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夜深的时候，韩芷才从床底下偷偷地爬了出来。
墨天翰躺在床上，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酡红，嘴唇皲裂。
“墨天翰！墨师兄……”然而无论韩芷怎么呼唤，墨天翰都不见醒来。
墨天翰真的要变成傻子了吗？
韩芷看着墨天翰昏睡着的憔悴面容，忽然间想起了两人再次见面的时候、校场上穿着笨重的铠甲陪着她一起跑步的少年，当时韩芷腹诽墨天翰看起来跟个傻子一样，但她没想过他会真的变成傻子。
这是一个兵法谋略样样精通、读书习武均被夫子夸赞的少年啊！他已经失去了那些让他骄傲的资本，失去了牵挂，上天怎么忍心再夺走他最后的才华？
在强大的力量面前，真的无论怎么努力都不能翻身吗？
……
韩芷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许是心疼此时人事不知的墨天翰，又许是想起了当年苟且偷生的自己，或者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个世界太过艰难，总之，当韩芷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眼泪已经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墨天翰的颊上。
“墨天翰，你醒来啊！”韩芷一边沾湿衣襟擦拭着墨天翰的额头，一边声音哽咽地小声哭道。
“你醒来了，无论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不管你是想要复仇，或是心灰意冷想要隐居，我都没有意见！但你要活着啊！明明你都起来了，你已经熬过了那么多，怎么可以再倒下……”
韩芷并没有注意到，墨天翰身侧的手指悄悄地动了一下。
墨天翰觉得自己似乎漂浮在了天上，他的意识无比清醒，但是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他看着周围的人来了又去，时光已经过去了两天，心中无比焦急：小师弟在哪呢？这两天他有吃东西吗？有没有被这些人给抓住……
然而他用尽办法却始终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后来啊！
墨天翰听到了韩芷的声音，他心中松了口气，却感受到韩芷的眼泪落在他的脸颊之上……
墨天翰一辈子都不想再体会这样的感觉！
人间九分苦，小师弟是最后剩下的那一分甜。
他想好好地珍惜着小师弟啊！为什么他又将小师弟弄哭了呢？
韩芷的眼泪就像是火烫在他的脸上，他疯狂地挣扎着想要控制自己的身体，然而这并没有用，他连抬起一个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墨天翰一直不信神佛，可这一刹那他只剩下向满天神佛祈愿：让他好起来吧！无论是死后烈焰烧身还是刀割油烹，只要能让他醒过来，他什么都愿意！
他不想看到小师弟为他伤心了！那是小师弟啊——世上仅剩的，唯一一个还会关心他的人啊！
许是墨天翰的誓愿起了效用，韩芷的身后忽然间响起一个声音：“没用的！他体内的毒已经压不住了，伤寒又来势汹汹，要救他的话只能去找一个人。”
韩芷擦干眼泪回了头，看见了一脸复杂的韩长老。
韩长老深深地望了韩芷一眼，忽而笑了一声：“倒没想到你还是个长情的。”
这声笑似是喟叹，又像是自嘲。
韩芷没有在意韩长老这莫名其妙的语调，她擦干泪，认真地看着韩长老，“要找谁？”
“隋月阁，医圣李旭芝。”韩长老的视线落在床上发热的墨天翰身上，弹手给了韩芷一瓶绿色的药丸：“将这些药给他服下，可以压制他体内的毒一个月，他若是醒了的话就让他继续装病，五日后我再来找你们。”
“有人来了！”说罢韩长老忽然偏了偏头，转瞬便消失在了原地。
听到有人过来了，韩芷也顾不得考虑更多，连忙又钻到了床底下。
片刻之后，虞将军带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韩芷听到虞将军殷勤的声音：“二公子您看，墨天翰已经快要烧成了傻子！”
这人肥头大耳，穿着富贵的锦缎，他垂头仔细地端详了墨天翰的脸色，察觉这病情似乎不是作伪，大笑着点了点头，在墨天翰脸上用力拍了一掌：“真该让京城的闺秀们来看看墨天翰这死狗一样的样子！她们心中辉煌如曜日的墨小将军，最后还不是落在了我虞家人的手里？”
排行第二的话，这应该是虞贵妃的侄子虞吉了。
