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在内宫中经营多年,颇有手段的老人,即便皇后倒了,也有各自的手段和门路抽身而出,只是,他们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同皇后共进退。
不知为何,皇上突然想起了檀素。
她眉眼温柔地抱着小黑狗,一点一点讲述皇后的善良和美好。
顿了顿,他走进内室,扫视一遍,须臾,视线落在案几上的针线篓子里,那里面有一块嫩黄色的方正帕子,看起来还没绣完整。
他走过去,捏起来,打量上头的枯枝梅花。
“你绣的手帕?”
走过来,看清皇上手里拿的东西,陈以祯登时脸庞涨成煮虾,她呐呐道:“嗯,臣妾绣的。”
皇上评价,“有点丑!”
爆红一点点退下去,陈以祯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谢谢皇上龙眼金睛。”
皇上偏头冷淡看她。
陈以祯没忍住,继续道:“臣妾不过刚学,自然比不得经年久月习作的绣娘。”
“不过,这绣的不是帕子,是臣妾的肚兜。”
第十六章
陈以祯坏心眼地瞧见,听到这话的皇上登时愣住,随即,毫不掩饰嫌弃地丢了出去。
她再次悄无声息地翻了个白眼。
皇上抿了抿唇,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眼睛触到那上面浓郁的玫红色梅花,脑袋“叮”一下,依稀回到了昨晚的梦境,她紧闭双眼,眼角唇/瓣恍如六月桃花,冬日寒梅一般,艳丽,灼目。
手指微颤,下意识地,他随手拈起旁边一块白色帆布,盖住了针线篓子。
如此,方端正坐好,冷淡着脸看立在前方的陈以祯。
陈以祯没注意到皇上的小动作,她心里挠心挠肺的,猜测皇上突然变化的原因。
难不成是想对陈家做什么?
上首,皇上盯着她,想了想,直奔主题:“你最近在做什么?”
陈以祯沉默,顿了会,斟酌着开口,“臣妾常常对墙自省,反省这些年来的过错和缺憾。”
她很有表演欲地垂下头,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臣妾每每遗憾……”
“最近可有什么异状?”皇上十分干脆地打断了她。
陈以祯哽住,正要表演的时候被人打断可不是个什么好体会,她吸了吸鼻子,麻溜将自己从反省愧疚的情绪中摆脱出来,转而,迅速将这句话在脑子里转了两圈。
倏忽,她想到,皇上好似不是第一次问她这句话。
上次皇上来看她时,貌似就问过这句话,短时间内重复两次一样的问话,不太正常。
她最近有什么异状?
难道她该有什么异状?
瞌睡?头疼?经常做噩梦?
陈以祯思虑来思虑去,实在想不明白皇上这话的意思,最终,她望过去,干脆道:“臣妾不知皇上什么意思?”
“你不曾有头痛,心痛,疲惫困倦之感?”
“没啊。”陈以祯茫然。
皇上看着她,过了会,缓慢摇头,说:“没什么。”
说完,他靠在椅子上,垂下眼帘,沉默着不吭声了。
殿内一时陷入了沉寂之中。
站着的陈以祯悄悄垫了垫脚尖,心下无奈,所以说,她最讨厌跟阶级比她高一阶的人待在一室,每当这个时候,总是他们坐着,她站着。
偏偏他们还特别喜欢惩罚式的晾着人。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陈以祯昏昏欲睡时,荣盛终于回来了,不止将司务监总管带了过来,还带回来了一大桶冰。
甫进来,司务监总管便哆嗦着一下子趴到了地上,“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屋内终于重新置起冰,丝丝凉气在殿内延伸蔓延,不一会儿便驱走了满室炎热。
陈以祯舒适地舒了口气,如果能惬意地躺到凉席上,一手旁放着冰镇葡萄,一手拿着本书看就更好了。
皇上撩起眼皮,盯着跟前的司务监总管。
“知道朕为什么叫你过来吗?”
司务监总管在来的路上已经想清楚,猜测估计是司务监怠慢皇后的事让皇上知道了,只是不知皇上心里对皇后究竟是个什么章程,本来还在犹豫该怎么回答,但此时一听皇上开口的语气,顿时不敢再怀揣侥幸,不等皇上继续问就痛哭流涕,“砰砰”磕头。
“奴才有罪,奴才有罪啊,请皇上治奴才的罪,都是奴才御下不严,以致那帮奴才居然敢怠慢皇后娘娘,奴才三番四次教导他们,切不可怠慢后宫诸位主子,但他们一个个口中直呼不敢,谁想背地里居然敢做出这种事,不管怎样,都是奴才御下不严,还请皇上惩罚,呜呜呜。”
陈以祯好笑地看着他,宫里的太监宫女真是一个比一个有意思,即便已经进宫三余载,她仍旧看不穿。
皇上冷冷地看着他,“哦?你的意思是都是那帮欺下瞒上的奴才的过了?”
