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豆拿着糖,低着头,终于忍不住,眼泪一滴一滴溅落在地上。
【其实我也没有做对什么。】甚至很糟糕。她想着。
王石安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人,一时手足无措,最后只是拍拍她的肩膀“没关系。”
过了很久,汤豆情绪平复些,两个人一前一后下去,汤母已经做好了饭,沉着脸,只照顾明亮不理人。
汤豆走到她身边,她也只当看不见。
王石安说“好啦。她和你吵架不对,但你也是脾气太躁。她是孩子,你是大人,她讲什么不对,你好好和她说。”
汤母没有回头,只是红着眼眶,努力地扭头看着外面。
王石安推推她“没事了。考第一名是好事。现在大学在哪儿都不知道,明天我先去学校,见见老师,问问清楚情况。行不行咱们先试试。对吧。第一名是很容易考的?说不定学校还有各种奖学金。家里根本也不用负担什么。”
汤母抹了抹眼泪,说“吃饭吧。”
“好了。好了。”王石安笑着招呼“吃饭。”
汤豆在餐桌边坐下来。
汤母盛了一份菜和饭出来,温在灶上。晚上永昭要回来吃饭。
他一个月总会在月底发薪的时候回来吃个晚饭,顺便把薪水拿回来给家里。
所以月底晚饭家里总是会吃得好一点。
一家人吃完饭,王石安想打听大学的事,便串门去了,叶子又抢了第一个洗澡,她总爱把热水用掉一大半叫人烦。
汤豆回房间把课本都整理收拾装起来,书本里到处都贴着便利贴。汤母跟着走进来,但站在门口没有说话。
汤豆回头看她,因为逆光也看不清她脸上是什么表情。只听到她干巴巴地说:“妈妈从来没有觉得你是多余的。”
“你说假话”汤豆低头看着手里的书,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书皮上的破洞“爸爸说言行一致的话才可以相信……所以”
“你怎么讲话的?”汤母走到她面前,虽然想忍耐,可还是无法控制怒火大声打断她,也很想在孩子面前表现得持重些,沉稳一些,但还是忍不住暴怒,转身猛地摔上门,再不理会她了。
“所以你以后要言行一致”这句话汤豆根本没有机会说完。她垂头看着手里的旧书良久,外面有吵闹声惊醒了她。
楼下不知道是什么事,不一会儿就有汽车的声音,小区里很少有汽车。
她跑到阳台,看到有几个穿制服的人从破吉普车上下来,是工厂的人,找楼下的人问“王永昭是哪一家?”
不一会儿就听到敲门的声音。
汤母不知道是什么事,开门一脸疑问。
工厂的人说“工厂那边出了些事故,需要亲属立刻过去。”
汤母有些慌:“但不知道他爸爸去哪一家了。”跑到楼梯间叫,但没叫到人。
汤母想去找人,叫他们等等,但领头的说“认识他就行了。等不了。”最后没法子汤母只好说“那我去吧。”汤豆跑出来“我和你一起去。”
汤母本来想拒绝,但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扯下围裙,大声对卫生间叫“叶子,明亮一会儿要洗澡,灶上还在烧水。你爸要回来了,记得和你爸说,叫他快去工厂。”这才跟着工厂的人一起下楼。
她看着显然看着镇定,但手微微发抖,脚下也不太稳当。汤豆扶住她,发现她手都是冰凉的。
汤豆问工厂来的人“到底是什么事?永昭怎么了吗?”
