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安。”
汤豆没有提到汤白龙的名字。
她看到问询人员手上的笔顿了顿,并注意到对方飞快地瞟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脸上的表情猜度她为什么这么回答。毕竟王石安并不是他的生父,两个人的关系也并不亲近。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努力地控制着脸上的表情,不想让对方看出任何端倪,心里却莫明地暗暗得意,就好像在球场上接住了对方一个角度刁钻的回旋球,并且没有让自己完全处于被动之中。
工作人员不动声色又问:“王石安大灾难前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王石安从来没有提过。
“现在做什么工作?”
“在居住区域管理所做文职。”
工作人员记录完笔停下来,更换了问题:“生母姓名”
汤豆明白他的意图,飞快地看向他。
工作人员也正抬头看着她,表情平静没有任何情绪,但心里一定很得意吧,肯定在嘀咕‘小屁孩和我来这招?’之类的台词。
汤豆很不情愿“素丽。”
“生父姓名”
……“汤白龙”
她不得不回答。
她一直觉得爸爸的名字很好听。很威风,可也不会显得粗鲁。你想想,要是叫汤老虎,威风是有,也太那个了,对吧。把别的动物安上去,也差了那么一点点意思。
所以她觉得爸爸的名字实在太巧妙了。不像她的名字,普普通通一点也不精心,是一个普通人的名字。但爸爸说,做个普通人才是最好的。
“大灾难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汤豆注意到工作人员的眼神,她很难明白对方眼中的是什么情绪“做脑科医生的。”
汤家可以算是杏林世家,住古了说,出过很多的大夫,解放后高考恢复代代都是学医,她爸爸很小就被送出国读医科,他常常跟汤豆说,‘脑’是人类最神奇的部位,很多人对自己能做到什么,一无所知。
“家里还有些什么亲戚?”
“王石安有一个女儿叫王叶子,两个儿子,大儿子叫王永昭已经去世了,小儿子叫王明亮。”
“有血缘关系的亲戚有哪些?父母有兄弟姐妹吗?”
血缘关系?她和妈妈到13区之后,没有遇到过任何亲戚。
“外婆外公爷爷奶奶都过世得早。灾前就没在了。妈妈是独生女,那边的亲戚很早就没有往来,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爸爸那边本来就亲戚少,我爸只有个妹妹,我叫二叔的。”以前大伯去接她下学,学校的同学都笑话她乱叫,明明是应该叫姑姑。可汤家就是这样的。
工作人员似乎并不难接受这个别扭的称呼“二叔叫什么名字?还有联系吗?”
“叫汤白鹤。灾时就不见了。”二叔的名字也真好听,汤豆暗暗感叹,全家就自己名字最难听。
“灾时什么时候失联的?后来有去寻找过吗?”
这重要吗?汤豆看向工作人员,对方虽然想做出常规询问并不重要的样子,但眼睛要比之前问那些问题的时候有神得多。
“我不记得什么时候不见的了。灾时爸爸妈妈把我关在地下室里面,我问二叔什么时候来看我,妈妈说等方便一些的时候二叔就会来,但一直没有来。后来到了13区,我问妈妈,妈妈说二叔不在了。” 妈妈那天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很生气,汤豆也很生气,扯着嗓门喊着说不想和妈妈在一起生活了,再也不喜欢妈妈了,要去找二叔,要和二叔住在道观里做小道士,当时妈妈就是这么说的。
其实根本不是不在了,就是妈妈太生气,故意那么说的。二叔只是找不着了——汤豆一直是这样坚信的。只是找不着了而已。本来二叔就会时不时几个月不见踪影,这次只是时间长点,并不奇怪。
工作人员显然不这样想。他略为失望,飞快地瞟了一眼玻璃墙,很快就恢复了之前公事公办的表情,翻动档案里的资料,拿出一张图片摆到汤豆面前。
图像非常模糊的勉强能看到清她提着灯站在图片的中间,正抬头看向镜头的侧边,背影是一些人影因为正在运动,带着残影,又有点像信息被干扰后导致的。
那些人是B14的队员。她不记得有人给她拍过这样的照片,但看角度,她头向上,视线聚焦在镜头右侧偏上处,感觉那时候自己应该是在跟诸世凉说话。
她记得每个队员肩膀上都有一个小型装置,那应该是录像设置,而且大头也提过所有行动都在记录中不要乱说话。
“这个东西,是你自己的吗?”工作人员指指她手上的灯。但汤豆看着他,却明白,他明明就知道,这个东西是哪来的。他只是故意这么问。
她一下紧张起来,全身紧绷,像遇到危险的小野兽“这是我的!是我爸爸留给我的,这是汤家的东西!诸世凉说了,这东西没什么了不起的,没用。你如果要求我交出来,一点道理也没有!我是不会给的!”一口气都不带喘,声音又大又响亮,就好像这样能叫她多一些底气“我不会交给任何人!并且,我现在也不想和你说话了!”她紧紧地闭上嘴。好像这样就能表达自己坚定的、不可侵犯的立场。
“请你稍安勿躁。我现在只是根据规定对你个人情况做全面的了解,不会侵犯你的任何个人财产,也请你镇定一些。其实如果这件东西对全人类是有益的话,不论对你来说,还是对你的家人来说,都是很好的消息,灾难很快就能完全结束,难道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听上去很让人心情,但汤豆却在想,这根本不是真的。
如果灯这么有用,不可能一直装在一个二胡盒子里,和其它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一样,堆砌在六十平狭小的空间中。痛恨灾难的妈妈首先就不可能隐瞒到现在。政府再无能,也不会就这样轻易让母女两个拿着。毕竟进入13区的时候,都是做了人口登记的,政府真想拿回来,不会找不到人。
所以,他这么说,只是为了让她放弃这盏灯。可为什么呢?
