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你都把人家手臂砍下来了,死没死你不知道?”任遥双目莹亮,满是狐疑,显然不信。
文旌微低了头,烛光流转于玉面,斑驳暗昧,神情莫测,只颓然道:“我在这之前连续行军,三日三夜都没睡,实在太困了,没忍住,之后睡着了。再醒来时又得急行军,没顾得上询问这人死没死,怎么处置的……”
当年他与废太子雁北王赵煦在北疆共患难,历尽了千辛万苦才拉扯起几万的人马,本就生存环境恶劣,还得时时遭受魏太后的暗算和流寇阻击,艰难程度可见一斑。
作为当时的三军主帅,文旌每日里焦头烂额,且他被刺杀时正是军队入浅滩陷入危机之时,人人紧绷着一根弦儿疲累不堪,再加上那时的军制不甚完善,抓到个刺客随意处置了的情况比比皆是,并不会每一个都向文旌禀报。
而最主要的原因,是那时想杀他的人实在太多,若要每个都正儿八经地处置了再禀报,那着实太费人力。
文旌觉得这一切都是合乎情理的。
可众人看他的眼神又不对了。
好家伙,敢情传言说‘他能在睡梦中削人胳膊,削完了溅自己一身血儿之后还能接着睡’,这里边十之八九都是确有其事。
任遥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慢慢挪坐回来,离文旌远远的,抬起筷子随意夹了一把,正想往自己嘴里送,猛然发现夹的是红烧凤爪,又是一哆嗦,这一筷子红润滚油的凤爪全掉在了地上……
文旌冷眼看她,那如冠玉的俊面渐渐没了温度,隐隐透出寒意。
任瑾在一旁看着,总替他们揪着心,也不敢再夹菜还是寒暄了,一门心思只想快快吃完了这顿饭,各自回房去睡,这话……还是都少说几句吧。
本以为要留文旌在家里睡会费些功夫,没想到任瑾只略提了一句,他就答应了。
当年文旌在国子监读书时,任广贤对他期于厚望,总想着他能学有所成挣得些许功名,便在他的饮食起居上都费了好些心思。
譬如,他的居所,就是极为僻静幽秘之处,名曰‘静斋’,十分适合秉烛夜读。
文旌领着金明池和江怜他们去了自己从前的住处。
深柳疏芦之间建一小筑,悠悠烟水,澹澹云山,宛若化外仙境。
将寝房的门推开,便见金盏台十二鎏金枝的烛台,上面红烛幽幽然亮着,如织起一层薄如蝉翼的红帐纱朦朦胧胧的罩着屋内陈设。
自然是烛光影壁,奢华至极。
更为难得的是,屋内燃着熏香,一股幽洌的香气飘转而出,醇而不淡,一嗅便知不是临时抱佛脚才燃起来的,而是日日熏染,且熏了有一阵子。
扶风跳进来,狠嗅了几口,问:“这是沉香吗?怪好闻的……”
文旌目光幽深,拢了一层暖光,道:“不是,是罗斛香。”
扶风随口道:“没听说过啊……”
金明池‘啪’的一声合上了折扇:“罗斛香产于暹罗国,味较之沉香略淡,但因用料讲究且极为稀少,故而价值不菲。”
扶风一脸的恍然大悟,可偏那股凡事都要挑些刺的别扭性子又出来了,刚想猛烈抨击一番这任府的奢侈浪费,便被一眼看穿的金明池揪住后衣领,提溜了出去。
门被金明池踢上,他的声音悠悠转转的传进来:“南弦,你睡吧,我们都在外面守着你。”
闻言,文旌轻挑唇角,冰冷的面上漾起了极温暖的浅淡笑意,视线深深,一一看过这房内的陈设,如从前自己还住在这里一般,宽衣解带,翻身上榻,拉过软濡厚实的被衾,将自己裹住。
果然一夜无梦,睡得很是憨实。
可任遥却恰恰相反,这一宴过后,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好容易挨到了天亮,顶着一副黑眼圈起来,侍女冷香伺候着她洗漱了,觑看了下她的脸色,小声道:“小姐,我听说……”
任遥打着哈欠瞥了她一眼,“听说什么了?快说。”
“听说冯家的案子判下来了,因攀附结交逆党,十八岁以上男子全部流放南蜀,十八岁以下及女子发卖为奴,老爷念着和冯家的旧交,一大早让大公子去西市赎人了,这会子应该快回来了。”
任遥恍然想起,自己和冯元郎一起被抓进北衙府司,她从一开始就被押进了外牢等着核实身份,而冯元郎却是披枷带锁,重兵看押,从那以后她就再也不知道他的消息了。
她暗自埋怨,都怪这突然回来的文南弦,把她的心思全占去了。
这样想着,听到外面有动静,她忙领着冷香出去。
任瑾刚把冯元郎卖回来,正要领着他去见任广贤,穿过游廊,刚到了后院,便见任遥领着丫鬟出来了。
