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彦唤了一声,连忙下了轿撵,迎了上去。
李淑一贯凌厉的面容上有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微微颔首,带着二人回到自己的宫殿。
侍从们奉上茶,便极有眼色地尽数退下。
李淑轻啜一口茶,开门见山道:“阿彦,京中之事,便需要你来多费心了。”
这句话,便是说天子执意修仙,再不会过问政事了。
程彦点头。
李淑又道:“天子不问政事,宵小之徒难免借机生事,眼下正是多事之秋,若在危难关头,你可便宜行事。”
程彦秀眉微蹙,与剑眉紧皱的李夜城交换一个眼神——如今的华京城,只怕是比兵临城下的雍州城还要危险三分。
若是不然,李淑根本不会这般说话。
翌日清晨,李淑整军,李承瑛与李夜城随军出征,李承瑾与程彦留守华京。
天子不问事,程彦虽代掌长公主辅政之权,可到底不是天家皇子,华京城中,总要有一个成年皇子出来主持大局。
温文尔雅的李承瑾是最好的选择。
此时华京城的另一角。
暮春三月,冰霜早已融化,桃李争荣,百花争妍斗艳。
左冯翊沈存剑轻轻抿了一口茶,抬眉看着面前的六皇子。
说来好笑,天子这么多的儿子之中,模样最像天子的,竟是死于长公主剑下的两位皇子,而其他的皇子,容貌更像他们的母妃。
六皇子尤甚。
那眉尾下方的一点殷红小痣,更是似足了那人的神韵。
小痣太红,如血色一般,在阳光下无声昭示着什么,只需一眼,便能将人的眼睛灼伤。
沈存剑移开了视线。
天子总嫌弃六皇子生得女气,懦弱,太像六皇子的母妃,可沈存剑却觉得,六皇子生得极好。
六皇子道:“如今长公主已经离京,光禄勋顾群又是先生的门生,华京此时只有五哥与阿彦表姐,先生以为,此时可算最好时机?”
少年年龄不大,正处于变声期,声音谈不上好听,略显沙哑的嗓音,让沈存剑不觉眉头轻动。
沈存剑道:“殿下可知天子为何留下许清源?”
私养府兵是大忌,饶是李泓再怎么懦弱无为,也无法容忍许清源的这种行为。
可偏偏,在长公主的三言两语下,李泓默认了许清源养府兵的事情。
六皇子道:“还望先生赐教。”
沈存剑道:“我大夏军队分为南北两军,北军为精锐,是荡平外寇的利剑,而南军,则是戍守华京的强盾。”
“而今北狄屡犯边境,北军只得镇守边外,南军虽驻守华京,但百年来皆为世家子弟掌管,对于天子忠心,又剩下几分?”
“许清源的府兵,其作用便是威慑南军不生异心。”
六皇子恍然大悟,道:“先生的意思,只有许清源带府兵离了清源,才是我们动手的最佳时机?”
沈存剑颔首,道:“不错。”
“可.......”
六皇子犹豫片刻,斟酌着说道:“先生也说了,许清源的府兵是威慑南军之用,这种情况下,怎会轻易离开清源?”
沈存剑轻笑,道:“崔莘海杨奇文虽都败在了安宁翁主手上,但他们有一件事是做对了的。”
沈存剑目光悠悠,六皇子打了一个激灵,瞬间便明白了沈存剑的计划。
六皇子大惊,失手打翻桌上的茶杯。
沈存剑静静看着六皇子。
好一会儿,六皇子才回复平静,低声问道:“先生要除去长公主?”
“万万不可,长公主为国家栋梁,若无长公主,边关必乱,大夏必乱!”