“不敢,不敢,奴才亦有罪,奴才有大罪啊呜呜呜。”
“既然如此,你觉得你该当何罪?”
“这……”司务监总管脸上冷汗涔涔,口干舌燥,张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皇后,”皇上突然将重心移向旁边看戏的陈以祯,“你觉得他该当何罪?”
陈以祯眨眨眼,踌躇起来。
沉默了会,她试探着开口:“庞公公御下不严,以致出现如此纰漏,确实该罚,但庞公公毕竟没有直接参与此事,不好惩罚过重,不若罚奉两个月,并勒令他狠狠整治下下属?”
听完她的话,皇上一时没吭声,司务监总管不敢置信地抬起头,不敢相信皇后娘娘居然如此好说话。
陈以祯当然不想这么好说话,按照她之前的性子,定是要好好整治后宫这股欺上瞒下,上行下效之风,只是她现在身份尴尬,真要说什么过分的话,诸如撤去司务监总管的总管之职,皇上铁定不听她的。
皇上不听她的,再将管理内务的司务监总管得罪了,她在后宫之中当真就永无宁日了。
皇上终于将目光落到司务监总管身上,冷冷出声,“皇后所言,你可记到心里了,除了皇后所言,再自去宫狱司领二十板子,下去吧。”
司务监总管反应过来,登时狂喜叩头,“谢皇上,谢皇后娘娘饶恕奴才的罪过。”
庞公公走出钟粹宫大门,烘烤的热风一吹,脑子顿时清醒了,回首看望身后,心情复杂。
他不信皇后娘娘当真这么好心,只是她毕竟在皇上跟前替他说了好话,况且皇上今日突然降临钟粹宫,瞧着要为皇后娘娘撑腰的样子……难道后宫的天又要变了?
思考了会,他摇摇头,看起来不像,若真的变了,皇上就不会对他这般轻拿轻放,应当是另有要事发生,但不管怎样,接下来一段时间,不能对皇后娘娘太过怠慢了。
钟粹宫,眼见外面日头渐渐西斜,陈以祯抚了下肚子,觉得肚子要唱空城计了。
眼珠转动,想了想,她慢慢凑过去,委婉道:“皇上这些日子想必累坏了,居然一觉到了晚膳的时候。”
皇上放下手里的书,偏头看了她一眼,陈以祯微笑,心里却在想:依着他这么厌恶她,定不会留下用膳,等他离开,她就可以点这个那个,大快朵颐了。
陈以祯开始畅想一会儿用什么。
皇上起身,“摆膳吧。”
陈以祯:……
什么情况?她一脸懵逼。
不说这大半年,便是过去那三年,他们一块用膳的机会都屈指可数,但是此时,皇上居然想留下来用膳。
但是这事,只有她一个人疑惑不解外加不情愿,郑嬷嬷和沛公公他们听到这话,没有不开怀欣喜的,沛公公甚至激动得结巴了一下。
“哎,奴,奴才这就去准备。”
内膳房,贾正一脸呆滞地看着王大石“砰砰砰”切菜备餐,配合几位主厨的几样拿手菜,你推我挤地献给了来取菜的小太监。
不止如此,他们还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这个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那个献出自己珍藏许久一直没舍得用的人参,只为了让小太监在娘娘跟前多美言几句,当然如果能得到皇上问询一二那就更好了。
皇上很少在内膳房用膳,基本都走专门给御前供膳的御膳房,这次可能是唯一一次在皇上跟前露脸的机会,哪个不想着法抓紧把握住。
为此,平日里还能做几道自己的拿手菜讨好主子的诸位副厨,这次一个也没被主厨允许做菜,只让他们帮忙打了下手,唯一的例外便是那个王大石,只因为这次过来拿菜的是钟粹宫的公公。
而众所周知,因着王大石的好心,钟粹宫有来有往,这段时间他们关系一直不错。
看着那边跟着主厨一通忙活,有机会献上自己拿手菜的王大石,贾正他们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而另一边,来提膳的几位公公也是满面通红,被人奉承得自得不已。
自娘娘身份一落千丈,钟粹宫的公公们鲜少再这么扬眉吐气过,他们挺着胸,高昂脑袋,自矜在娘娘身边,见多识广,不能像这帮子没见识的粗鄙人一般。
丢人!
