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两人忙坐直了身,裴中钰给她拢了拢衣裳,挨在她耳边,皱了皱眉头低声问道:“裴夫人,我要躲起来吗?”
宁莞轻咳了一声,支手抵了抵他的唇,问外面道:“是芸枝啊?有事吗?”
“小姐不是说要给七叶重新搭个窝的吗?浮仲大哥弄好了,我就给送来了。”
七叶的窝,啊,对!
宁莞也想起来了,掀开床幔,就见七叶趴在角落的冰盆旁纳凉,像条咸鱼一样一动不动。
她将裴中钰薄被藏了藏,又合好床幔,捋顺了头发,才过去拉开了门。
芸枝抱着一个两层的木盒子,进来看了看,搁置在冰盆旁边,抱着七叶揉了一把,才将放进去。
她起身来,盯着宁莞看了一会儿,见那两颊生热,不禁支手探了探她额头,“小姐,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宁莞笑着摇摇头,“没有,只是这天气有点热,免不得难受些。”
芸枝将信将疑,“这样啊,那你好好休息,我这就走了。”
宁莞颔首,芸枝这才离开。
她松了一口气,拴好门,再看了看七叶,这才又回了床上。
裴中钰从薄被里支出头来,宁莞俯身,温声道:“裴公子,实在对不住啊。”
裴中钰:“……唔。”
第89章
锦绣帘幔上萱花簇簇, 烛光明明灭灭里, 烂漫生姿。
及至中夜,铜台上蜡泪堆积, 最后一丝光亮敛尽, 连外面的虫鸣都停了。
万籁俱静, 重重帘幕里声轻语细, 阖着的格窗填满了月色深深, 映着云光沉沉。
第二日清晨, 宁莞叫人打了水来沐浴, 芸枝抱着昨晚放在熏笼上的衣裳进来, 看竹雕屏风后面的楠木浴桶, 一边放着东西,一边问道:“小姐,怎么一早想起沐浴来了?”
什么时候有的这习惯?
宁莞走到屏风处, 说道:“有点热,洗洗凉快些。”
芸枝皱眉喃喃自语道:“是冰不够用?看来还得再加些。”
宁莞浸在水里,揉了揉眉心, 这可真是的, 要不然下次还是她过去好了。
用过早饭,宁莞便去了一趟宫里, 正好赶上下朝,兴平帝得闲。
她将“总结汇报”的折子递上去,兴平帝摊开一看,也没说什么。
齐州连降暴雨, 蒲江水涨,得亏宁莞先说了,朝廷早早安排人事,这才不成大祸。
因为这个又加之前次地动,他现在恨不得多来几个能掐会算的,自然对正安书院多行便利。只道:“国师心里有数便好,至于旁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就不多往里掺和了。”
他虽然脾气大,爱骂人,一身臭毛病,但他真的是个好皇帝。
宁莞得了这么个准话,放下心来,又去往正安书院。
书院正式运转在即,须得召集人来,一一做好规划。
花圃边的兰室是特意叫人整理出来的,环境清幽,摆置高雅,算是书院里最宽敞,最好的一处地方。
宁莞坐在上首,看着左右落座的诸人。
书院如今一共十一个夫子,为着方便,都是女子。
薛夫子管大小杂物,即是相当于后勤部主任。
一双言情书网出来的姐妹花崔漱、崔婧,与崔皇后的那个崔家有点联系,主要负责五岁到八岁这一批二十人的启蒙教学。
早时武功课程,是由浮悦和主动请缨甩了一手好鞭子的郁大小姐负责的。
星象占卜这个,最终收什么人选还没定,她也还没找到天资好的,不过最多是不会超过五人的,由宁莞负责。
其他夫子则是负责医术厨艺之类的,因为学子不多,每一类都先暂定了一人。
宁莞翻开薛夫子昨日排好的名册,与诸人道:“一共是一百零三人,大多都是不识字的,也就认得自个儿的名字。只有十三人家里条件尚好,看过不少书,没什么大的问题,这十三人无一例外全部选的都是医术。”
能看书的,家里都是有一两个闲钱,也费不着花精力在厨艺酿酒木工之类的上面去讨生活,星象占卜是特殊课程,选不着,看来看去,也就这医术与她们而言是有大用处的。
宁莞看向右侧中间一袭青布裙的女子,笑道:“这十三人便都是庄大夫你的第一批学生了,安排计划有在写了吧,什么时候给我看看,我们俩也好讨论讨论。”
这位姓庄的女大夫是保荣堂张大夫引荐来的,宁莞神医的名声在外,她对此非常推崇,听到这话,忙起身应道:“是是,前几日就已经开始琢磨了,等下午就可以拿给您瞧瞧的。”
宁莞笑着应好,再其余诸人说道:“除去年幼的二十人,还有七十人,这些都得先识字,只是年龄不小了,也不必往深了说,只是不至于做个睁眼瞎,得懂些道理。”
“除了庄大夫,薛夫子和崔夫子两姐妹,剩下几位各从这七十人里领十人,就先教她们认字写字,待一个月再看想学厨艺或是其他的什么。”
虽说手艺活儿讲究的是个上手实操,但好歹这儿挂名的是书院,总不能进来了再出去,还一个字都不认得吧?
