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不会。汤豆看向妈妈:“我一定会去。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去。”
汤母看着她,从愤怒,到惊愕,最后表情却渐渐悲伤难过起来。
她摸索着,扶着椅子背,在桌边坐下,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女儿,眼泪却簌簌地落下来“妈妈只希望你不要离开这里,这是很难达成的事吗?在这里不不能生活吗?”她注视着汤豆问,眼神中带着祈求。
这样的妈妈是汤豆第一次看见,令她感到无比的心酸,她几乎要点头,答应妈妈哪里也不去,承诺自己不再去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就这样一天接一天毫无目地的活着,也许很快她心中的不忿也消失得干干净净,渐渐地就会认为日子似乎也并不会像想像中那么差。
时间会消磨一切。到最后连难过也不会有,回想起这个时候,也只会觉得自己幼稚得傻乎乎——每次大人们提起曾经的自己,就是这样形容。
可最后她几乎是咬紧牙关重复那句话“我一定会去。”
汤母趴在桌上大哭起来。
那种崩溃的哭声,几乎带着绝望的意味,一点体面也不要,什么也不重要。汤豆还是在爸爸死的那天,见到过她这样哭泣。
明亮被汤母吓得瞪大眼睛,手里握着破破烂烂的小汽车,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地上,一会儿望着她,一会儿望着汤豆,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汤豆不知道要怎么去安慰,她回到房间,静静坐着,哭声不停地从客厅传来。
汤豆想,妈妈很快就不会再难过了,她有了新的家庭,很快就能忘记有一个这么不听话的女儿。现在她只是无法接受这种挫败感,所以才会这么伤心而已,反正她早就不爱自己了。
做父母为女子付出了太多,所以才这么难以接受对方并不是自己私有物这件事。
以前妈妈是爱过她的。
那时候是多么好啊。
不论什么时候,她总是能感到幸福。
但现在不会了。
不一会儿王石安回来,那哭声才停下来。
隔着门汤豆听到王石安在问发生了什么事。
但汤母似乎只是含糊其词地应付了几句,随后她开始做饭,明亮又开始吵闹,客厅再次热闹起来,一切好像又恢复了原样。
晚上吃饭,一家人坐定,汤豆还没有开口,叶子就兴致勃勃地抢先说了学校发生的事。王石安一听明天早上五点就要出发,连忙催催汤母给汤豆收拾行李。
“读书是件好事。”他非常的欣慰。但同时,也有忧虑,那些规则让人不安。
吃完饭,他没有像平常一样立刻出去门找人下棋或者和邻居闲聊,他坐在桌边,看着吃饭的孩子们,又看着汤豆,似乎是想说点什么,毕竟明天就要走了。但显然他也并不是擅于言辞的人。于是只是静默地坐着,抽烟出神。
就连兴致勃勃的叶子,也感觉到气氛的变化,不再叽叽喳喳个没完。
汤母没有和汤豆说话。
但听王石安的,给汤豆收拾起东西来。
叶子少见地让汤豆第一个洗澡。
汤豆洗完汤母和王石安仍然在客厅,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去打扰他们,反正明天才走,早上再和妈妈告别吧,转身回到房间去了。
躺在床上,她能听到客厅低低的说话声,他们声音很小,断断续续,王石安为了腾一个家里最好的箱子出来给汤豆用,在那里翻箱倒柜。一会又问,路上要不要准备吃的。
汤豆以为自己会很难入睡,但在那细细碎碎的声音中,却很快就睡着了。
早上是王石安敲门把她喊醒的,她抬头看看,外面天还没有亮。但路灯少见地在凌晨开着。照得室内也很亮堂。
她怕会迟,慌手慌脚地穿好衣服,外头王石安已经把大箱子推到门口了,催促她“快洗脸。”转身把蒸笼里的包子拿纸包起来,又用自己上班带的玻璃杯,给她装了瓶水。瓶身上用绳子系好,这样她能背着。怕她嫌弃“就这个杯子不漏水。我拿开水煮过的。”
汤豆梳洗完跟着王石安出门,汤母也没有出现。
两个人走到楼下,路上少见地有巡防的民兵。虽然一共只有十来个人,但每隔一段就守着一个。
箱子的滚轮早就坏了,王石安抗起来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看汤豆有没有跟上。
两个人到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破破烂烂的大巴上坐得满满的,徐大妈站在车下的路灯边上,手里拿着名册。见到汤豆,连忙喊“快!”
