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渐渐涌起的悦色如潮水散去,紧紧地蹙起眉头。
对于楚郢来说,兴平十九年过于遥远,却又记忆深刻。
繁叶一说出口,他便想起了如今是什么时候,沉默良久,揭下架子上的玄色披风,不顾繁叶水竹两人的惊诧与阻拦离开了玉辉院。
雨落得又快又急,伴着急促的马蹄哒哒之声,成了深夜长街唯一的喧闹。
十四巷里积满了水,从马背上下来,一脚下去足能淹过鞋面儿,楚郢并不在意,他本就是顶着风雨过来的,全身上下早就湿透了。
巷子里黑魆魆的,只能凭借巷子口香烛店上悬着的两盏红灯笼勉强看得清脚下的路。
他举步踏上台阶,从披风的暗灰滚边儿下探出手来,紧捏着门上铜环,指尖泛白,整只手都微微颤抖着。
久久没有动作,雨中的马突然打了个响鼻。
指尖微动,他最后还是松开了手,没有扣门。
这到底不是一个好时机。
得幸重来,万不应如此莽撞的。
楚郢低低垂下眼睫,掩去目中的阴翳,闪电划破夜空,映照着檐下清俊的眉眼,须臾间,已然又恢复了素日惯有的冷静与克制。
他站在门前,就如同多年来站在宫中相辉楼外一般,隔着厚厚的一堵墙,沉默无言。
良久,转过身,手里捏着缰绳,牵着马慢慢往回走,一双冷淡的眸子凝着前方摇曳的微光,澄湛清宁,仿佛方才的沉凝不过是夜色晦暗叫人瞧错了眼。
雨仍是一直下个不停,噼里啪啦的。
宅子里全然不知的宁莞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安宁,眼睑半阖,直到半夜后雨声渐弱,方才搂着被子沉沉睡去。
第8章
自打那日卫莳和郁兰莘离开十四巷后,宁莞这边门前清静了好几日,她也没有闲着,在买了银针后,每日总是早早地出门,及至午时炊烟袅袅才慢悠悠地从外头晃回来。
芸枝问起,她只道是出门看诊赚银子去,并不细说。
原主曾跟着其母宁夫人学过些医术,芸枝闻言没说什么,只是她惯来爱操心些,总是不免忧心。
自家小姐这半吊子,真能给人治病么?万一要是治出毛病来可怎么是好?
这日一大清早,芸枝照常清扫庭院,双手拄着扫帚,两眼往屋里瞧着,口中小声地嗳气。
宁莞捋顺长发出来,笑她道:“你这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磋磨你了。”
芸枝丢下扫帚,见她妆容齐整,是精心收拾梳理过的,活像往日准备出去搞事的模样,当下不禁眼皮子直跳,忙问道:“小姐,你今日又是要去哪儿?”
宁莞笑道:“你这般担心,今日不若与我一道出门吧?”
芸枝:“可以吗?”
宁莞点头,反正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与其叫芸枝整日胡思乱想,忧心这儿忧心那儿的,还不如叫她跟过去瞧瞧。
正好呢,多带个人,更能“装腔作势”。
芸枝眼睛一亮,“那我去叫张大娘帮忙看着三小姐和公子。”话音刚落就一路小跑着窜出门去,片刻间就不见了人影,生怕宁莞又反悔了。
宁莞也不急,坐在梨花树下等她回来。
芸枝动作很快,不过一盏茶时间就与还在用早饭的张大娘交涉好,顺道还带回了一张新摊的葱油饼分给宁暖宁沛吃着玩儿。
“小姐,现在走吗?”