虞贵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带动着虞家也水涨船高。
韩芷咬紧了牙关，她听着虞吉拍着墨天翰脸颊的声音，恨不能一口出去将他咬死。
“墨天翰要是真的傻了，你就喂猪狗一般喂他，千万不能让他死了，他要是死了就没人牵制墨家军了。毕竟以后万一打仗还得靠那群刺头！”虞吉泄愤之后，又转头望向了一旁的虞将军：“爹爹让我告诉你，此间事毕，他不会亏待你，会送你去茂郡，那里油水足，你尽量多捞一点。你也知道，我们如今骑虎难下，楚国和阐国的胃口实在是太大了……”
虞将军喜出望外，连连称是，又接着道，“那娘娘的意思是？”
“姑姑的意思你还看不清楚吗？你放心，现在已经成功搞垮了墨家拿到了军权，架空那废物太子指日可待，到时候表弟登了基，大不了给楚国和阐国多纳贡，姑姑怎么舍得让我们这群人上战场？”
说着虞吉又在墨天翰脸上拍了拍，哈哈大笑：“墨小死狗，谁让你爹顽固不化屡屡中伤娘娘呢？没办法，娘娘只能让你父母归西了！下辈子看着点，不要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娘娘英明！”虞将军小心翼翼地奉承，“那陛下那边……”
“你以为陛下什么也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虞吉一声冷笑，“陛下厌恶墨将军很久了！娘娘也是猜到了陛下的心思才下的手。百姓们不拥戴皇上，却给一个国公立生祠，有些地方甚至只闻墨将军不闻圣上，而且墨雍娶了皇帝的妹妹，墨天翰身上流着皇家血脉，万一墨雍反了……”
外头还在说着什么，韩芷已经没心思再听了，她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她知道是虞贵妃在搞鬼，却没想到虞贵妃居然会勾结敌国设下陷阱害死国之栋梁！也没想到这个国家的皇帝会如此昏聩狠心，居然会将计就计看着自己的妹妹妹夫走上死路……
幸好墨天翰昏迷了不知人事，要是他听到了这些真相，那该有多伤心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估计还是24：00之后，晚安么么哒。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清姬玫 5瓶；
第69章 古代世界（十三）
等到那两人走了，为了保险, 韩芷仍旧等到了晚上才从床底下钻出来。
听到了墨家一家殒命的真相, 韩芷对墨天翰的心疼又多了几分。
世道吃人, 韩芷没想到这个世界会残忍肮脏至此！
墨天翰脸颊边上似乎有些水泽, 也不知道是汗还是别的污渍。
她小心翼翼地打湿了衣襟, 擦拭着墨天翰的脸颊上的污渍, 又将药丸送到了墨天翰的口中。
做完这一切之后, 韩芷才发现墨天翰的身体似乎在颤抖，牙齿无意识地打着寒颤，嘴唇发白。
韩芷裹紧了墨天翰的身上的被褥，然而墨天翰的颤抖并没有停止……
韩芷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认命一般地爬上了床抱住了墨天翰。
墨天翰身上的温度十分低, 韩芷抱着他就像是一块寒冰一般。
韩芷只能三不五时地为墨天翰擦着脸, 一边使劲地抱住墨天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墨天翰身上似乎恢复了一点温度。
韩芷松了口气。这几日提心吊胆, 骤然松懈了下来，困倦即刻便涌了上来, 纵然韩芷竭力抵挡睡意，然而如今处在柔软的床榻之中, 在韩芷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歪着头睡了过去……
墨天翰醒来的时候感觉到自己怀里一片温软。
他微微垂头, 看到了小师弟乖巧地躺在自己怀里，眼下一片青黑，看起来就像是已经很久没有休息。
小师弟真的还在啊！
墨天翰的心霎时一软。
他埋在韩芷的脖颈, 咬住自己的胳膊，通红着眼眶，眼泪无声地滑下。
唯有这样，他才能暂时遏制住心头那无尽的想要杀戮和毁灭的冲动。
这世道比他想象之中更要污浊，那他以往守护着的，又有什么意义？
这披着人皮的豺狼君主，凭什么再站在高处俯瞰人间？
这是非不分、忠奸不辨的朝臣和百姓，凭什么再让他来守护？
……
墨天翰觉得自己又死了一次。
这一次，寒凉入骨，热血冰封，他于的尸山血海之中带着滔天血仇回到了人间，他是夺命的厉鬼。
而韩芷，是他这只鬼唯一的救赎。
墨天翰只剩下紧紧地搂住韩芷。