王石安一手拉着汤豆,抗着箱子跑过来,匆匆忙忙地叫汤豆快上车,又嘱咐她到了给家里捎个信。还想说点什么,司机大声吆喝,让他把行李放到放货的隔层里。等他放好,退开,车子就除除启动,顺着路向外去了。
汤豆手里拿着包子,脖子上挂着水壶,在车上愣愣地坐了一会儿,起身跑到最后面,隔着玻璃向外看,王石安还站在路灯下。
妈妈没有来。
她感到委屈,视线渐渐模糊起来。
妈妈没有来……
司机大声骂她,她忍着眼泪,回到座位上,大口大口地吃包子,又喝了一点水。
吃饱了应该就不会那么难过。
第7章 很高
“豆子”
汤豆听到席文文的声音,心情一振,大声应“在这里!”站起来四处张望,发现席文文挤在最前面的角落里。
看到汤豆后,她想出来,但一动就挤到人,引来一阵抱怨,只好作罢,对着汤豆挤眉弄眼不甘心地坐了回去。
但一会儿又大叫“豆子!我带了面包,你要不要吃。”
汤豆还没来得及说已经吃饱了,席文文就已经信心十足地把手里的面包向她掷过来。
果然正正好就砸在坐在汤豆身边的人脸上。
席文文缩缩脖子“不好意思!”对汤豆做了个‘糟糕了’的表情,快速坐回去,果然安静下来不再乱动,只从椅子缝里偷偷看,怕对方会为难汤豆。
汤豆冲她摆手,连忙帮旁边的人拿下脸上的面包,才发现是那个少年。
两个人面面相觑,视线对上,她不自在地连忙看向别处,虽然觉得自己看现在上去一定很鬼祟,可又真不知道看哪里才好。
对方也太白太嫩了,衬得她像个野人。并且身上还是香香的,挤挤攘攘地车厢里,他就像一朵旷世奇葩……啊,好像不是这样用的。
“那个,你叫豆子啊?”少年地干巴巴地问,手握在一起,又松开,扯扯衣角,又拉拉袖口,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
“恩……我姓汤。”
“你叫汤豆子。”
“我叫汤豆没有子。”她坐得再正也没有,盯着前排的靠背。
“哦。”少年应声。
两个人一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汤豆飞快地偷瞄了对方一眼,他扭头望着窗外已经开始关注外面的风景。她微微松了口气,从侧颜看,这个人眼睫毛是真的真的好长,又密又长。
对方这时候,突然转过头,汤豆吓了一跳,猛地后退几乎从椅子上摔下去,对方一把拉住她,才避免了一出惨剧,但似乎因为她的狼狈笑了一下,不过又飞快地抿住嘴。
【是在笑我。】
她脸红心跳恨不得现场就挖个洞一直钻到地心,再从地球的另一面逃走再也不回来。
“那个,我我是想说,我叫小明。”
小明?“这是认真的名字吗?”汤豆脱口而出,立刻又感到后悔。自己叫豆,也看不出来爸妈有很认真啊。大人们不知道怎么回事。
“恩。”少年点点头“我姓赵。”
汤豆只做镇定,点点头“你好。赵小明。”
“你好。汤豆没有子。”
汤豆‘噗嗤’笑出来。
少年也笑了。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一下亲近了很多,但对看一眼,又还是不自然地各自看着别处。
汤豆想,两个人一本正经地有了这一系列的对话,真是滑稽。但扭头假装在看别处时,却又忍不住想笑,嘴角压也压不下去,一直想翘起来,她只好更用力地抿着嘴。
车子一直开到太阳到了正午,才停下来休息。司机大叫“要上厕所快去。”
车上的人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一个人动。
外面是荒野,什么也没有,更别说厕所。这怎么上。
司机可不管这 些,他下车,从车顶卸油下来,灌到油箱里。嘴里还吊儿郎当地叼着一根烟。
汤豆很怕被炸死,紧紧地盯着他,简直度秒如年。她原想忍住,可看着火星随着抖烟的动作四溅,简直心都提到嗓子眼,虽然感到胆怯,却还是深深吸了口气,越过赵小明拉开窗户,大声说“叔叔,火星很危险。我帮你拿着烟。”一瞬间,所有人都看着她,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如芒在背。
司机看了她一眼,满不在乎地说“小孩子家家,很怕死啊。没事的啊,我一直这么干,从来没出过事。放心吧。”
放心?
怎么能放心啊,你火星都要掉到油箱里去了。
但她有些退缩,要不就算了,这么多人看着自己呢。如果再坚持,司机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当众让自己下不来台?如果他生气了,说话很难听,自己难道要和他对骂吗?别人会怎么看自己?