冯元郎一怔,原本已木然的神情突然变得生动起来,满是委屈,且热泪盈眶,如见到亲人一般箭步上前抱住了任遥。
“阿遥,我爹和叔叔都被流放了,任大哥晚去了一步,我阿姐们都被送走了,就剩下我,我怎么办……”
此君惯常流连于勾栏楚馆,是个极不讲究的性子,被任遥抽打过好些回儿也不长记性,此刻紧紧抱着任遥不撒手,惹得任遥很是烦躁,正握紧了拳头要教训他一番,陡觉身后一阵冷飕飕的阴风,好像化作了利刃,直戳向她的背。
任遥把冯元郎推开,僵硬地回身,见文旌站在她身后两丈开外,清清冷冷地盯着她。
第4章 天子
寒风怒啸,卷起尘土刮过来,把任遥脑子都好似刮空了,只这么呆呆愣愣地与文旌隔着两丈对望。
文旌见她一副懵懂模样,脸色愈加沉冷下去。
对于冯元郎,文旌并不陌生。
冯家与任家是生意上的伙伴,同为商贾之家,冯家在官场的人脉和根基显然要比任家更为深厚,而作为冯家掌柜的老来得子冯元郎,自然是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养成了一副骄纵性子。
那时文旌还在国子监读书,而任瑾也早已去了柜上学着料理生意,他们两个日初而走,迟暮而归,家里只剩下任遥,孤单寂寞得很。
那个常来任家做客的冯元郎倒成了任遥消磨时光好玩伴。
两人年纪相仿,又是一样的养尊处优长大,端的会享乐,自然一拍即合,终日里混在一起。
那时冯老爷见两人投契,便时常玩笑似得对任广贤说:“不如结成亲家吧。”
任广贤总是不置可否,打趣一阵儿,便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岔开。
冯老爷虽察觉出了任广贤的不情愿,但或许是真心喜欢任遥,又或许看上了任家的财力,总是装着糊涂隔三差五便提一次,有一次他再提时恰被文旌听见了。
从那以后文旌总是状似不经意地在任遥面前提一提冯元郎,提过后便是一副阴郁暗淡的神情,故意让任遥察觉出他并不喜她终日和冯元郎混在一起。
任遥自小被父亲和两个哥哥捧在手心里,向来不擅长看人脸色,可难得的,她却极会看文旌的脸色。
知道文旌不喜她和冯元郎来往之后,任遥当真就开始疏远冯元郎。
在她的心里,解闷取乐固然重要,可远不如文旌重要,若是他不喜,那一切皆可抛。
可冯元郎却不依了。
他是家中幼子,几个姐姐皆长他十岁有余,自小便只能跟小厮们在一起玩耍。当初随父亲来任府,乍一见这生得美貌剔透的任妹妹,魂都差点被勾走了,再加上任遥性情活泼洒脱,全然不同于府里的木头美人,冯元郎被勾得痴痴颠颠,恨不得日日跟在她的石榴裙后。
这莫名其妙地被疏远,他自是不甘心,非缠着任遥要个说法。
任遥被他缠得烦了,干脆闭门不见。
冯元郎何许人也,向来不撞南墙不回头,任遥不搭理他,他便重金收买了任遥的贴身丫鬟。
那丫鬟将文旌不喜他透漏给了他。
冯元郎当天便说动了父亲在任家用晚膳,晚膳后特意守在游廊处,那是文旌回书房的必经之路。
“多日不见,二公子越发挺秀俊俏,犹如泽世明珠,望之悦目啊。”
文旌淡然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越过他,继续往前走。
冯元郎在他身后不慌不忙地展开玉骨雕花折扇,道:“若是能跟二公子做亲戚,那当真是与有荣焉。”
文旌果然止了步,站在游廊尽头的花荫里,背对着他,一动也不动。
冯元郎笑容越发疏朗:“不过这事儿也不必我自己操心,我家中有父有母,还薄有基业,自有长辈们跟着张罗,和那等寄人篱下又无父无母的孤儿自然是不一样的。”
文旌缩在缎袖里的手不自觉攥成了拳。
他和任瑾都不是任广贤的亲生儿子,只有任遥才是任家真正的骨血。
只是多年来,任瑾一直被当成任家继承者来培养,从任姓,进商号,学着打理生意,大家或多或少忌惮他来日的地位,很少有人会当着他的面儿说‘孤儿’二字。
可文旌就不同了。
从一开始他就姓文,一听便知是两家人。
且任广贤从不让他插手任家的生意,而是让他入国子监读书,一心一意培养他走仕途。
纵然在读书面前万般皆下品,可天下读书人何其之多,一个尚未见气候的毛头小子能不能挣出一条锦绣大道,还两说着呢。
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竟有幸能成为富商家的义子,还可以和官宦子弟一起在国子监读书,自然容易招来嫉恨。
