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内官缓缓跪下,垂头无声地哭起来。
第二天一大清早,船只靠了岸。随从们将仪仗的摆了出来。看着很有几分隆重。
殿下下船,落地之后便三拜,由老内官扶他起来。拖鞋步行往岛内去。汤豆跟在他身侧,另一侧是‘道骨仙风’的黎川。再之后,便是浩浩荡荡的随从护军。
汤豆注意到娘娘没有出现,但也没有人提这件事。大家都被要上岛的澎湃心情所占据。
黎川的心情似乎也格外的好,汤豆注意到他说话的语调比昨天要轻快一些。
汤豆主动和他说话,闲聊似地问他:“水氏一支什么时候建立了镇守村落力量,你也知道?你进入门之后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他也与她如常交谈:“比你们是要曲折一些。”
“所以你非要找到门,到底想干什么呢?”
黎川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不知道的人,远远看到会以为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嫌隙,而是至交好友。
之后两个人没有再多说什么。
一直行至了岛中心那一片被四周高山所环绕的圆场周围,队伍里多数人都停下来不能再往前,继续往内走的只有殿下、老内官、黎川和汤豆四人。
殿下从内官手里接过香炉,一路捧过头顶,奉到园场中间那块通体血红的大石前。
石前有个小台,上面放着一只香炉,里面烧的不知道是什么,大概是上次封禅的时候留下的,似乎不畏风雨,也经得起年月并不熄灭。到现在,也只是隐隐有些颓势。
而那块石头,也不知道是什么石头,石质半透明,里面似乎有云雾缭绕起伏,又似有鬼哭狼嚎。当发现有人走近,那些云雾之中有一张张的人脸猛地显露出来,全向一边聚集。这大概就是水氏所镇封的鹿氏族人。殿下虽然有些脑袋不灵光,但似乎胆子很大,只是脚下顿了顿,仍然走到了石头前。
他用手中的香炉,将石前已经快燃尽的香炉替换下来。又咬破了手指,将自己的名字写在石上。伤口一碰到石头,血便像有灵一样,突然从伤口浸出,飞快向四周蔓延,直至整块大石都被血所覆盖,殿下才将手指拿开。但令人意外的地,随后那些血,却突然从石面掉落在地上,一瞬间,一点血迹都无法留在石上。
内官吓了一跳,连忙叫汤豆上前:“大约是要新任的皇后先来。”他这样说。汤豆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黎川,
对方的表情很有些玩味。
汤豆沉下心,咬破了手指,回头看其它人站得较远,在石上开始写自己的名字。一开始血液并没有流出,直到她把两个字写完之后,那些血迹一直如凝珠一样颤颤巍巍地依附在石面,即没有蔓延开,也没有浸入石中。
但石中的云雾却沸腾起来。
它们四处逃散,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拼命远离这两个血字。
是害怕吗?汤豆想,鹿家做过什么,它们自己最清楚。现在大概感受到了人类的务在,害怕对方向无法反抗的自己复仇,才会这样惊慌。
内官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应该是血全被石面吸收才对。他来时已经被再三的叮嘱过,外家血是挂不住的,无法成祭,但只要是皇家血脉就能严严实实地将镇国石包裹起来,把那些云雾全镇压,让它们安定沉睡,那国运便又再延续个几十年。
现在血即没有掉下去,可也没有被石面吸收……
这不对……五姑娘的血应该是被将镇国石全包起来才对。
哪里出了错?
而在汤豆的名字写上去的瞬间,原本空荡荡的大石后,出现了一个不起眼的金属圆拱门。
汤豆在庞郎人建造的地宫里,见过一个与这一样的门。此时再次看到,心里十分感慨。
它是这样的不起眼。
看上去只是一个毫无用处的破旧玩意儿。甚至门上那些浅薄的花纹,已经被绿藤和青苔所覆盖。
可谁又想得到,正是因为它,人类走向灭亡呢?
