上僵持不下,想到正在江对面虎视眈眈的宇文焘和他手下的军队,庾思忠思忖片刻,终究还是冲身后人甩给了眼色。
正烦躁不安,焦急不已的赵渊穆忽然听到一声“殿下”在堂中响起。他蓦地抬头,眼眸里是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光亮,“方大人有何高见,快快说来!”
高见,谈不上。方大人想到自己马上要说的提议,心里苦笑了一笑。早在来参加议事前,庾大人便已带着他们这些人提前商量过一回了。最终商量出来的结果是——
“殿下。陛下与殿下等,身份尊贵,不容有闪失,如今索虏人隔江而待,虎视眈眈,来势汹汹,为了陛下与殿下等人安危考虑,臣以为,为今之计是由护卫护送陛下与殿下等人南下。”
方大人话音刚落,议事堂中忽然间声音全无,寂静得似乎能听到江对岸索虏人的呐喊声。
一片寂静之中,有人忍不住开口质问,“方大人!陛下与殿下等人的安危当然重要,那建康城的百姓们呢?!建康乃是大周国都,将建康拱手相让,大周国威何在?!”
方大人心中苦笑。他就知道,说好听点是安危为重,保护陛下与殿下等人转移,直白点,就是弃城而逃!将来史书上都会记载这件事!而他这个首先提出弃城而逃此提议之人,亦会被永远冠上贪生怕死的名号!
持相同意见,觉得该弃城而逃的人不在少数。然而,反对弃城而逃的人,也有一些。
一时之间,整个议事堂热闹得如同菜市口一般,几乎所有人都在为到底是撤退还是留下,吵得不可开交。
赵渊穆望着争得面红耳赤的大臣们,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他从来没想过,这些衣冠楚楚的大臣,在争执时,竟然是这幅样子的!
“百姓自然也能转移。只要他们能在一日内收拾好行李,也能跟在护送转移军队之后,前往下一座安全的城池。”
“若是能将索虏人打出去,谁会愿意抛下家业,离开熟悉的地方,迁移到他处呢?然而索虏人向来四肢发达,粗壮野蛮,善于战斗,往日里与索虏人对战的都是驻北军,然而如今连朱元宾都已投降,建康守卫人数区区万人,连驻北军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如何对付得了,挡得住那些茹毛饮血的索虏人?!”
“是啊,事到如今,已是别无他法!此虽为下策,却不失为最合适的计策!”
“呸!什么最合适的计策!说来说去,你们就是贪生怕死!全城百姓那么多人,拖家带口,怎么可能在一日内收拾完东西,全都一起撤退?!说什么允许百姓跟在后边一起走,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权大人,那您又有何高见?!建康这支军队,人数如此之少,拿什么却和对方十万大军比拼?!就算这些士兵不怕死,愿意以卵击石,那血肉之躯却和对方拼,那谁来指挥?!谁有能力指挥作战?!”
一道冰冷肃穆的声音如同一把锐利的长剑,直直划过每个人耳朵。
“我来领兵!”
众人齐齐将目光转向出声之人,有人原本想嘲讽对方不自量力,然而在看清声音的主人到底是谁后,纷纷哑了火。
披着黑貂裘的青年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神情冷淡而平静,波澜不兴,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她说出口的话,有多么重要,将会掀起多少轩然大波!
敛容垂眸的青年,看上去尤为冷静。她沉声,重新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的话,“我来领兵守城。”
谁都没有想到沈凤璋会主动请缨,接下这么一个艰巨的任务。
虽然先前赵渊穆和沈凤璋不和,但这回议事,沈凤璋也来了。听着沈凤璋,神情坦然自若,开口说由她来率兵守城,赵渊穆心头一震。他抬眸望向沈凤璋,心绪复杂。
有些人碍于平日里沈凤璋的威严,不敢再开口多说,然而也有人咬着牙,朝沈凤璋开口道:“沈大人,您平日里毫无领兵对敌经验,您能保证带着这一万多士兵,能够挡得住索虏十万大军?!一旦挡不住,陛下与殿下们的安危如何解决?”
沈凤璋是一介文官,自身看上去又极为瘦弱,谁都不相信她能守住城!
一名中年文官站起来,斜眼看着沈凤璋,语气咄咄逼人,“沈大人,你能保证守住城吗?!”
第104章
坐在扶手椅上的青年掀起眼皮,轻轻抬眸, 带着冰雪般的优雅从容, 又有几分高高在上, 俯视众生的目空一切, 不知不觉间,就将咄咄逼人的权侍郎衬成了跳梁小丑。
一声短促的轻笑从对方浅色薄唇中溢出, 在陡然寂静起来的议事堂里突兀响起。
咄咄逼人, 神情傲慢的权侍郎, 觉得这一声嗤笑尤为刺耳,方才还把握十足, 觉得能让沈凤璋哑口无言的他, 现在莫名觉得如芒在背, 身上仿佛有针扎一般,让他只觉坐立难安。
“权大人。”沈凤璋朝权侍郎轻飘飘地扫了一眼,声音淡淡, “你如此关心我能否守住建康, 是想替我出一份力?和我一道守城?”
