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祖发现普通人必当灭绝之后,便取众族人之灵,铸造了万世慈悲灯。”水白鹤的声音未必有些凝滞:“我们死了很多人。”
说着又勉强地笑了笑:“不过姑奶奶不用介怀。家祖当年便说过,祸自我们水家而起,自当也该由我们水家来偿还。后世之事若有转机,必在姑奶奶身上,水家已尽了倾族之力,之后便全看苍天有无好生之德。全凭造化了。”
她吐出一口气说:“现在看来,他们是没有白死的。”想了想,又怕被误解,解释道:“我讲这些,并不是要姑奶奶感激水氏,只是想……姑奶奶也许想知道。”她看向汤豆。
汤豆点点头:“恩。”
水白鹤松了口气,引着她向楼上去。这整幢楼里全是书册,汤豆随便翻开一本,便是不知道什么人的杂记,有一些日常记事,有一些是关于术法颂言的研究。
这里大概堆积着水家人历代的智慧结晶。
而二楼,放着的则全是画像,与关于她的记录。
画上她的样子恒古未变,唯一变化的是身后的背景,以及身边的人。那些人,从幼小到成年再到老去,对于他们来说,汤豆是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组成,是他们必须要完成的职责。可同时也不可能避免的,长久地相处,与她有种种的纠葛并非只是保护者与被保护者那么简单。
她随手翻起一本,里面讲的是水氏一族当时的族长与她道去江南的事。那时候那一凭的族长年纪还小,比她还更矮一些。她牵着族长,便想牵着自己兄弟,一路反而是她照顾这位族长比较多。
两个人本来是因为水氏有人失踪的事才过去找寻,没想到遇到鹿氏门徒,她为了救人被刺死。族长带着她的身躯返回水氏的隐居之地。
字里行间十分悲痛。因他父母过世得早,并来不及将汤豆安置到别的人家去,到了他这里,他又因为舍不得像长姐一样照看着自己长大的汤豆,不肯叫她走。前路茫茫,后有追兵。
他说:“却因一已之私,以至于阿姐丧命。待七日后重新醒来,已不识得故人。又因我也受了伤,无法施放颂言将已经备好的记忆入灌,圆其心智。至其状如幼儿。实有负祖宗之托。”
最后终于脱险,他将汤豆托付在山中猎户之家三四年,才能转头去清理鹿氏。直至猎户身死,家中要给将她嫁出去的时候才勉强铲平鹿氏某支人,去接汤豆走。
但到了那时候“往事俱望,阿姐虽还在世,世间却再也没有阿姐。”
再随便拿起一本,是某个水氏族人带着她打算私奔的故事。
两个人计划得十分周详,可千算万算,独独没算到路上遇到了‘门’祸,受困于几百庞郎游魂。“石郎身死,我只身返回水氏居地。”这一句是汤豆代替那个人死去的人记下的。
那时候她刚痛失了爱人,却也突然明白,门祸不绝,世上也就并没有可以安居之地。之后,她想尽了许多办法,但都没有出路,后来因慈悲灯的弊病,她每十五年必昏死一次记忆消魂,以至到了十五年之期时,所有的计划也随之终止。之后她没有再立刻醒来,沉睡了七十五年之久。那之后又是别的故事了。
汤豆翻看着这 些册子,这里面虽然只是只言片语,可字里行间都充斥着悲欢离合。虽然全是她经历过的,可是对于她来,就好像一切都从来没有发生。
对于这些已经死去的水氏而言。她是曾是他们的长辈,又变成姐妹、好友,爱人,到最后视为儿女。
一代代,老去,死亡,又有新的一代长成,接替。
然后,一个个地被她遗忘。
那些或让人大笑或让人落泪的往事,全记载在这些书册之中。这是他们在她生命存在过的唯一的痕迹。
水白鹤没有打扰她。静静站在一侧。
许久她才将手里的册子放下来:“这次的记忆也快消失了吗?”
水白鹤算了算说:“阿爷说,当年蓬莱洲时,你身上有异世的灯灵之力,虽然身受重创,但异世灯灵之力保你未死,只是昏睡而已。虽然昏睡的时间是不算做十五年之期的,但醒来却是要加倍流速的……所以……”水白鹤看着她甚至有些怜悯。
汤豆扯开衣领看了看,身上的灯的灼伤处,还剩下一点点浅薄的印记,但就是这些印记也正在慢慢地消失。回忆起居住地、父母二叔,渐渐地画面都不再清晰。她回想起自己是怎么走上这一条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开了家。但似乎记忆正在分崩离析。家人、好友、死去的异父异母的兄长、那位救了她一命的老人、诸世凉、赵小明甚至黎川,他们的面目都在变得模糊。
水白鹤伸手扶住她,让她在楼中的太师椅上坐下,又想跑去拿水来给她喝。
她一把抓住水白鹤的手:“这一次,我想完完整整地过完这一生。”
水白鹤愣住:“可是……会死的……”不过也马上明白,这样的长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次不用告诉我发生过什么。”她想做一棵,长得很高的树。现在,她也看到了高处的风景。完成了自己应该做的事。
水白鹤愣了一下,但咬咬牙:“好。你等着。我这就去取灯来,解开你与万世慈悲灯的羁绊。”转身便向外跑去。
汤豆一个人,坐在木楼中。
这里到处都书籍、画册,到处都是关于她的故事。关于那些,爱过她,也被她爱过的人的故事。她拿起桌上的笔,在翻开的空笔记本上写下了新的字迹。
最初那天,是个不太好的天气。天空有细雨。她站在阳台,没有看到对面楼阳台上的两个少年。妈妈和继父还没有醒,屋中传来叶子轻微的呼声。她很讨厌同母亲的弟弟……那时候可真是傻气
…………
一笔一画……
人生似乎很长很长,但现在才发现,其实很短很短。
……
水白鹤抱着灯跑回来时,只看到汤豆趴在桌上,似乎是睡着了。跟着她道来的水白龙急忙冲上去,试了试鼻息。收回手微微怅惘:“要开始新的了。”但想到真的要解除,十分犹豫:“阿爷回来要骂死我们!”
“骂几句,又骂不疼你!”水白鹤天不怕地不怕。
她把灯放到桌上,踹了自己哥哥好几脚:“你到是动啊。阿爷今年春已经退位,你是族长。要解也只能你来解!”要不是这样,她才不会叫婆婆妈妈的水白龙来。
水白龙不肯:“真的要打死我的!阿爷好久之前就一直盼着姑奶奶醒来。说有话要和她讲。”看到了桌上的笔记本皱眉:“这是什么?”伸手从汤豆肘下拿出来。
……
许久才合上书页。
低头怔怔看着仿佛是睡着了的少女半天,微微叹息,抿嘴将那盏灯拿了起来。
水白鹤见他要开颂,这才满意。连忙跑到楼外去。
里面一直没有动静。过了许久,突然听到有声,似乎在说话。不多时,一脸莫明的少女跑过来:“这是哪儿啊?你们又是谁啊?”
水白鹤试探,问:“你不记得你自己是谁吗?”
少女茫然……叫什么来着?
“我啊,我是你二叔!”水白鹤一脸促狭过去挽住她的脖子:“你叫水……水豆豆!”指着下楼来的水白龙:“那是你爸!”
少女不解:“我怎么会不记得?”
“因为……你脑袋有问题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