内膳房流水般的珍馐流到钟粹宫后,陈以祯坐在桌子前,望着跟前堪比满汉全席的珍馐美食,不禁自嘲,这再使银子也比不上有地位之人的随口一句吩咐。
她垂下眼眸,对皇上道:“皇上,可以开膳了。”
皇上“嗯”一声,撩开衣袍坐在了最上首,等他入座之后,陈以祯才坐到下面,而且跟皇上隔了两个座位,坚决奉行远离中心,此后孤身一人到老的原则。
皇上瞟了她一眼,没说话。
等太监一一检查,确认无误过后,两人方开始动筷。
宫内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往常陈以祯一个人用膳时不是看书就是跟双姝双陆和郑嬷嬷说闲话,此时冷不丁规规矩矩地坐下老实用膳,她还有些不适应。
悄悄抬眼角瞅向最上首的皇上,他端端正正坐着,碗筷勺匙碰撞,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眉目微敛,整个人优雅矜持又端贵从容,瞧着倒是没半分不适。
也对,他自小接受得便是这个教育,他们第一次一块用膳时,他就是这么自矜有度。
回忆到过去的事,陈以祯不禁神情恍惚,手上动作变慢。
皇上倏忽看她一眼,放下筷子,拿帕子擦了擦嘴,问她:“怎么?没胃口?”
陈以祯回过神,忙跟着放下汤匙,完美微笑,“还好,皇上您用完了?”
“嗯。”放下筷子就没有再次拿起的规矩,皇上接过漱口水,漱了漱嘴,又用帕子擦了擦,站起了身。
陈以祯遗憾地看了眼桌子上的菜,她还没吃饱呢,不过皇上都停筷了,她也不可能继续吃了。
跟双陆对视一眼,双陆秒懂,立即眨眼表示自己会为她留几样菜,如此陈以祯方放下心漱口跟着皇上离座了。
好在用过膳之后,皇上没留太久,只稍稍坐了坐,就准备离开。
陈以祯几乎欢喜雀跃地恭送他出门。
走到门口,突然,皇上顿住,转头看她。
“陈以祯,你可曾后悔进宫?”
可曾后悔为后?
陈以祯怔住,脸上一派茫然,须臾,神色落寞地低下头,沉默不语。
皇上收回视线,撩起袍泽往外走,轻飘飘留下一句话。
“不管你是否后悔,既然选择了为后,那就留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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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皇上决定下诏书,不过不是废后诏书,而是稳定陈以祯身份的诏书。
下这份诏书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将他的态度表达给朝堂众人,让他们以后不要给他上什么乱七八糟的奏折。
而在此之前,他还需要往宁寿宫和永昌宫跑一趟。
想到两宫,额角不禁一阵抽痛,皇祖母好说,但母后估计够呛,但不管怎样,他都要让母后同意,且此后不许在他跟前再提起废后的事。
先去了宁寿宫。
说了不打算废后的事。
“孙儿想了想,孙儿刚刚掌握朝廷,但在朝廷中的根基还不算深,此时再立一位家族强势的皇后于孙儿于皇室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与此相反,陈氏这个身份反倒对孙儿对皇室有利。”
太皇太后揶揄地倚着软塌偏头看他,那逗趣的眼神仿佛在说“有情况,哀家就知道你有情况”。
额角再次忍不住跳动,皇上闭了闭眼,叹口气,道:“皇祖母,孙儿想说的,就是这么个理。”
太皇太后想了想,没半点阻挠地点头,“如今你立得住,不必事事都来请教哀家,朝廷内外诸多事宜,你斟酌着可以就行了。”
皇上点点头,他知道皇祖母一定不会说什么,这件事的主要难点在安抚朝臣,以及怎么跟母后交代。
不过,直视皇祖母和善的脸庞,以及亮晶晶的双眼,他怎么突然觉得,皇祖母不是被他列举的理由说服了,而是因着有皇后在她可以多用一碗饭所以才毫不犹豫同意的?
不过不管怎样,皇祖母的态度很让他欣慰。
刚从钟粹宫出来,就遇到了永昌宫请他过去的太监。
他没多说什么,直接跟着太监去了永昌宫。
到了永昌宫,还没进去就听到里头玮乐撒泼的哭闹声。
他踏进去,明黄色身影甫出现,玮乐顿时撅起嘴巴,“哼”一声,别过了头。
看到他,皇太后立即皱紧眉头,训斥他,身为兄长,应当爱护幼妹才是,怎么同玮乐这个孩子一般计较,皇上顺势道了歉,又让荣盛自私库里掏出好几件逗小女孩欢喜的小玩意,玮乐公主这才抹去泪珠欢快地弯起了双眼。
等玮乐欢天喜地蹦蹦跳跳离开以后,皇太后立即沉下脸,严肃问他:“皇帝,听闻昨日/你大庭广众之下同皇后拉拉扯扯,分外亲密。”
皇上眉梢一扬,旋即,分外不以为意道:“母后,儿臣只是牵了皇后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