显然黎川并不感到意外,他似乎早就知道,当汤豆的血滴在石上,这个门就会出现。
他不需要任何思考,在门出现的瞬间,转身就向汤豆刺来,直取咽喉。他知道,汤豆不死是自己想做的事是不可能做成的。而在黎川有所行动的同时,汤豆猛地结印向他迎头按去。
在手按到黎川胸膛的瞬间,黎川的短匕已经抵在喉咙,汤豆想起了在狭窄储物室的那一场殊死搏斗。
恍惚间似乎一切重来。时隔几百年,这场生死之搏终于要有结果。
她再进一毫米,印就打在黎川身上,可她再进一毫米,短刃就刺入她的咽喉。
“席文文!!”她猛然大叫了一声,手坚定地向前按过去。
第80章 它们
在冰冷的利器刺入颈间的瞬间,那个许久不见的大灵猛然现形,它似乎只是以超乎寻常的速度穿过了手持利器的黎川的身躯而已,但汤豆在倒下去的瞬间,黎川也倒了下来。
但他挣扎着,把手里一张符咒,奋力地向门的方向掷去。
汤豆倒得头眼发昏,看向那个门,颤抖的手飞快地结印,驱动大灵向门去,嘴里不停,想把反转颂言念完。
但她已经无法再发出声音,每默念一个字,胸前的灼伤处便更炙热一分,在颂成的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会被活活地烫死,但下一秒,热感消失了,她低头看,胸口位置灯的灼印也消失了。
而远处,席文文已经冲了出去,这大概是她人生跑得最快的一次,像一只离弦的箭。虽然这样也仍然比驰飞去的符咒要慢一些,但她召来的急风打在了符咒上,使得它猛然停了一下,漂浮在原地空中。
席文文以为自己已经成功阻止它,看清了符咒之后对着汤平顺的方向大叫:“是大贯通咒颂!他是要抹去水氏对门的更改,想叫所有的庞郎人的记忆都恢复过来。他要做第二个鹿氏!!”
说着,便伸手想要一把抓住这张符。
汤豆想阻止她,但无法发出声音。
就在席文文手触摸到符身的瞬间,整张符突然暴涨发出青白色刺目的光芒,从她手心穿入,由后背惯出,直奔门框而去。
席文文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低头看着手心,身体失力而屈膝跪倒。想回头看看身后的门,但已经不能做到。喘息着看向正前方的汤豆。
她的身躯已经无法再维持形状,一会儿是春夏的样子,一会儿是席文文的样子,融合体牢固地嵌合在她的意识体中,它已经非常的壮大,使得她像双头四手四足的怪物。因整个人不停在实体与意识体之间转换,看上去像是闪烁的星辰。
“文文!”汤豆叫了一声,但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耳中只有无尽的轰鸣。她挣扎着,想向席文文爬过去,但是她身上一点力气也用不出来,从颈间喷出的血,不一会儿就浸湿了地面,她有一种自己漂浮在红色溪水上的幻觉。
黎川似乎也已经没有余力,他身上没有伤口,但每一寸皮肤都在向外渗血,他挣扎着向门爬过去,汤豆用尽一切力气也只是抓住他的袖口。
她想做得更多,但已经不行了,身体感觉不到任何东西,除了寒冷。就仿佛心肝脾肺肾都是冰雕的,骨头缝里都在冒寒气,意识也变得模糊。只是死死地抓住那一片袖角,不肯松开。而在她眼角的余光看到,远处席文文扑倒在了地上。
大灵与符咒几乎是同时到达门边,在它们触到门的瞬间,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下来,一切声音都消失了。然后,猛然之间刺目的白光从门上迸发而出,不过一瞬间,便覆盖了天地。世间万物都消失了。
除了这茫茫的白。
汤豆睁开大眼,但什么也看不见。她感觉自己像一粒尘埃那么渺小,被风吹拂便随风飘荡。又觉得自己无比庞大,轻易就吞下山何。
世间一切在这片白中渐渐现显,万物在飞快地生长、死亡、腐败,旧的生命每一个呼气间都在死去,但新的生命在每一个吸气间都在盛开。山川变高又变矮、河流由磅礴至干枯。时间在不停地向前去,又在不停地后退。人在出生,也在死亡。
她甚至看到了庞郎人。
它们的世界那么小。比我们的世界相比,只有一颗珍珠那么大。这颗黑色的珍珠就在镇邪阵中心。每个人都看到过它,但每个人都没有看到它。它像是被人无意遗落在那篷生机勃勃的青草之间。
但它们的世界又那么大,有着无尽的看不见的能量,容纳着无尽的灵魂,那些意识体在能量的滋养下,每一秒钟都在新生、繁衍。汤豆以为自己去到那个世界时,那里的种族已然衰败,可并没有。
那些意识体飘荡在那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它们大时,能胀满每一个世间,就算有万千的新世界也不够它们舒展,小时能全部跻身在一粒尘埃之中,却并不会觉得拥挤。它们看着生命短暂的庞郎人朝生暮死,就像人看着蚂蚁,神看着苍生。当生灵拜伏祭奠它们,它们偶尔会有回应。更多的时候只是视而不见。
她看到了庞郎人失智的意识体。那些凶恶的灵魂,游荡在地城周围,是求道胜地的守护者也是囚徒,它们无法离开,无法死亡,那里仿佛是有罪者永远不灭的牢笼。那便是它们蔑视生命的的下场。