些许恶毒的、令人难堪的话便总会让文旌听见。
听得多了,他便也麻木了,直到最后自己也不甚在意。
可今天被冯元郎以这种方式说出来,又含沙射影地牵扯着任遥,文旌只觉气血上涌,怒从心来,当即上前揪住了冯元郎的衣领。
冯元郎依旧笑呵呵,全然无惧意,任由他揪住,满不在意道:“二公子这是想打我啊?打啊,我父亲和任叔叔可还在呢,你若是打了我,等他们出来势必要问因由的,到时可得劳烦二公子跟他们解释清楚。”
文旌揪住他衣领的手陡然僵住。
那张如冰雪雕琢般风华倾世的脸如浸在了寒潭里,神情极为难看,他盯着冯元郎看了一阵儿,倏然松手将他放开,冷冽一笑:“世无恒财,冯公子家里的万贯家财还是守好了,不然,可未必有我这样的好运气。”
谁都没有想到,当年的话竟是一语成谶,在多年以后应验了。
文旌冷淡地看向缩在任瑾身后的冯元郎。
如今他已是大权在握的丞相,别说一个冯家,就是冯家那最大的靠山秦国公府都是他亲自下令抄的,那静王因为跟冯家沾了点亲戚,堂堂一个亲王天天在凤阁堵他,各种做小伏低,恨不得跟冯家撇的一干二净。
现在的他想要弄死区区一个冯元郎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他看向对方的目光愈加阴鸷。
冯元郎被他看得发毛,几乎要将头埋在了任瑾的脖颈里。
气氛一度凝滞,任瑾轻咳了几声,正想说些缓和的话,却见文旌盯着冯元郎看了一阵儿,便将视线收回来,一言不发,越过他们径直走了。
身后的金明池心有七窍,自然看出些什么。而江怜和扶风却是一脸茫然,默默地跟上了好像已在盛怒边缘的丞相大人。
一直等文旌走远了,冯元郎才从任瑾身后探出来,往任遥身边靠,没心没肺道:“二公子可越来越吓人了。”
任遥陡然上来气,一把将他推了个趔趄,怒道:“你给我走!都怪你!”
说罢,不等众人有什么反应,跑回了自己的闺房里。
任瑾自然不能让冯元郎走,外面局势危急,如今出去就是个死。他安抚了冯元郎一阵儿,让下人将他安顿在府里不起眼的厢房里,便去看任遥。
刚伸出手要敲门,任遥就把门打开了。
她双目红肿,莹白如玉的颊边还挂着晶莹的泪痕,抽噎道:“大哥,你快派人跟着南弦,他这一走了万一再不肯回来了怎么办?”
任瑾掏出锦帕,给她擦着眼泪,温声道:“他现在是丞相,出入宫门凤阁,举世瞩目,就算他不肯回来,咱们也不至于像从前一样无处去寻他,他不回来,咱去请他回来就是。”
任遥稍稍安定了下来,低头扭着锦帕,嗫嚅道:“都怪我。”
任瑾拖长了音调道:“可不,这事都怪你。你说刚才南弦没走时你怎么不跟他解释?你跟他说,自从他离开了长安你就跟冯元郎很少见面了,唯一的交集便是托了冯家的马队去北疆寻他……”
任遥靠在任瑾的怀里,将脸贴在他的襟前,啜泣道:“等他回来我就跟他说……”
任瑾低头摸着她的鬓发,无奈地叹了口气。
任遥恼恨了自己一天,她明知道文旌不喜欢冯元郎,还要在这个时候出来见他,真是欠考量!
一直恼恨到迟暮时分,文旌还没回来。
任遥便有些坐立不安,忍不住打开正门出去张望,徘徊了半个时辰,没等来文旌,却等来一个穿湖水蓝锦衣的少年。
他以白玉束冠,容颜俊秀,还隐隐透出雍贵的气质。
站在任府前扫了一眼,看到了任遥,朝她招了招手。
气势汹汹地问:“文旌是不是住在这儿?”
任遥有些为难地道:“他昨晚住在这儿,今晚是不是还住这儿就不知道了。”
“……”
那人正了正衣襟,恶狠狠道:“我就在这儿等他,他要是敢不回来,我……”他略显顾忌地看了一眼任遥,吞下了后面的话。
任遥见他一副杀气腾腾要找谁算账的模样,不禁有些心里犯嘀咕,试探着问:“你跟文旌有仇啊?怎么这么急着找他?”
“有仇?对!有大仇!”那人气道:“那缺德鬼逼着我娶妻,现如今那些人全堵在殿……堵在我家门口了,他倒不见人,撂挑子不管了,我今儿非得把他揪出来。”
任遥一愣,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疑惑道:“南弦为什么要逼你娶妻啊?你跟他什么关系?”
那人抬起折扇比划,正要对着她大倒苦水,扇子抬到半截,蓦然僵住了:“南弦?”他抬眼看了看任府的匾额,又看看任遥,目露精光,“你是不是任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