但工厂的人没有回答。
坐在副驾驶的人从视后镜看了她一眼,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汤豆很久没有坐过车,速度太快,又颠簸,狭小的空间充斥着汽油的味道。车内的皮饰都很破旧了,有各种拼接修理的痕迹,车子两侧的视后镜一只是白漆,一只是黄漆。方向盘也高度也并不太匹配。
车子很快就达到了工厂,但进厂之后却并没有停下来,一路穿过厂区,一直向内。再穿过一个守备森严的门岗才停在一排办公楼前。
这里是废弃的学校改建。二楼以上,窗户都封闭着,一楼大厅大开,有人坐在里面值班,上二楼的楼梯很干净,像是长期有人使用的样子。
工厂两个人带着母女两个进了大厅,直接从楼梯往负一楼去。
下面没人,非常安静。
但才刚走几步,就有一股浓郁的消毒药水味道扑面而来。
汤母脚下停了停站定,汤豆以为她有什么不舒服,但她摇摇头,深呼吸一口,又扶着肚子继续向下去。
领路的工厂人员带着两个走到负一楼最深的房间才停下来,汤豆扶着汤母跟着他们进去,房间中间有一个不锈钢平台,上面的人用白布盖着。
带路人请两个站到台边,然后掀开了盖着头的白布。
汤母只看了一眼,就冲出去呕吐起来。
一个工作人员跟上她,一个留在原地陪同汤豆。
汤豆以为自己会很害怕死人。
灾难发生的时候,她一直被父母关在地下室里,从来没有出去过,灾难结束之后,走在路上她连眼睛都不敢睁开,惊鸿一瞥也十分模糊。
但现在直视着台上的人,她发现并不是那么恐怖的事。
人死了以后,明明五官样貌也没有变化,却不知道为什么,让人觉得陌生。脸上也并不是她想像的铁青,而是难以容易的灰白。
她花了一点时间才能辨认出来“是王永昭。”
其实他长得很帅,五官带着英气和相貌普通的王石安一点也不像,叶子和明亮才是一眼就能看出是王石安的子女。脾气也不像叶子那么差。
汤豆和汤母来13区时,居住楼还有好几栋没盖完,现有住房根本分派不出来,新来的只能领了帐篷住在广场上,一个帐篷发一个桶用来上厕所。
那时候汤豆就常常看到永昭,他每天会路过广场去工厂工作。虽然环境已经与灾难前不同,但他的衣服永远是干干净净,头发也梳得服服贴贴,走在人群里鹤立鸡群,让人很难不看到他。
后来汤母和王石安成了,母女两个有了地方住,而永昭从家里搬了出去,汤豆与永昭见面的次数反而少了。
但永昭每次回来,都会给家里的孩子带点什么,对汤豆也一视同仁。
汤豆手腕上的用红绳穿的玻璃珠吊坠就是永昭给的。为这个叶子当场就大吵起来,虽然她也有一颗,但她就是不愿意汤豆也能得一颗。
汤母立刻叫汤豆把玻璃珠给叶子“叶子年纪小。你给妹妹,乖。”对汤豆使眼色,叫她快拿出来别刚来没多久两母女就惹得家里生事。
但永昭没同意,他让汤豆拿着“给谁的就是谁的。三颗一人一颗。”并不理会撒泼的叶子。
叶子气得之后好长时间不和汤豆说话。
现在玻璃珠儿汤豆还戴在手上,叶子的却不知道弄丢了多久了。
汤豆抹了抹泪,看着躺在面前的人。
永昭再也不会开口说话了。就像爸爸一样。
她即难过,又愤怒。人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
可这是永昭的错吗?
她说不清自己在生谁的气。整个胸腔像是要爆炸似的令人难受。她不愿意接受这件事,可却也无力反抗事实。
她觉得,自己好像被时间穿梭送回了爸爸死的那一天。这种茫然、悲伤、愤怒,像一排排的巨浪汹涌地击打着她,她甚至认为,自己可能下一秒就会真的被冲走,然后沉在深手不见五指的深海里再也起不来。
工作人员想把白布盖回去,汤豆却一下把整张白布都扯开来。
白布下的身躯一览无余。
他穿的是平常回家穿的蓝布工人制服,身上看上去并没有明显的外伤,手和脸上很干净,只在眉心有一点小小的被灼伤似的印记,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
工作人员被汤豆的动作吓了一跳,似乎有些慌,飞快地把白布盖回去,然后请她离开。她没有拒绝。
出去时,外面的工作人员正在和汤母说抚恤金的事,听上去是一笔不小的钱,汤母脸色不太好,只沉默听着,过了许久只问:“然后怎么样?”又说“他爸爸还不知道。现在我们要把人领回去吗?我们要怎么带回去?”