她看到这个世界中,以人类面目生活着的庞郎人们。他们向‘神明’乞求长生之法,以为得到的是馈赠,最后自己都忘记自己的存在,结局的也不过是在毁灭的边缘挣扎。
然后她看到了‘他’。从他幼时,到他长成。
他受过辱骂与轻视,企图得到一个家与家人,一身是伤坐在楼梯口哭,端着那碗面吃着默默地掉泪,不得不回到毫无希望的生活中去时,小声地问:“我能做你的孩子吗?”他那么小,面容瘦弱,头发枯黄,眼中还有些光亮,与希翼。
后来他还活着,但已经死去。
他没有自己的名字,一世都希望成为别人。
成为任何人……成为黎川……
他那么聪明,每日同进同出,巧妙地误导所有人,混淆两个人的身份,他也那么冷酷,在黑暗的街道上杀死了提着行李、曾与他像兄弟一样的少年。
成为黎川。
这样就可以当作自己没有经历过那些痛苦的过去,当作自己有并不富裕但温馨的家,有并不完美但慈爱的父母。成为一个普通的孩子,结交朋友、受人喜欢。
当他站在楼上的阳台,看着对面阳台上微雨中的少女,和她一起站在黑暗的夜色中,也感受过短暂虚无的宁静。
当他在车上,与怀着孕的汤母同行,静静地注视着那个女人微笑的侧影,审视着她突起的腹部,疑惑着自己的母亲是否在自己还未出生时,也像这样饱含爱意。
她看到爸爸跪在家祠里,双手举过手顶,接过爷爷手里的提灯。二叔站在一边嘟着嘴,大概深以为这样的重任应该交给自己才对。
“自古,我们水家一代代守护着她。现在轮到你们。”爷爷是这么说的。
案几上有爷爷和她的合影,照片上,爷爷还非常的年轻,跟她站在一起,像兄妹。爸爸和二叔还很小,不到她小腿高,一边一个牵着她的手。二叔扎着辫子,辫尾有两朵栀子花,手里拿着大大的棒棒糖,缺了门牙,笑得灿烂极了。
她看到水家上几辈,看到他们发现门的情况有异,是怎么奔走在各个玄学派系之间,怎么调合最强大的几个家族出力,每代派人镇守在村中。
也看到村中那些人曾经那么鲜活地生活着。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以为自己守的是‘幽府之门’。哪怕门引发能量混乱,造成倾覆天地的大型爆炸,毁灭了那么多的城市时,也是他们螳臂当车,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保得一线生机。
看着他们中最有天赋的一些人,是怎么自愿被种成种子。
二叔死了,他们也死了。几姓之中,最大的诸姓,也只留下一个一知半解的诸世凉。
她看到诸世凉,孤身一个喘息着在焦地上狂奔。他的镜片已经丢失了,同伴已经死去,被看不见的敌人追逐,最终睁着眼睛倒在无人的旷野,再无声息。
更看到母亲哭着一耳光扇在父亲脸上“你说你没有出轨,那是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女儿!你说啊!”
“别难过,她会当你是亲生的母亲。”爸爸是这么说的。
有挣扎、争吵、冷战,但最后盲目的爱战胜一切。
当她回到家,笑着扑向妈妈怀里,她没有察觉对方的僵硬。在她心里,这里就是自己的家,这就是养大自己的母亲。但对汤母来说,这是第一次见面。
后来呢,也许妈妈也发现了什么端倪。
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
“我女儿,是世上最好的女儿。”妈妈和她一道,坐在院中的秋千上,曾得意地这么说。
“不要怕,妈妈会保护你。”当地下室爆发矛盾,所有人都变得居心不良,妈妈曾这么说。
在拥挤的居住区,妈妈给她重新建造了一个家,就算爸爸已经不在,妈妈仍然坚守着最后分别时,答应过爸爸的事。
但最终,看着女儿从来没有改变过的容貌,做母亲的也明白,女儿永远无法像自己所期望的那样,在注视下,像一个普通人那样过完一生。
她的人生,太漫长。
每个陪她走过的人,都已经老去、死亡,他们经历了人生的悲欢离合。只有她茫然无知地活着。没有忧愁地永恒地活着。一代又一代的残存的水氏族人,以各种方式,守护着最后一个人类。
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
这就是一切的真相。
当她看到这些。
那些安静的意识体似乎也在看着她。
它们在珠中的世界,透过时光静默、无声,眼中没有憎恨,也没有欲望。眠于花朵,或伏在贫瘠土地之上,静静地看她。
第81章 结局
之后突然一切光都消失了。
汤豆似乎听到了一声佛号,有人急奔过来:“人怎么样?我们来迟了吗?唉呀,我就说要赶快!你说不要急!这下好,出大事了!灯呢?快把灯拿来啊!”
她挣扎了睁开眼睛,原本黎川倒在她旁边,但现在那里只有一片空地,就好像从来没有人存在过。人呢?她扭头向说话的人看过去,只恍惚看到一颗光头,和宽大的僧袍。
这个大和尚她似乎是见过,但又似乎是没有见过。她想说,但却猛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过了一会儿,她才又重新恢复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