这简单的认字写字还是很有必要的。
“这就是暂定下的一个大体的安排。”宁莞抿了抿茶水,稍停下话。
薛夫子翻了翻自己手里的蓝皮书簿,补充道:“每月初一,初十,二十是休息日,夫子学子都可做自由安排。再有便是每日辰时到辰时半这段时间是武功基础,强身健体,除非下雨,所有人都必须参与。”
众人闻言应好,再略作细节商议,便各自离开。
郁兰莘兴致很好,也跟着人出去了,商讨着这教人识字的章程。
在识字这方面,宁莞其实有想过拼音的事情,但仔细一琢磨,还是决定暂留下来。
她上辈子什么都不差,学的都是钢琴,法语俄语这些东西,每日吃吃喝喝,等着钱生钱,实在搞不来科技兴国,也整不出什么大的利民举措,唯一一个印象深刻,熟记于心的,也就拼音了。
这个还是暂留着,准备给她未来徒弟做往上天梯的好。
在兰室又坐了会儿,宁莞与薛夫子去了一趟少府,这本是皇帝私府,但由于前时太上皇打了个招呼,宁莞也能过来弄些东西。
过了门槛不久,一眼就看见曾说过话的左尚署令,二十来岁,头戴着黑高帽,精气神十足。
左尚署令是个从七品的小官,无论见了谁,都扬着笑脸,小跑着上前来,谦恭道:“国师怎么这个时候到少府来了?”
宁莞站到阴凉处,和声道:“我是来看看上次说好的板子,不知道都做出来没有。”
左尚署令笑道:“都好了,八尺长二尺宽的大板子十五块,一尺长一尺宽的小板子一百五十块,用墨汁面浆石灰配着糊了,放在大太阳底下,晒得干透透的。还有您需要的白,也都准备齐全了。”
他抬起手引路,“您往这边来瞧。”
宁莞跟着他过去,顺走过檐下长廊,进了一间堆放货物的房里,果见角落里整整齐齐垒叠着黑板子,还有小木盒子装得妥妥帖帖的白色小长柱块,是以白与淀粉浆和水凝固而成的。
宁莞看了看,很是满意,虽说和后来的黑板粉笔差得远,但勉强能用就成嘛。
大的挂前面,小的每人一块,板子湿帕子一擦又能重复使用,白更是便宜,可比笔墨纸砚省钱节约多了。
省去这笔开销,可能省不少事儿啊。
宁莞与左尚署令道了声谢,叫跟来的浮仲几人将东西搬走,出了少府,便又回正安书院去。
左尚署令手搁在脑门儿前挡了挡太阳,望着撑伞出了门远去的人影,与身边的署丞说道:“咱们这位国师可真和气,说话的时候,就跟天边儿悠悠吹风似的。”
署丞也是笑道:“这能掐会算的高人嘛,气度总与旁人不一样的。”
左尚署令深以为然,末了又疑惑道:“不过,那些东西到底是拿来做什么的?”
署丞摇头,“不晓得。”
……
东西送到书院,郁兰莘与庄大夫几人试了试,一下画上去,黑白分明的,能看的清清楚楚。
诸人惊奇,俱是讶然,旋即又多有喜色。
庄大夫更是合起手来,笑容灿烂,说道:“用这个来,可方便得很呐。”
夫子在上面说方便,学子在下面写也方便,这普通人家,哪里耗得起钱财在笔墨纸砚上,一笔一画,初初练字,鬼画符的时候心都在滴血的,这板子和白可不是大好的东西吗。
宁莞看她们也觉得不错,便说道:“这大的叫人往学堂里挂上,小的就分发下去吧。”
浮仲领命去了不提,郁兰莘和薛夫子也一道过去,屋里便只剩下宁莞与庄大夫两人。
“国师医卜星相皆为精通,还有这样的奇思,我辈实在自愧。”庄大夫面含惭色,细眉上缀着几分钦佩感慨。
宁莞用帕子擦净了手,嗓音清润,“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都是借了旁人的主意。”
至于医卜星相,则是占了时间的便宜,她算不上什么特别聪明的人,也就记忆力超出一般些。
庄大夫闻言一笑,转了话题,说道:“如今多用沙盘,木炭,这东西看您是不是要往上报?”