芸枝擦净了手,也走到树下青石边。
她身上是日常的湖色襦裙,已经褪了不少颜色,裙摆襟口都有些发白。一张素面朝天,是干净清爽的,但总觉得气色弱了几分,唇上也微有些发干,比不得一般年岁的小姑娘唇色莹润。
宁莞托着下巴,“这样不成,你得重新换一身儿,挑件颜色最好的穿。再有前日我不是还买了些唇脂香膏,你怎么没用?也进去抹些,好好收拾妥当,精气神儿上来了再出门也不迟。”
芸枝其实没觉得自己这身儿有什么不对,却也还是依言进屋去重新整理了一番仪容。
云中太阳若隐若现,天际雁鸟掠过一道道残影。
宁莞带着芸枝出门,转去正街雇了一辆马车,因为连着几日都这个时候过来,头戴着薄皮小帽儿的车夫显然跟她已经很熟了,叫了声宁小姐,掀着帘子请两人上去,自己也紧接着跳上车板,熟练地甩起鞭子径直往城外去。
现在时间还早,城外冷冷清清的,只有周边村镇上的百姓挑担着一篓一篓的新鲜鸡鸭鱼菜,往城里去赶早市。
芸枝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城了,伏在窗边面带兴色,“小姐,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宁莞帮她正了正髻上微松的碧色发带,“千叶山脚下。”
言罢又叮嘱道:“记住了,一会儿到了地方不准问东问西的瞎出声儿。”
芸枝冲她点头,“知道了。”
千叶山离得不算远却也不算近,待马车停在山脚下,已约莫是辰时末了,密林繁叶间残挂的露珠儿在阳光下蒸散了个干净。
宁莞熟门熟径地往旁边的茶铺子去。
说是个铺子,其实也就是在搭盖着茅草的棚子下糊了个灶台,支了个摊儿,摆了几副桌椅。
掌着茶摊子的是一个二十左右的吴性年轻妇人,一身褐色的上衣配着麻灰长裙,正手脚利索地收拾桌子,看见宁莞过来,脸上扬起笑,“宁大夫今日像是比昨天来得晚些,方才何家村的二婶子还过来问呢,等了会儿也没见你来,就先往山上进香去了。”
宁莞笑回道:“起得晚了些,稍微耽误了会儿。”
“你坐吧,树下那桌子椅子我都擦干净了。”
宁莞道谢,“真是麻烦吴姐姐你了。”
吴氏笑道:“客气什么,你每日在这儿看诊,那些个人来了少不得点壶茶水喝,这段时候生意好的啊,都比得上菩萨诞辰的热闹了。”
千叶山上有座清水庵,每到西天诸位菩萨的诞辰,不少人成群结队地上山烧香膜拜,上山下山的免不了口渴,那几个日子便是茶摊子一年到头生意最好的时候。
吴氏话里有些夸大,宁莞笑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点了一壶茶,走到边儿上的柳树树荫下摆出看诊的牌子,顺了顺袖摆,正襟危坐。
芸枝谨记着她的话,跟在身边一言不发,只是眼里暗含着好奇,悄悄四下打量。
宁莞一杯茶还没喝完,一辆刻着将军府标志的楠木马车在路边停下,梳着双丫髻的侍女率先落地,半弯着腰抬起手,梳着妇人髻的年轻女子伸出纤纤素手搭在侍女掌心,下马凳上举步落下的紫色裙摆旖旎华丽,缎面儿金丝暗绣的芙蕖朵朵绽开,刺目又耀眼。
这女子捏着帕子,微微侧身避过直直落在脸上的阳光,映入茶摊子这边三人眼帘的便是一张弱柳含媚的芙蓉面。
那一行人并没有在原地久留,拎着放满了香烛的篮子踏上千叶山那曲曲折折望不到尽头的石阶。
芸枝往那头好奇张望着半天,又看向正往这边走来的,打算在茶摊子里歇坐喝茶打发时间的车夫和两个侍卫。
说起来因为宣平侯那一层面子在,她也是在京里那一圈子里混过的,有名的世家大妇差不多都见过一两回,方才那个她却不认得。
瞧那马车上的标志是将军府魏家的,魏家有那么个人么?
芸枝疑惑,憋了一肚子的话,只是碍于答应过宁莞不许问东问西才没有出声儿。
宁莞抿了口茶,微微含笑。
芸枝不认得,她却是知道的。
将军府魏家老二,也就是夷安长公主小叔子的宠妾姨娘,宋氏。
她会选在千叶山脚下摆摊看诊,其一是因为城里熟人多,万一又碰见跟卫莳一样有嫌隙的,不免又是一场鸡飞狗跳。
其二嘛,最主要的还是为了这个宋氏。
总算是来了,她可是精心准备着等许久了。
第9章
千叶山清水庵比不得城中相国寺庄严肃穆香火鼎盛,却也底蕴悠长,远近闻名。只是庵庙建在高林深山,来往必经的层层石阶实在叫人望而却步。
不过即便如此,也拦不住宋玉娘的一颗虔诚之心,每月的这个时候都会特意来一趟。
她一直认为,这路走得越艰难越能体现自己的诚心,也越能叫慈悲的神佛更容易看见它的信徒。
将军府的几人好不容易从山脚爬上来,侍女珍珠搀着宋氏,微喘着道:“姨娘,咱们还是先找间禅房暂歇会儿再往大殿去进香吧。”
宋玉娘绕着云绢帕子,轻拭去额角细汗,望着古朴素雅的檐宇,摇头道:“还是先往大殿去吧,什么时候歇息都成,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
一上来就去歇着像什么话,这般哪里能体现自己的诚心?
珍珠无奈,她是自打宋玉娘入将军府给魏二爷做妾的第一天就跟在身边伺候的,差不多三个年头了,也大概摸透了这位宋姨娘的心思。
现在估计心里是想着,这样气喘吁吁艰难的过去,更显得她的诚心,都不畏艰难的上来了,自然是赶着去菩萨们面前好好表现呢。
宋姨娘总是信奉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就好比年前小周姨娘入府,两人在府里常别苗头,小周氏越是得宠越是在她面前蹦哒得厉害,一心往二爷面前上眼药水吹枕头风,宋姨娘就越是精神抖擞,对未来充满期待,也愈加相信自己会是后宅院里最后的赢家。
在她看来,小周氏就是老天爷给她的磨练与考验,若不是一早看好她,费这个劲儿折腾她做什么?