权侍郎当然不是这样想的。他眯了眯眼, 那张端方正气的脸无意中流露几分阴险奸诈,“沈大人,我当然不是这样想,我是——”
他话还没说完, 就被沈凤璋猛然打断,“既然不是,那是为何而问?!”
方才淡然和缓的声音陡然拔高, 声若洪钟,气势若排山倒海,别说权侍郎了,连周围其他人也都被吓了一跳。
权侍郎一瞬间呆若木鸡,等他反应过来,想要驳斥沈凤璋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插不上嘴。
沈凤璋根本不给权侍郎说话的机会,“权大人,你问我这话,不过就是想听我说我没有把握!然后,你便可以顺理成章否决我守城的提议,无人领兵守城,自然便只能弃城南下,好方便你保住性命。然而——”她冷笑一声,“你以为弃城南下,就真能万无一失吗?!”
“建康乃是国都,外有护城河,内有六丈高的城墙,如果连建康都挡不住索虏人的进攻,还有哪座城能挡住?!”沈凤璋起身,走到众人跟前,看向方才那些赞同南下的大臣,声音冷静,“离建康最近的大城乃是宣城,宣城离最近的军营还有几百里,一旦建康被破,是驻扎在武陵郡的军队先赶到宣城,还是从建康过来的索虏军队来得快?”
这些人提出想要南下,不过就是觉得建康守不住,觉得南下才能逃生罢了。然而眼下,沈凤璋直接点出,哪怕南下也不一定安全之后,许多人心里顿时开始打起了退堂鼓。
沈凤璋见状,反而缓和了语气,她目光淡淡,扫过众人,语重心长,“更何况,建康乃是大周根本,建康一失则大事去矣。百年前,吾辈祖上被迫离开京师,渡淮水而南下。与先祖们相比,难道如今当真已到南下之时了吗?更何况——”
她声音微顿,再开口时,掷地有声,如一把重锤,砸在众人心上,“一次退,次次退。先祖们尚能退到建康,今日我们又能退到哪里?!”
“其实——”沈凤璋抬眸,环视四周,“守城也并非全无胜算。本官乃是五兵尚书,建康兵力如何,守城胜算如何,想必在座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沈凤璋看向赵渊穆,“殿下,时间紧迫,还请早做决断,好容臣做好迎敌准备。”
赵渊穆站在书案之后,双手撑住书案上,自从沈凤璋开口说话之后,他便低下头,垂下眼眸,避开不去看她。
如今,沈凤璋一句话,又将所有人的目光重新引到赵渊穆身上。
赵渊穆心潮起伏,矛盾不已,浪潮不停拍打着,在他心中反复涌动。他当然也怕死,好不容易才开始监国,他还没真正坐上那个位置呢;同时,他和沈凤璋不和,凡是沈凤璋想做的,他一概不想让沈凤璋如意。然而这回……
赵渊穆胸口起伏剧烈,他大口呼吸着,仿佛一条缺水的鱼。
“殿下,臣以为还是应该南下。”
赵渊穆抬起右手,五指并掌,呈现拒绝姿势。他望着木质书案上的木纹,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用力一闭,缓缓开口。
“所有人全都留下迎战。”
“殿下!南下固然有风险,然而留下来守城更有风险啊!万一城破,那——”
“不用多说了!”赵渊穆高声打断对方的话,他慢慢抬头看向众人,眼中先前那种仿若抓住救命稻草,找到一线生机的疯狂激动神情已经褪去,被终于做出决断后的宁静取代。宁静之下,又满是坚决。
他看向沈凤璋,沈凤璋那张文雅秀美的脸庞,在他看来依旧十分道貌岸然,令人厌恶。然而,哪怕他再厌恶沈凤璋,也明白在这个时候,保住建康有多重要!如果他不想做亡国之君,不想在史书上遗臭万年,那就决不能弃建康而去!
