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娇目光湛亮:“您是天子,身负一国社稷,百姓福祉,任重而道远,自该好好保重,我们所有人都可以为了您抛却性命,您珍惜我们大家都珍惜的东西,有什么不对?”
“若您不顾大局,视自己性命而无物,臣女才更难过。”
这样的话,景元帝从未听到过。
小姑娘眼睛黑白分明,清澈纯粹,看起来诚恳又真切,她就像阳光一样,似乎能融化所有寒冰。
景元帝心里一暖,又是一空。
他知她聪慧,真诚,也看的出来,所有这一切话语,此刻所有感动,她会给他,皆是因为他的天子身份。只要是天子,肩担责任无可替代,不管这个人是谁,不管她喜不喜欢,她都会做这样的选择,说这样的话。
很久之前也是,她在殿上说‘会喜欢他’,并不是觉得他好想要喜欢他,不是他在她心中有多重要,是因为两个人被圣旨绑在一起,他的身份责任太重要,她做此选择,脚下的路才会更好走。
骄阳似火,照亮世间万物,包括人心,哪怕你不想看到,它也会将它摆出来,让你看到。
景元帝声音苍白:“朕宁愿你不懂事……”
很多时候,他宁愿她不要那么聪慧,不要那么通透,不要想那么多,傻一点,随心所欲一点,开心了就冲他笑,不开心就冲他闹,甚至咬他打他。
那样起码他在她心底有个份量。
现如今,他在她心里是天子,也仅仅只是天子。
必须尊敬,必须理解的存在。
情爱什么的,不必要。
“抓到了抓到了,就是他!走,咱们让皇上看看!”
外面声音突然嘈杂,金甲卫来报,百姓押着一个人过来了,说是刺客首领。
焦娇看了景元帝一眼,觉得不大对。
什么首领能被百姓抓到,而不是金甲卫按住?
忙碌大半天,她还没来得及问景元帝具体后续,刺客抓的怎么样了,到底从哪儿来,怎么就知道你在人群里,并且在你穿着寻常衣服带着寻常面具的情况下精准的追向你,但显然这场刺杀是有阴谋的,前期必有大量准备。
如此精准狙击的行刺,不管景元帝有没有棋高一招毫发无伤的迅速躲过,它的首领都不会是个蠢货,随便由百姓就抓到了。
内里必有原因。
皇上对大臣可以要求甚高各种威严,甚至可以在有理由的情况下说杀就杀,对百姓却不行。朝堂之上都是人精,会思考自己前程家族利益,有太多取舍牵绊,从不会随便发表意见,百姓却非如此,太淳朴,思想也大多简单,很容易被带节奏。
人这么多……没准带节奏的人就在中间,处理起来更加要谨慎。
景元帝点了头,让大家进来。
金甲卫立刻列队分两边而站,内侍赶紧从厅堂中搬出一把椅子给皇上坐下,一切将将准备好,百姓们就按了一个人上来。
“就是他!吾皇万岁!胆敢刺王杀驾,此贼首断断不能放过!”
百姓们七嘴八舌,呼啦啦跪了一地。
景元帝叫起,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贼首,竟觉得眼熟……
此贼还真是刺客之一,是不是首领就有待商榷了。
“昏君暴君该死!上天示警,人人得而诛之,我有何错!有本事杀了我!再来一次我仍会做此选择!”
别摁在地上的男人留着络腮胡,眼如铜铃,瞪向景元帝的目光充满仇恨,还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
站在他身侧的百姓一脚就踹了上去:“叫你浑说!皇上面前也敢放肆!”
络腮胡男子吐出一口血:“无知愚民,你知道屁!”
焦娇侍立一侧,只见金甲卫气氛也知不对,这个人还真是漏网之鱼,只是不知怎的,被他们漏过,却被百姓逮住了。
百姓们自以为帮了忙立了功,怎忍的了被贼首骂,立刻挽袖子揍人:“你才知道屁!若是懂忠孝节义怎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呵呵……”络腮胡和血吐出一口断了的牙,目光阴鸷,“四个月以前,我和你们一样,都是懂忠孝节义的好人,可我等来了什么?天子暴虐噬杀,我的家族,村民,我的表妹……全死了,一夜之间,全死完了!”
百姓们愣住:“你……不好说瞎话的!”
络腮胡眼底凝着血色,红通通的吓人:“我乃青瓦堡人,那表妹,不过长相和皇上废后杜氏有几分相似,就引来大祸,为他不容,不但表妹要死,表妹的家人要死,我这等远房亲戚也要死!我何尝不懂忠孝节义,可天子逼反,我又能怎样!”