工作人员说:“不用,我们这里会负责火化。”补充“当然是等家属过来见过最后一面之后。现在只是让你们认认人,跟你商量一下接下去的事宜。”
正说着,楼梯一阵响动,工厂人员带着王石安进来,他神色匆匆,两边来不及打招呼,就慌慌张张地跟着工厂人员进去了。
汤豆陪着汤母在大厅等。
过了许久王石安才上来,他步子有些踉跄,眼睛是红的,上来后也不说话,失魂落魄,看到汤母还愣了一下,回过神勉强地想说点什么,但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垂头,用粗糙的大手捂住脸。原本并不太挺拔的身材又佝偻了几分,好像一下老了好多岁。
一家人被工厂的工作人员送回去,随后工作人员又送来了永昭放在工厂宿舍的一些个人物品。
王石安把这小小的盒东西放在餐桌上,向叶子解释发生了什么事。
叶子全程都在嚎叫,她把桌上的碗狠狠地砸在地上,搪瓷不会被摔破,只是发出巨响,弹了几次,瘪了一处,掉了几块铁皮外的瓷壳露出里面粗劣的内芯。
汤豆虽然也坐在餐桌边,可一切声音似乎都很遥远,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那个小小的盒子,里面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套打补丁的换洗衣物,和一些零零碎碎的杂物。小纸包里放的是那笔抚恤金,一共有五万,这是非常庞大的数字。只有极少数家庭会得到这样大笔的钱。
而这些,就是一个人在世界上活了几十年之后留下的所有东西。
叶子还在不停地叫喊“这下好了,汤豆可以拿着我哥卖命的钱去读书了”
汤豆没有理会她,只是猛地站起来“我不相信是操作意外”她无法接受永昭死于工伤这件事。
他身上穿的是工厂的工作服。但衣服在关节处没有任何行动带来的皱褶,反而上面折叠的痕迹分明是昭示着是死后换上的事实。并且,他脸上手上衣服上虽然都不干净,但指甲缝里没有厂区工作会有的黑灰。
最重要的是,没有外伤。
“ 机器可能会扎断手脚、把人卷进去碾成肉泥,怎么能一点外伤都没有地杀死一个人?”她努力想要摆出可靠的样子,让其它人信服自己说的话,并不是‘孩子的无端幻想’。
并且她异样地相信,这是铁一样的事实,甚至,明显得不用思考,只要有眼睛,都会得到与她同样的结果。
但王石安只是说“不要乱猜了。工厂的领导和我谈过话,永昭确实是操作失误死亡的”就结束了这个话题。
汤豆觉得那种无法呼吸的感觉又要再次出现了,家里的空气中有下水道的气味、人类皮脂的味道、衣服无法暴晒的霉味,每当有人说话,带起的气流会将所有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让人觉得空气似乎都变得浓稠、令人作呕。
她一阵阵地气闷,脑中所盘旋的是无法理解的愤怒,为什么大人要罔顾事实?
王石安不是也为永昭的死感到难过吗?他不是因为失去了儿子而痛心吗?
可为什么却又要让儿子死得这样含糊其辞。
所以……高到不合常理的抚恤金其实是用来买断一切的。
因为钱,一个人就可以这样糊里糊涂地死去吗?
愤怒充斥了少女的脑袋,她猛地站起身推开挡住路的叶子,走到阳台上,努力地呼吸,安抚狂暴混乱的心跳,以驱赶那种想毁坏一切的冲动。
此时楼下空地上,工厂又开始招工了。
很多人正在报名。拿完号码后排队验血的人,以挂着红十字的小车为起点,一圈圈向外,像是盘起的蟒蛇。
汤豆想到那幢封闭的小楼,,那个地方显然是在工厂之内,但却单独设立了门岗,除了负一楼的停尸间,其它地方又是做什么用的呢?
汤豆想,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在那个楼中不知道的某处,一定正发生着什么事。王永昭不是第一个领五万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不能为金钱屈服,就算是不上大学,就此沦落下去过着没有指望的生活也不要紧。
世上总有些不能拿的钱,和不能不做的事——刚渡过最后少女时期的女孩,心里模模糊糊地充斥着这些念头。她甚至突然有些明白,爸爸为什么那么危险的时候,还是会不顾她哭着阻拦,提着药箱义无返顾的出门。
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似乎和爸爸离得很近。就好像他一直以来从没有完全消失,还有一部分一直和最宝贝的女儿在一起。
永远陪伴着他。
看着拥挤的人群,汤豆稚气的脸上,表情渐渐坚毅起来,良久转身回到屋中。
等叶子进屋时,屋子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
“你干嘛翻我的东西?”
“有没有手电筒?”汤豆费劲地把垒高的箱子一个个摆放回原位。
“干什么?”叶子眼睛还肿着,一脸的不耐烦“买去呗,不是有钱了吗?你去跟我爸讲,还能亏待了你?指不定给你买十个。一个用,九个看。”
汤豆最终还是找到了一个,但铁皮壳子都生了锈,里面的电池也不知道多久了,上面有被咬过的痕迹,包装已经被渗漏出来的电池液浸透,灯泡也坏了,显然是没用的。
但她还是不干心地试了一下,才完全死心。最后找了半天,只找到那只狭长的黑皮盒。
那是个二胡盒子改装的,可以直接背在背上,里面装的是个灯。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踩着箱子的边角爬上去,把盒子从最高处取下来。
盒子因为受潮,散发着难闻的味道,盒上有可疑的动物粪便。两只扣锁也生了锈,但好在打开时并没有受到什么阻力。
里面装的是盏做工精致的锥底油灯,有些年头,配了只如意头的雕花挑杆提灯用,一看就知道是出门在外时用的东西。拿在手里即轻巧,又漂亮,很有些韵味。
汤母带着她上难民车离开的时候十分匆忙,但也没有忘记带上这个灯。
这是汤爸家的东西,以前她爷爷把这东西一直供在地下室的案几上。
汤豆先确认了一下里面还有没有灯油。然后关上盒子,塞到床下,然后又找了件深色外套,拿了包火柴揣在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