工作人员停了一下,继续说道:“但如果它只是放在你手中,也许根本发挥不到它应有的作用,反而让大型专业的机构也失去了研究的……”
汤豆很想大声地反驳他,但这时候他声音突然停顿,侧头不知道在听什么,随后伸手按了按耳朵里不起眼的耳塞,起身离开了问询室。
过了很久,工作人员都没有回来,汤豆跑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外面没有任何响动。
她又跑到玻璃墙边,把耳朵贴上去,想在上面找到传声相对较好的地方,不可成功之后拿手遮着光,趴在玻璃上想试试能不能看到里面的情景。虽然折腾了半天,什么也看不见,可还是不肯放弃。
观察室里,缩在角落努力想在两位大佬的激烈争吵隐形的工作人员,端起那杯已经放凉的咖啡,喝了一口还没咽下,就被挤在玻璃屏上的人脸惊得一口咖啡呛在喉咙。
在他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中,两个大佬终于停下了争执,齐齐看向那张到处蠕动企图找到最佳方位的肉饼脸……
诸世凉揉了揉额角。站在他对面的青年,面目冷肃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制服,领口露出半截可怖的巨大伤痕,虽然只露出这么一点,但见微知著,这伤痕肯定像把他整个人都劈开了似的那么庞大。于是哪怕胸章排满了制服的左半边,在他身上并不显得可笑或累赘。只让人心惊。
“既然我们无法达成一致,那就让她自己来做决定。”他转身向门外去,走到门口停下来,向工作人员示意。
工作人员连忙退到一边跑去打开控制台上的投影设备。
诸世凉想拦他,但没能拦住。
青年进入问询室时,汤豆已经飞快地离开玻璃墙,跑回桌前坐好。
她小心地打量青年。嘴里顾做顽强“我不相信那个人说的话,他说的话都骗小孩的!我不是小孩了。”
青年的视线短暂地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后在他的示意下,室内的灯光缓缓暗下去,原本的玻璃墙,像银幕一样亮起来。在短暂地蓝屏之后,一段颠簸并不清晰的影像跃然其上。
那是夜晚拍摄的,许多穿着道袍、僧衣的人影在大瓦数探照灯的照射下四处穿行,紧张地布置着什么东西。
和尚们都是一样的光头,汤豆分辨不出来什么,但道士们头上戴着不同的冠,应该是不同的派系,她听二叔讲过的。可因为没有声音,也不知道这些人在说什么,但很快,就有人下命关闭了探照灯,连人员手上的灯具,头顶的射灯,火把,也一个接一个地熄灭,最后世界沦陷在一片无边的黑暗之中。
接下来,她发现,在黑暗之中有一个人影。
站在不远处排列成矩形的法器们的中间。随着法器的震动越来越大,这个人影越来越清晰,她背对着这边,穿着一身道袍,头上戴着玉冠,正在向前奔跑,但动作非常的缓慢,头顶的玉冠崩坏,头发散开飞扬起伏,也像是整个人都浸在海水中似的。
在人影回头的瞬间,汤豆猛地站起来,紧紧地盯着屏幕。
一开始只是少少的一点侧脸,但最终她停下来,完全回过了头。
那是汤白鹤!!
哪怕是这个时候,她也是那么美丽惊人。那是她最最好看的二叔!