赵渊穆深吸一口气,瘦削下来的脸庞棱角分明,反倒冲淡了他原先的艳丽与女气。他压低硬朗的眉骨,双手平举,朝沈凤璋躬身行礼,“沈大人,本王就将建康托付给您了!若有任何需要,还请沈大人直言。”
赵渊穆厌恶沈凤璋,沈凤璋同样对赵渊穆没什么好印象。说实话,方才向赵渊穆提议时,沈凤璋担忧的是赵渊穆不肯留下来,一定要南下。
幸好。
沈凤璋朝赵渊穆看了眼,心头略松口气的同时,对赵渊穆的印象也稍微好转了一些。她不避不让,硬生生受了襄阳王赵渊穆一礼,随后同样双手平举,躬身作揖。
“殿下高义,臣替建康百姓谢过殿下。”
虽然沈凤璋和赵渊穆两人实际上满是嫌隙,两看生厌,然而表面上却是君臣相和,一副明君贤臣的模样,显得尤为和谐。
其他人见到这样的情况,哪怕心有不甘,却也明白一切已是尘埃落定。
“殿下高义,臣替建康百姓谢过殿下!”
沈凤璋麾下的那些官吏是最先跟着沈凤璋说出这话,向赵渊穆行礼的。紧接着,一个个都开始朝赵渊穆行礼道谢。
虽心中没底,不知前路所在何方,但见到这一幕,赵渊穆心头也不由畅快起来,不再后悔自己的选择。他看了沈凤璋一眼,接下来就要看沈凤璋了。
若是守住城还好,若是守不住城,他就是死也要拉沈凤璋垫背!
……
议事堂的大门轰然打开,一名名朝廷命官鱼贯而出。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沈大人,这次就看你了。”走在沈凤璋之后的权侍郎说完这话,故意朝沈凤璋肩膀撞去,想从后面挤到沈凤璋前边。
眼看权侍郎就要撞过来,沈凤璋身子往旁边轻巧一侧。
“权侍郎小心!”
权侍郎用力太大,撞空之后,受惯性影响,径直朝前冲去,差点一头栽倒门口地上。好不容易站稳之后,权侍郎狠狠甩了甩衣袖,回头看了沈凤璋一眼。
沈凤璋微微一笑,声音温和,说出口的话,似是在关心,又似乎带着几分深意,“权大人,小心啊。”
权侍郎咬了咬牙,大步朝前走去。
……
天地有灵,不知是不是连宫中草木都知晓当今至尊病倒在床,大敌进攻,建康危在旦夕,这段时间,宫中草木显得格外萧条。
刘温昌从那些枯萎冻死的草木上收回目光,继续朝宫门里张望。他那张敦厚老实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实际,心里一直担忧着。
他很清楚,郎主今日是带着目的进宫,也不知道宫中现在情况如何,郎主能否达成目标,建康又将何去何从。
忽然间,许多个小黑点出现在宫道远处。他当即全神贯注朝那些小黑点看去。
随着那些小黑点逐渐靠近,刘温昌很快就辨认出了其中的沈凤璋。
身量高挑的青年身着华贵的黑色貂裘,身后是苍灰的天空与略显萧瑟的冬景,两旁是朱红的宫墙。从刘温昌这个角度看去,青年微微侧头,唇角含笑,似乎在听身旁人说话。
“郎主,怎么样?”
沈凤璋一出宫门,刘温昌立刻迎上去,轻声问道。
沈凤璋脸上应付性的笑意已经消失,失去笑意的脸庞如玉雕一般,精致冷淡之余又有几分高高在上,少了烟火气。
她朝着刘温昌缓缓颔首,“成了。”
深呼一口气,沈凤璋登上牛车,“走吧,去五兵尚书衙门!”
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在等着她。
沈凤璋先前并非是在胡编乱造,迎战确实有获胜的希望。只不过,这希望比较小而已。然而,就像她先前所言,丢了建康,大周就是大势已去。为此,明知希望渺茫,她也要尝试一下自救。
守城尚有获胜可能,南下才是真正的束手就擒。
索虏人在江对岸虎视眈眈,建康城中,最寝食难安的要算五兵尚书衙门的人了。
从索虏朝驻北军发起进攻,到势如破竹,长驱直入,抵达江对岸,五兵尚书衙门都是最先知道的。他们是亲眼看着前一份战报送上去,上面还没商讨出应对结果,后一份战报又送到了。可以说,他们是对整个战况最了解的人之一。
眼下,索虏人隔江而望,虎视眈眈,他们心里焦急不已,却不知道如今该怎么办。
为此,一听到外间传来的脚步声,见到走进来的沈凤璋,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站了起来,纷纷朝沈凤璋迎上去,“大人!情况如何?!您与襄阳王殿下,还有其他大臣们,决定怎么办?”
沈凤璋抬眸看向这些人,目光炯炯,简洁有力,抛出一个字,“守!”
守住建康,守住建康百姓,守住这锦绣山河与黎民众生!
第105章 开战
五兵尚书衙门的人, 心里其实也都知道, 到如今这个地步, 只有两条路, 走或者留。走,顾虑重重;留, 亦是顾虑重重。他们犹豫不决,举棋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