他想要将她揉进自己的体内，但他又舍不得弄疼了小师弟，于是只能这样抱着，只要抱住了韩芷，他空荡荡的、回荡着冷风的胸腔就像是被什么填满，抱着韩芷，那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
第一声鸡鸣传来的时候韩芷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她对上了墨天翰望过来的眼。
也不知道是生病太久还是别的原因，墨天翰一双眼眼眶通红，眼底泛着红色的血丝。
“小师弟，早！”墨天翰哑着嗓子问了好。
“你醒来了……”韩芷喜出望外，她伸手摸了摸墨天翰的额头，纵然墨天翰还在发着热，但是醒来了就好！至少不会变成傻子。
墨天翰看着韩芷眼眸里毫不掩饰的欢喜，神情放软了一些，勾起一个笑，点了点头。
“你听我说，”韩芷想起韩长老之前说过的话，她下意识不想让少年背负太多东西，只是含糊地道：“昨天你师父韩长老偷偷过来看你的病了，他说你身上的病有点麻烦，我们要尽快出去找高人治疗，但也没什么大碍，我们找到医圣了一定可以治好……”
觑着墨天翰的神情似乎有些恍惚，韩芷想了想，又立马补充了一句，“你先跟我出去治病，如若到时候你还想要回来，我再陪着你回来……”
在知道了墨家满门是因为虞贵妃死亡之后，韩芷已经下定决心以后带着墨天翰去另外几个国家游历，打死也不会带着少年再回来，但面上她只能这般安抚墨天翰。
墨天翰定定地望着韩芷，眼睛里几不可查地划过一丝笑意：他倒没想到看起来无比纯善的小师弟有这般颠倒黑白的本事，能够面不改色地说着谎话，如若他昨日没有听到韩长老的话，他几乎都要信了他。
但墨天翰心里头也明白韩芷是为了他好。
墨天翰勾了勾唇，努力遏制住心头的酸软，点了点头：“好！”
韩芷原本打算还要废一大番口舌才能说服墨天翰，却没想到墨天翰居然这般爽快地松了口，一时间心中甚至觉得有点不真实。
“那就好！”韩芷想起韩长老说的话，又干巴巴地补充道：“你这几日最好装作生病昏睡的模样，要不然就装疯卖傻，这样外头的人才不会起疑……”
“好！”
韩芷没想到墨天翰这么好说话什么都答应了她，一时间也有些词穷，她摸了摸头，看到窗外天已经开始亮了，正打算爬下床跟以往一般藏到床底下，墨天翰看着空荡荡的枕边，心头一阵失落，来不及反应，身体已经下意识地拉住了韩芷的手。
“墨师兄？”
韩芷挑起了眉，有些不解。
“没事，”墨天翰收回了手，他一双眼睛盯着韩芷：天外阁之中白白净净的俊秀小公子变成了这幅灰头土脸、憔悴疲惫的模样，那都是因为他。
“师弟……”墨天翰的心中涌起一阵酸软，他勾了勾唇，努力遏制住眼角的泪意：“我不会让你再吃苦的。”
“我不怕吃苦。”韩芷回头朝着墨天翰笑了笑：她既然选择了来京都救墨天翰，便早就已经做好了会受苦甚至提前殒命的准备。
觑见墨天翰的表情似乎十分难过，韩芷想了想，又转身回去摸了摸墨天翰的头：“你莫要乱想，好好养病。”
这行为看起来好像他才是大哥似的。
墨天翰垂下了头，没再说话，直到韩芷钻到床底下看不到背影了，墨天翰才缓缓地抬起了头。
可是我舍不得啊！
怎么舍得让你跟我一起过这种生活呢？
*
墨天翰是真的傻了！
虞将军听到属下汇报墨天翰已经醒来的消息的时候原本心中存着疑虑，然而当他赶到墨天翰的院子里，看到墨天翰抱着他的手臂，冲着他含糊不清地喊“哥哥，我想要吃馒头”的时候，虞将军心中关于墨天翰已经傻了这件事又信了三分。
墨天翰为人傲气，怎么会冲着他一个小将喊哥哥？
但他一向是多疑的，为了验证这件事，他命人端来了一碟子馒头，却装作手滑的样子，将所有馒头丢到了地上……
傻子墨天翰呆呆地望着他，瘪着唇：“哥哥，脏……”
“脏啊！”虞将军勾起唇角，望着墨天翰笑得恶毒：“你捡起来啊！捡起来就能吃了啊……”
韩芷听着这段对话，握着拳呆在床底下，紧咬着牙关才能保证自己不发出声响。她心中不明白：明明墨天翰有无数种装傻的方法，为什么会选择这么一种？
明明，虞家人都是他的仇人啊！
……
对，墨天翰不知道虞家人是他的仇人。
想到这一点，一瞬间，韩芷的心中无比难过。
韩芷看到床前有人蹲了下来，一个个捡起地上的馒头……
然后她听到了虞将军的哈哈大笑：“你吃了？墨天翰，你居然真的吃了！你啊，你丢尽了你们墨家人的脸……”
“哈哈，快来人，将这件事告诉二公子……”
“将这傻子关起来，不要让他出去闹事……”虞将军心情极其愉悦地看了瘪着唇喊他哥哥的墨天翰一眼：“他不是喜欢吃馒头吗？我这个‘哥哥’也不能亏待他，以后每日就给他送些馒头过来吧！”果然是疯了，不然非珍馐不食的墨天翰怎么会捡地上的脏馒头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