宁莞略略沉思,“暂不着急,书院尚未安稳,等过些时候再说。”
庄大夫便不再多问,递了几张纸给她,说起这医术教学,“这医离不开药,我打算先从辨识药草开始。”
宁莞接过来看了看,笑道:“可行,书院后面便是座小山,也有些药草,或是也可以带人出去走走。千叶山就是个很好的去处,那里草木丰,去一趟不仅能实地认一认,还可采回来晒干了备用,有些东西也不必到铺子里另花钱去买了。”
庄大夫笑出声来,说道:“您这精打细算的,看来书院银钱的周转,有些问题啊。”
宁莞微是无奈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刚刚开始,总是艰难。
庄大夫收了些笑声,应道:“成的,千叶山确实不错,若晚了,还能在清水庵暂歇。”
两人商量好,庄大夫不再久留,起身告辞。
现已经是未时末,宁莞一直皇城书院两头忙,还没来得及用午饭。
今日暂没什么事了,书院里尚还没到放饭的点儿,她干脆就直接坐马车回了十四巷,叫厨房做了一碗鸡丝面,吃下去胃里才算舒服了。
剩下的时候,宁莞也没再出门,就坐在屋里整理菜谱。
医术这边已经和庄大夫商量好了,厨艺糕点等一个月内开不了课,还得等这第一批学子认完字。
趁着这个空,她可以好好想想怎么发展。
大夫有药方,掌厨有菜谱,何夫子厨艺确实好,大体上是全然没有问题的。
但她们正安书院最好还是得有一份叫人新鲜的独家菜谱,这样学好了出去,才更能招人眼,能寻得个好去处。
宁莞握着毛笔,一端抵了抵下巴,一时思绪乱转。
裴中钰在军营待了半日,回了一趟侯府再过来,进门就见她支着头发呆。他半垂下眼帘,摸摸她的头,正了正髻上的玉梨花发簪,问道:“裴夫人在想什么?”
宁莞拉着他坐下,将心中想法细细说了。
知道裴公子擅厨艺,她便又问有什么好的建议没有。
裴中钰点点头,嗯一声,将带来的糕点递给她,里头小兔子垂着耳朵,看起来娇气的很。
他缓缓说道:“这个?”
宁莞接过来,杏眸微动,立时正色道:“这个可不行,不能写。”
裴中钰看向她,她便凑近前去,眉目濯濯,话声轻软,柔絮絮的,“这是我的,裴公子的东西都是我的,不能给别人。”
裴中钰不禁愣了一下,轻眨了眨眼。
他发现……裴夫人最近,好像特别的热情……
第90章
正是傍晚时分, 天际半昏半暗的, 堆堆叠叠的云层里隐隐只余下几丝微光,屋内的烛火更明亮了些。
裴中钰看着面前曳曳烛光里轻语婉转, 似水柔情的妻子。
她最近, 总与以往有些不大一样的。
裴中钰顿了片刻, 缓抬起眼睑, 突想到了什么。
他伸过手, 抱了抱她, 下巴轻抵着瘦削的肩头, 眼梢隐在她的长发里。
低下来的声音沉缓缓的, 说道:“裴夫人, 不要难过,也不要愧疚,不必这样的。”
宁莞靠在怀里, 闻言间面上怔了怔,视线穿过半开的槅扇,落在安寂的庭院里, 枝头合欢, 含风映月,正是日夜交替间最好的安宁景色。
她出神了好一会儿, 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阖了阖眼,紧紧攥着他的衣裳,指尖微微泛白。
良久, 七叶甩着尾巴,从他二人身旁的长案上一跃而过,打翻了笔架,骤地一声响,她这才又睁开眼来,喉间微堵,语声涩涩,“你又何苦来迁就我。”
她虽算不上是什么顶顶聪慧的人,却也不难想,多年前从兰昉城一路走来,这般的日日夜夜里他一个人是怎么过的。
她的几个月,与他而言却是朝升暮落,一岁又一岁的十几年。
人的一生,总共又才几多个日夜,多少个春秋?
早就……物是人非了。
这些日子,每有空闲,她便常想起初初醒来,被扔出去侯府时,茫然间见到的那一眼。
那是冷漠又沉黯的,寂然得发空。
当时不以为然,如今却骤然惊心。
不该是这样的。
裴中钰,不该是这样的。
他是天生的剑客,落拓江湖,舟行山水,风雨自悠然。
可现在,他不再是当年那个生在南江枫林,去过西山白雪,走马天涯,潇洒自在的剑客了。
他带过兵,打过仗,吃过苦,受过累,曾不记得过往,没有依附,也曾沉默又孤独地囿于一方。
他走了一段好长又艰辛的路,一个人,没有她。
所谓物是人非,事过境迁了。
在南江的日子,对他来说,早已经走得好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