这种莫名的自信和略显诡异的想法总是让珍珠时常发懵,也让宅斗对手小周姨娘一度怀疑人生,这姓宋的就跟打不死的蟑螂没什么两样,无论她怎么陷害栽赃使手段,这女人第二天都生龙活虎顽强不屈,甚至于用膳的时候还能多添一碗饭,心理素质强的一批。
珍珠想起府中小周氏那张时常狰狞的脸,不禁心中唏嘘。
宋玉娘可不知道珍珠心里在想些什么,她也没兴趣去琢磨一个小丫鬟的心思,打起精神,在小师父的引带下径直去了正殿。望着上方的金身佛像,接过珍珠点好的香,端端正正地跪在空出来的蒲团上,默默祈愿。
这几日发生了不少事情。
在卫国公府做事的弟弟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被撵出来不说还挨了一顿打,身上的伤到现在都还没好全,她看着也是忧心。
再有府里因为魏黎成的病压抑得很,行事说话都得斟酌来斟酌去,唯恐触了长公主的霉头。
小周氏前日又被诊出喜脉,正正得意忘形,整天说她是不会下蛋的母鸡。虽然知道这是上天给她的考验,但说到孩子,她心里或多或少也有些不好受。
宋玉娘红唇微动,双目含着十分的信赖与虔诚,“愿佛祖保佑信女能得偿所愿。”
她郑重三拜,起身将手里的香插进案上香炉,耳边却传来两人的对话。
“快走吧,再晚些宁大夫又回去了,到时候可就白跑一躺了。”
“二婶儿,那大夫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吗?”
被唤作二婶儿的妇人压低了声音,回道:“骗你做什么,云春儿那病你又不是不知道,癸水一点儿半点儿的,一年到头都停不了,吃了多少药啊,也不见什么用处?”
“城里头的大夫就说好好养着,养来养去也没见养出个名堂来,夫妻两个成了婚也跟没成婚似的动不得,眼瞅着要闹腾呢,上回不是跟我一起来上香,正好在底下碰见了宁大夫,那几根银针一扎,云春儿拿方子抓了药回去还没吃呢,就见效了。”
“你这越说越玄乎。”
“是不是玄乎,你去试试不就知道了?这会儿山脚下头应该有不少人等着呢,咱们这些小老百姓能碰见医术好心肠也好的女医也是运气。你哪里不舒服,直接跟她说,也不怕脸皮子薄。”
一些病症之处难以与男人启齿,可时下女医实在不多,精通带下的更少,稍微有本事的也被皇室侯爵高门世族招揽,普通人家能碰见可不是运气吗。
世情如此,也是无可奈何。
说话的两人匆匆忙忙下山去了,宋玉娘面上闪过异色,招来珍珠,“我们也跟着下山去看看。”
下去比上来轻松不少,等宋玉娘和珍珠几个走到山脚停驻的马车边,茶铺子旁已经排了长长的一列人,方才在庵中说话的两人就缀在队伍的尾巴上。
这些人的着装打扮皆是简单素朴,应都是临近的百姓住户。
宋玉娘瞧着那处热闹,眸子一转,就见最前头柳树下的方凳儿上坐着一年轻姑娘,身穿雪锦缠花裙,髻上簪了一支木钗并几朵儿雪色的梨花,静美秀雅,清新干净,好比刚从枝头摘下来的带露山茶。
她身边还立着一人,一身青蓝色的齐腰襦裙,静静捏着墨条低眸研磨,像是随身的侍女,那样子不比珍珠差个一分。
宋玉娘一个将军府二房的妾侍,几乎没有机会在各家宴上露面儿的,她自然不认得宁莞和芸枝,只觉得这两人的模样气度不像是一般人家教养出来的。
莫不是哪个杏林之家或隐世医者的后人。
她方才在庵中祈愿,说不定这就是佛祖给她的机会呢。
宋玉娘心中思量,也生出几分过去看看的心思。
只是她虽出身普通,但在将军府的繁华锦绣里养了几年,要她过去顶着太阳与人挤在一处,免不得有些迟疑,与珍珠道:“我在马车里坐坐,你去等着,一会儿到了叫我一声。”
“是。”
宁莞早瞥见了她的身影,见宋玉娘身边的侍女往这边走,收回了视线,将开好的药方子递出去,又叫了下一个病人。
春日的太阳不大,落在身上也不过像是覆了一层轻云纱,宁莞把脉看诊写药方,有条不紊,将近午时才轮到最后面的几个。
“宁大夫。”妇人含笑唤了一声。
宁莞喝了一口茶水润喉,“是何二婶儿啊,你今日怎么又来了?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何二婶儿将身边的年轻女子摁坐在桌前的凳儿上,语态谦恭,“不是我,是我这侄女儿,劳您给瞧瞧。”
宁莞搭手诊脉,年轻女子说着自己身体的不适,声音细若蚊蝇,脸涨得通红,很是不好意思。
宁莞仔细听了,收回手,“不是什么大问题,我替你扎回针,明后日都过来,再配着服药,最少五日,至多八天,就会慢慢转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