废后杜氏……
青瓦堡……
焦娇心内咯噔一声,想起了上一回刺杀时景元帝说过的话。
他说最初巡边时,也遇到过一场厮杀,起因就是青瓦堡,相貌和废后杜氏相似的女子。
算起来,从前往后一共三场厮杀,次次都与其有关,处处绕不开青瓦堡,这可是连环局?
景元帝说避暑之行刚刚开始,还未走到行宫,已经听说了这个相貌与杜氏相似的女子,后来这女子死了,然后有第一场刺杀,第二场刺杀……第二场看起来紧张却有条理,好似一切在预料之中,景元帝还和杜国公就此达成了利益交换,拿回了刘总兵的兵权。
所以之前一波两波全是小打小闹,故意混淆视线,实则为了这最后一击——
景元帝没想到的,躲的狼狈的这一击。
若非他实力超群,运气也不错,只怕这一次还真无法毫发无伤的躲过。
谁是背后主使?刘器已经被卸职,不可能,杜国公?人家正在养急病呢,根本没出门,就算查出证据别人也能轻松推却……
焦娇感觉有点乱,理不清,但无论如何,眼前的事总要解决。
这络腮胡明显不是真正的死士刺客一流,而是被鼓动洗脑的人,对景元帝的仇恨是实打实的,嘴里喷出的话总不能让皇上亲自回答吧,多掉价?
焦娇就站了出来。
“你说的话不少,但我一句都没明白,既然你觉得自己占理,敢不敢回答我几个问题?”
第35章 掉马掉的猝不及防
络腮胡明显是被人安排的,可惜背后主使不明,周遭有百姓围观,明里暗里不知道多少人在看着,天子不方便与无赖对话——他凭什么?多少人想叩拜磕头都没机会呢!
事发突然,御前也没什么贤臣主事,焦娇自认为站出来,小小坏一下规矩没什么大碍,说的不好也没关系,后头自有皇上查漏补缺。
谁叫她是一个新鲜的,不懂规矩的,还未上任成为真正皇后的小姑娘呢?谁能忍心过于苛责?
遂她说话说的理直气壮:“你说的话不少,可我一句都没明白,你觉得自己占理,敢不敢回答我几个问题?”
络腮胡一瞪眼:“自然敢,有什么不敢!”
焦娇眯眼:“你姓名为何,表妹身死时你在何处?”
络腮胡:“我叫王柱,表妹死的时候我就在邻村,乃亲身经历!我表妹自小温柔恭顺,从未犯过什么错,而今正在商谈婚事,马上就会为人|妻为人母,不想只因跟废后相貌有几分相似,招了天子忌讳,就被残忍杀害!我们整个村的人都——”
“停!”焦娇目光冷冷的盯着他,“我只问,你只答,事实不明前,任何挑拨都无用。我听闻青瓦堡挨着边关,因抗击外敌需要,堡内多兵士,村落偏远,你说你家住青瓦堡,具体住在何处?你那表妹家呢?你两家可是祖上便迁至此,在锦绣之地可有高官厚戚,姻亲之中可有在朝官员?”
王柱眼睛瞪圆:“你在说笑话么?我和我表妹祖宗八辈都是穷人,怎么可能有高官厚戚,望族姻亲?边城什长我们都得客客气气叫一声大哥,还做官?我两家都是最穷的人,住在最偏远的村外,没有积蓄没有祖荫,我表妹要浆洗衣裳贴补家用,我参军入伍得干最低贱最累的活儿,一丁点背景都没有!就因为我们什么都没有,虐杀没有成本,所以就活该么?我们活该去死,哪怕没犯错,八辈良民苦苦挣扎,高高在上的天子一个不高兴,我们就得全部去死!”
络腮胡声声泣血,偌大的汉子竟演绎出楚楚可怜的味道。
焦娇丝毫不为所动,只秀眉蹙起:“那就奇怪了,你同表妹皆家住偏远,族人姻亲无高官厚戚,每日接触的人连长官都没有,如何知道表妹和当今圣上的废后相貌肖似?”
王柱登时卡壳愣住。
焦娇目光十分真诚:“不瞒你说,我祖父是老翰林,我父在朝为官,我本人得天眷顾曾去过紫禁城,可至今为止——我仍然不知道废后相貌如何,同谁相像。”
围观百姓立刻醒悟,对啊,你这说的跟真的似的,句句含着血,要多冤有多冤,我都差点信了,结果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嘛!你一个偏远村庄的穷人,往哪儿见皇后去?你家地头是紫禁城怎的?还说表妹和皇后长的像?可真是癞□□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众人看向王柱的目光开始怜悯,这脑子怕是有问题,这般攀污圣上,可是大不敬之罪啊!
王柱梗着脖子:“我是没见过,总归有人见过!有人见到我妹妹,说她和皇后长的像,这总是事实!我表妹因此被杀,村庄因此被灭,难道不是昏君之错!”
焦娇面色平静,目光冷清滑过现场:“是么?”