而此时她的表情惊愕,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不能置信的事情发生,双手飞快地比划着什么,嘴唇开合着,语速非常快,最后奋力地将手中的什么东西,向外抛来。随后一切都熄灭了,影像消失了,探照灯又亮了起来。
“你看到的,是大招魂阵,可以重现一个人离世前的景象。”青年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在大灾难发生前一天,发现事情有异的是清水古观的人,没有人相信他们的话,但汤白鹤相信,她观内弟子不多,派往各处分别传信之后,给我留了消息,便只身前住清水观,之后没有再回来。我与其它道士们汇合,前住清水观时,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青年站在桌边,并没有坐下,一只手扶着椅背。
画面切换着两张并排的照片,一张是青山绿水间一座破破烂烂的道观,有个像乞丐一样的老头,带着个像乞丐一样的小孩,在道观前的禾场上晒玉米。
另一张,一切山景与之并没有什么不同,唯一少了的是道观所在那一整座山。像是被什么整个铲平了似的。在这个切面的最中间,雕花提杆的灯静静地歪倒在地上。
“这个灯经过很多的检测,每次的结果都令人失望,它只是普通的灯而已,灯油也只是普通的灯油。拿灯的汤家人能看到渗入物,但仅此之外并无别的作用。你爸爸也主动参与了很多的身体检查,但没有任何结果。于是最终我们把灯归还给了你爸爸,整个项目也结束了,之后重心转移到另一个方向上取得了一定的成果。”
他声音醇厚没有感情:“就像你所想的那样,所有人都觉得这个东西毫无用处。”他看向汤豆“但我不信。”
“我看过很多次这段录像,从她抛灯的动作,说明她离安全地点并不远,那么她本来是可以逃跑的,但她没有,却向另一个方向奔跑,并把灯抛出来。汤白鹤不是无的放矢的人。”
他停顿了很久,才继续说话:“她的死应该更有价值。”声音黯哑。
第15章 集合
对方没有再继续多说,他在汤豆对面静静坐着,似乎想给她足够的消化时间。
但许久,汤豆整个人仍处于震惊之中。
所以,二叔已经死了?
她看着青年胸口中铭牌,上面有三个红色的小字“贺知意”。他叫贺知意。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汤豆问。
“诸世凉的意见是,汤家和灯有着外人无法了解的纠葛,最好以研究的名义,把灯收归学院,让你和灯分开,避免发生任何意外,我们仍然保持现有的大方向进行研究。但我的意见是,我们手里的资源越来越有限,得寻找别的出路,想知道得更多,得让灯留在你手里,你也许会发现什么。”他看向汤豆“你怎么想?”似乎在他面前并不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而是和他一样有思考能力的成年人。
汤豆第一次被这样对待,以前从没有人问过她的意见,每个人似乎都有为她做决定的权力(除了她自己)。
这感觉非常奇怪,令人兴奋,但同时在这一瞬间,肩膀上似乎有着无形的重担“……诸世凉想避免发生什么样的意外?”如果不只是能让人看见,那灯还能做什么?
“我们不知道。谁也不知道。”贺知意坦然地回答道。
汤豆抬头仰视他,她所遇见的大人们从不像贺知意这样,他们总是假装出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样子,有时候还会为了强行挽尊显得无能又滑稽。
“汤家自古到今,一直想要知道灯到底是什么,但从来没有结果。现在,它在你手里,可能下一刻它就会发生变化,也可能永远也不会发生任何事。”
……
当汤豆从问询室出来时,只看到诸世凉离开的背影。
年垭他已经在观察室知道了她会保留灯在身边的结果,显然并不赞同。
而汤豆也因为他的立场而感到意外。
她对人与人之间的来往,并无更深刻的认识,只认为两个人一起经历了很多,关系明明亲近了不少,虽然诸世凉没有给过她任何承诺,她也说不出诸世凉在这件事上犯了任何错误,但粗浅地认为,在任何涉及到对方的事件上,诸世凉都应该是站在她那一方。
哪怕不站在她这一方,在事后也应该给她一些解释。
但现在,显然并不是。
看着诸世凉的背影,汤豆心里微妙地感到‘背叛’,她把诸世凉当成了一个可以信任的‘朋友’,但却从来没有想到,诸世凉并不这样觉得。
这种失落,又令她感到被‘拒绝’的羞耻。
呵呵,谁想跟他做朋友似的。有什么了不起的。虽然他救过自己,那大不了以后自己也救他把人情还回去。下次有任何事,我才不给他好脸色呢!汤豆忿忿地下到一楼,席文文已经下来一会儿了,正坐在大厅的椅子上打瞌睡。
汤豆叫醒她之前跑到大门向外张望,路灯下半个人影也没有。
诸世凉真的一句话也没和她说就走了。
原本有些兴冲冲,此时心情一下就低落下去。
工作人员开了电动摆渡车过来,要把两人送到宿舍区去,汤豆叫醒了席文文,两个人把仅用的一点行李搬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