第105章
沈存剑瞥了一眼六皇子。
暮春三月,春风微暖, 此时又是正午, 六皇子的衣服穿的并不多,只着一件普通的皇子服, 皇子服是修身窄袖的, 当他把手放在桌上时, 便微微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胳膊来。
茶杯被打翻后, 他的手臂与衣袖便沾染上了茶渍, 像是泪痕一般印在手臂上,越发显得肌肤白如美玉。
沈存剑眉头微动。
他记忆里的那个人, 也有着这样的美玉一般的肌肤。
原本因六皇子的优柔寡断而生出的几分不耐, 此时被那亮眼的白冲散了不少。
沈存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罢了, 面前的六皇子不过十三四岁,正是少年人懵懂无知的年龄,犯上一些错误也使的, 日后他细细地教着他也就是了。
沈存剑轻啜一口茶,道:“都道长公主是大夏栋梁之才, 以一己之力支撑边关数年, 让北狄不得南下, 保大夏边境长治久安, 而我瞧着, 不过是地位使然罢了。”
六皇子蹙了蹙眉, 看了看沈存剑。
他对沈存剑, 是敬畏多于亲密的。
沈存剑的心太狠, 狠过他所认知的每一人。
长公主与程彦岂是好相与的角色?况又有李斯年在一旁虎视眈眈,可这种情况下,沈存剑依旧成了左冯翊,且让自己的门生顾群继任了光禄勋的位置。
光禄勋掌皇城禁卫,左冯翊是京师三辅之一,这两个位置至关重要,素来是夺嫡之争的重中之重,能决定一场宫变的成功与否。
可是这两个位置,却被沈存剑悄无声息地拿下了。
而且直到现在,程彦与李斯年尚且不知沈存剑是他的人,在帮助他夺嫡,仍把沈存剑当做游离于夺嫡之外的世家子弟。
这便是沈存剑的厉害之处。
沈存剑比韬光养晦更为厉害的,是沈存剑的心狠手辣。
他的母妃早死,又不得天子宠爱,这些年,他在皇城之中过得分外艰难,是沈存剑,不留痕迹地除去了那些与他为难的人,且让他的处境不曾发生任何改变,在外人眼中,他仍是那个受宫人欺凌,需要丁太后庇护着的六皇子。
正是因为如此,程彦与李斯年才不曾将他看在眼里,没有把他当成对手。
在他的认知里,程彦已经是非常厉害的人物了,斗崔莘海,除杨奇文,废李承璋,杀天子宠妃,远比他这帮兄弟出色的多,可这样的一个程彦,却被沈存剑瞒在鼓里,那么沈存剑,又该是何等的人物?
无枝可依的他,注定要对沈存剑心生敬畏。
六皇子抿了抿唇,斟酌着说辞,道:“先生,长公主镇守边关多年,非一般人所能及,先生这般看待长公主,只怕不妥吧?”
长公主的兵变逼宫,中间虽然有程彦的从中作梗,但此事仍能体现出长公主的杀伐果决——以一个不受宠公主的身份逼宫,岂是寻常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此事若是失败,哪怕长公主是天家公主,也难逃一死。
更何况,在逼宫之后,她又率领将士,与北狄对峙多年。
自威震四海的镇远侯战死后,大夏对战北狄,便再也没有占过上风,而长公主掌兵之后,虽未将北狄杀得丢盔弃甲,可也稳住了局势,拦住北狄的铁骑,让北狄无法南下,也让边关的百姓过上了一段安生日子。
这样的一个长公主,显然不是沈存剑随手便能解决掉的小角色。
哪怕他心中对沈存剑颇为敬畏,可还是要提醒沈存剑,不可轻视长公主,若是不然,一朝长公主收兵还朝,等待着他的,将会是灭顶之灾——长公主已经杀了他两位兄长了,相信不会介意多杀他一个。
这般想着,六皇子说出自己的担忧。
沈存剑面带浅笑,淡淡看着六皇子。
虽然远不及李斯年聪明,但也是个好苗子。
最起码,能分得清局势。
六皇子被沈存剑看得心里有些不安,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小心翼翼道:“先生,我说错了吗?”
“没有。”
沈存剑轻摇头,笑了笑,道:“殿下说的很对,长公主的确不可小觑。”
六皇子听此,松了一口气,然而沈存剑的下一句,又让他的心提了起来。
沈存剑道:“我之所以说她有今日光景,是地位使然,自然有我的原因。”
“镇远侯死后,大夏对战北狄败仗居多,其原因是军中群龙无首,各方将领各自为战,兵力分散,自然被北狄逐个击破。长公主逼宫行谋逆之举,一时间声名鹤起。长公主来到军中,此时军中将领因败仗之事心有戚戚,又见长公主杀伐果断,为保小命,只能对长公主马首是瞻。”
“长公主重振军风,又有雍州诸城和北地各处天险相合,自然不难将北狄拦于关外。”
沈存剑轻啜一口茶,慢慢说着话。
垂眸抿茶间,他用余光扫了一眼六皇子,六皇子原本微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眼底的疑惑散了不少。
沈存剑放下了茶杯。
六皇子茅塞顿开,道:“先生的意思是,在统帅诸军之时,长公主的地位,远比她的能力要重要的多?”