再说她也不会骂人啊。
但看着那些火星,好几次都只差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整个车子就要被炸飞了。
她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没关系叔叔,我帮你拿一下,免得你不方便。”她趁着对方不防备欠出身体,很努力地伸手把烟从对方嘴里抽出来,做出和善笑容“叔叔辛苦了。叔叔你饿不饿?我有面包。”可心跳得特别特别地快。同时又感到无比的胆怯。甚至在想,如果激怒他打人怎么办?
而司机虽然感到意外,甚至在一瞬间有些生气,但可能是她的笑容起了作用,也可能是之后关切的话起了作用,并没有再坚持,也没有像她想像中那样恶狠狠地斥责她没事找事,事情更没有向恶劣的情况发展,落得她无法招架,令得她在所有人面前出丑的地步。
他只说“没事。你自己吃。”并没有过多纠结她该不该这么做。
她无声地松了口气,又觉得自己想太多,怎么可能打人嘛。同时深感自己的莽撞,也许有更温和的方式,但以未经事少女的浅薄阅历根本想不到,这已经是她能想出来最好的办法。
灌完了油,她连忙把司机的烟还给他,而司机已经把刚才的事抛在脑后了,招呼学生们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伸展伸展,后面还有好几个小时。
汤豆准备回到位置,才发现自己钻在窗户口,使唤得身体几乎全压在赵小明身上。
狭小的空间两个人以怪异的姿势挤在一起,少年脸涨红,见她想缩回来但有些费劲,想帮她,却无处下手,似乎碰哪里都不合适,只得尽力向后靠着,好像她身上有毒。
汤豆回到坐位上,还感到心跳得很快,很司机不再关注她,似乎这件事已经过去,她才松了口气。同时又有一种振奋的情绪,充斥在心间。因为自己做了一件以前从来不会去做的事。她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可车厢里隐约有人说“哗,管家婆来的?”
“谁呀?那是。”
有人低声嘀咕“是汤豆,第一名那个。”
“也太爱出风头吧。人家一直开车,不比她了解得多吗?”
……
他们与她都差不多年纪,顶多大小一两岁。
除了这些,也有人不说话,偷偷看她,更有人大喇喇地瞅着。
少男少女们总是对别人的言行总是格外敏感,又对自己的言行毫无自觉。
汤豆一时还不知道,要怎么去面对这些并不小声的‘窃窃低语’,她努力挺直背坐着,不愿意让人觉得自己心虚,但心里却从振奋到委屈,这和爱不爱出风头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真的爆炸呢?大家不都炸死了吗。
“我觉得你很勇敢。火是很危险的。但往往长期跟油、火打交道的人,明明应该更谨慎,却反而会因此而更倦怠。”身边的人说。
她扭头看向赵小明。
“他们只是因为你做了他们没做的事,而感到奇怪,无法理解,也并不一定是有恶意。”赵小明对她笑,笑容令她感到些许安慰,他认真地说:“人越是总处在危险之中,越是会更加漠视其风险。所以司机叔叔才会这样大意,你看,人的心理是不是很奇怪?”
汤豆原本并不觉得有多么委屈,但这时候却感到鼻酸心软,点点头“恩。”太好了,有人站在她这边。又觉得少年真的不一定,他懂得很多,说话也和别人不一样。
“学院会开心理学课程。你到时候选这门课,就能知道得更多了。”他凑过来,小声说话,声音很轻,鼻端的气息带着暖意和少年独有的好闻的气息。
“你怎么知道学校要开什么课?”汤豆小声地问。
赵小明说“爸爸说的。”
“你是这几天搬来的吧,不是学校的学生,没有参加考试,为什么可以来呢?”汤豆好奇地问。
赵小明有些自豪“我是职工家属。可以直接入学。我阿爷不想让我来的,但是我要来他也没办法。”
汤豆感到一种奇异的亲近感,甚至有些兴奋“我妈妈也不让我来。出来的时候我们大吵了一架。她都没来送我。”她很想像赵小明一样表现得若无其事,似乎成熟的人就应该是这样的,不论天大的事压下来,他们都要保持镇定,不会一惊一乍。但她并不擅长,还是流露出一些落寞。
可能妈妈真的不爱她了。
“阿爷也没有送我。”赵小明却并不难过,他认真地说“因为他很害怕。他送别爸爸,爸爸再也没回来。他怕我也回不来。”
大人也会害怕吗?
汤豆不能理解。
在她心里,大人似乎不会害怕任何事。
也许……赵小明说得对。
她暗暗地想,妈妈也许并没有不爱她,只是害怕而已。像赵小明的爷爷一样,害怕她像爸爸不会再回来。在妈妈心里,其实很爱很爱很爱她的。妈妈……妈妈只是太累……又太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