老百姓们都反应过来了,立刻有人振臂高呼:“这蠢货怕是被别人给骗了!脑子不好就是不行!”
“什么都不知道就瞎说瞎干,还刺杀皇上,乱我们的盛典,五马分尸都不为过!”
“大不敬之罪当诛!”
王柱目光有些愣,连连摆手:“不,不是这样的!我们在偏远村落辛苦过活,表妹从小生的好看,怎么十几年无事,突然皇上过来避暑,有人见到说她长的像废后,她就得死,我们整个村子都得死!”他越说眼睛越红,越说相信自己的话,“昏君若不来,若不暴虐,怎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你这话说的,我更不明白了,”焦娇摇了摇头,“ 我养着一只大黄,从小就陪着我,一路跟我来行宫都没事,结果你来了就丢了,是不是你偷了?”
王柱梗着脖子狡辩:“可我表妹长得像废皇后!”
焦娇:“我的大黄和你们村的看家黄狗也很像啊。”
王柱:……
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可又说不出理。
“反正我表妹被害这件事是真的!我们整个村子的人都被虐杀也是真的!随便一查就能查实!”
焦娇轻轻叹气:“谁都不愿悲剧的发生,行恶杀人者,律法不容。据我所知,事情报到天子案上,天子就第一时间了解过情况,杀人凶手已经找到,乃是误杀——王柱,你与表妹有亲,却非日日生活在一起,她遇到了什么事,心里有什么想法……大约没同你说。当然人已故去,物是人非,我们谁都不好猜度死者心事,你不满判状可以上诉告状,可胡乱攀咬,试图激起民愤,又是何道理?”
“我——我——”王柱瞪眼,“我说不过你!但景元帝就是暴君!自他登基以来杀了多少人,不管朝廷命官还是普通百姓都有耳闻!史上做帝王者但凡比他多杀一个人的都是亡国之君!大景落在他手上迟早要完!他除了会杀人还会做什么?有伤天和就是昏君之始,我替天行道有什么不对!”
焦娇嗤笑一声:“阁下好高尚的品德!所以你当兵,从没有杀过人?是不是贼人打到脸上,你再笑着伸出右脸让他打才叫对?贼人砸门就敞开家门,要财帛还是妹妹都无条件给才叫不伤天和?”
王柱继续梗脖子:“贼人当然要杀!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双我杀一双!”
焦娇:“你也知有人该杀。你是一个村民,身边视野就那么大,还有该杀的人,皇上坐在龙椅之上,俯看四合,看到的除了你,还有百姓,朝臣,所有人身边,手理世间繁荣,也治天下糟污,难道只给你做主就够了,旁人就扔着不管?杀了你身边的蛀虫就叫明君,杀了千万百姓身边的蛀虫就是杀人太多有伤天和不配为君?”
“我……”
焦娇:“杀人就是暴力,有伤天和,昏君人人得而诛之,不杀,百姓们就要受苦,若你为君,你如何选?”
王柱哪能想到这种画面,有些呆滞:“我不……”
“是,你不会,我也不会,普通百姓都不会,所以就可以堂而皇之的指责了?”焦娇冷笑,“你以为天子做决定就很轻松?根本不用想随心所欲就行了?不,他要瞻前想后的思考,带着我们普通人根本理解不了的压力,冒着对你这种人谩骂行刺的风险,坚定的治理国土,惩恶扬善,调整赋税,治水赈灾,让我们普通人有土可依,有屋可靠,有子可养,有老可奉,你不感怀念恩也就罢了,还要行刺?国失其主,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灾厄连连,十屋九空,再无望安平盛世,你就满意了?”
焦娇是女子,一番话谈不上慷慨激昂荡气回肠,难得是话里愤怒,话里重音和气氛营造,围观百姓似乎能跟着她的话看到天子宵衣旰食兢兢业业,看到未来盛世的希望……希望又被如王柱一样的人打破,回到战乱荒年。
乱世出枭雄,厉害的天之骄子是可以跳出来,开创一片基业,可百姓的呢?几代人怕也过不了好日子!
围观百姓比焦娇更为难受,有力气大的冲出来上脚就对着王柱踹:“狭隘鼠辈,你懂个屁!你说昏君就是昏君,你说明君就是明君,你是谁?你是老天爷还是村口磨盘,哪来那么大脸!”
“你杀人就是应该,皇上杀人就是不仁,你可真会讲道理!”
“呸!你杀人是为了自己,皇上杀人是为了天下,是为了我们,以为我们和你一样蠢么,随便几句话就煽动了?”
“竖子瞧不起谁呢!”
哄闹声中,空中寒光一闪,有人想趁机灭口,目标王柱!
景元帝指尖一抬,暗卫组迅速行动,将此暗器光芒挡住,并将人抓住,悄悄带离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