“不错。”
沈存剑颔首,继续道:“故而死上一个长公主,自然算不得什么。”
“长公主死后,我们只需派上一个威慑六军的人物镇守边关即可。北狄多是骑兵,并不善于攻城,我们配合城池天险,坚守不出,北狄粮草耗尽,只能退兵。”
听到这,六皇子眉头微蹙,犹豫道:“可,一直守城,终归不是法子。”
长公主与李夜城好不容易打开的局面,重振大夏天威,若是长公主死了,必然又回到以前北狄肆意欺凌边关百姓的困局。
沈存剑笑了笑,道:“陛下,待中原九州安定之后,殿下可亲征北狄。”
六皇子手指微紧,攥了攥衣袖,面色微尬,小声道:“先生,我并不精于骑射。”
世人都道他的五哥身体弱,但他的身体比他五哥弱多了,只是父皇嫌弃他生得太女气,他不得父皇宠爱,父皇眼中没有他,旁人更是瞧不见他,自然也不知道宫中有一个更加体弱多病的皇子。
只知道,天子的第六子年幼懦弱,甚少在人前走动。
六皇子眸中闪过一抹不甘。
同是天家皇子,三哥可以仗着太后宠爱肆意妄为,四哥与阿彦定亲,尊为太子,五哥有父皇的怜惜,七弟有母妃的庇佑,八弟更是父皇的心尖尖,唯有他,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没有。
大夏民风尚武,上至天子,下至庶民,无不练习骑射,而他贵为天家皇子,身边却连一个像样的骑射师父都没有。
上苍待他,不公至此。
六皇子闭眼又睁开,眼角微微泛着红,看向面前倜傥风流的沈存剑,诚恳道:“还望先生教我。”
没有人天生就该在深渊之中苟延残喘一辈子。
那些上天不愿意给他的东西,他便用自己的双手,一个个全部拿回来。
长公主由不受宠备受打压的三公主,变成威震天下的长公主的事迹告诉他,出生卑微,不代表一世卑微。
沈存剑眉梢轻挑,目光敏锐,扫过六皇子脸颊,颔首道:“自然。”
“多谢先生。”
六皇子起身,给沈存剑面前的杯子斟满茶,想了想,又问道:“长公主既死,阿彦与我其他皇兄如何处置?”
他虽有争权之心,可若是能兵不刃血继位,谁又愿双手满是杀孽?
沈存剑眸光轻闪,道:“殿下难道忘了李承璋的前车之鉴?”
六皇子呼吸一紧,原本温和的眸光沉了沉。
李承璋是他们兄弟中离皇位最近的人。
李承璋曾有两次机会,一次是钧山之上,崔莘海兵变逼宫之际,李承璋与吴皇后心软,不愿背上弑君夺位的骂名,好言相劝李泓写退位诏书,结果被李泓拖延到程彦带兵而来,崔莘海引剑身亡。
第二次,是李承璋亲自带兵冲开皇城大门。
这一次,他倒是心狠了,准备行弑君之举,可却还是出现了纰漏——不曾对程彦赶尽杀绝,导致程彦绝地反击,自己落了个被弩/箭穿胸而过的下场。
关于李承璋的往事涌上心头,六皇子咬了咬唇。
他才不是四哥。
四哥自幼被父皇视为接班人,哪怕父皇面上不显,可心中却是极看重四哥,四哥纵然做出逼宫之举,可只要皇位落在四哥身上,在父皇眼里,四哥依旧是合格的接班人。
四哥有资本,失误一次也无妨,可他却什么都没有,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他不能学四哥。
六皇子慢慢抬眉,看向沈存剑,声音微哑道:“一切皆听先生的安排。”
沈存剑面上的笑意终于爬上了眼底,轻笑着说道:“必不负殿下所托。”
暮春三月,阳光虽暖,可寒风依旧冷冽。
枝头上笑闹着的桃李峥嵘,经风一吹,斩落成泥。
..........
皇城,长信宫。
自与李斯年因崔元锐的事情发生争执后,程彦已好几日不曾回宁王府,只在长信宫陪着丁太后与许裳。
丁太后以为程彦担心许裳伤势,这才留宿长信宫,故而心中不曾多想,每日与程彦说笑。
但丁太后不曾发觉程彦的异样,不代表许裳察觉不了。
这日程彦与李承瑾商议完了奏折,前来看许裳,刚刚在许裳塌边坐定,便听许裳温声道:“阿彦,你可是为我的事情与斯年闹了脾气?”
“没有的事。”
程彦笑道:“姐姐多心了。”
许裳靠着问棋,慢慢坐起身,挥手让殿中侍女尽数退下,蹙眉看向程彦,道:“斯年做事向来稳妥,他不杀崔元锐,多是有他的道理,你不该为我的事情与他生气。”
“姐姐,若是旁人险些将我害死,兄长却说那人另有重用,并未发作那人,姐姐又会如何处置?”
程彦见瞒不过许裳,便开口问道。
“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的。”
许裳摇了摇头,道:“你在夜城心中何等重要——”
“可若是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了呢?”
程彦打断了许裳的话,道:“姐姐会如何处置?”
许裳拧眉,这才细想此事,片刻后,她笑了一下,慢慢道:“罢了,我多半与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