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臣们的日夜祈祷下,许清源带着许裳郑孟君,以及袁行与赵怀山召集来的各地府兵,终于离开了华京城。
程彦带着女眷与朝臣们相送许清源,朝臣们面上的笑容分外地真诚。
许清源大军撤离华京城,六皇子动作越发明显,袁行与顾群的矛盾越发尖锐,禁卫军们出现了内斗,朝臣们做事再无顾忌,或拥立六皇子求从龙之功,或结交藩王让藩王来朝,或暗中积蓄力量,待时而立。
刚平静一月的华京城,再度躁动起来。
这一日,天子李泓在御医与道士们的精心照料下,终于醒来了。
六皇子得知消息后,迅速赶往三清殿。
李泓正在内侍们的照料下喝着粥。
六皇子轻手轻脚走进内殿,李泓不再喝粥,内侍们收起碗筷,低头垂眸侍立在一旁。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朕都知道了。”
李泓的声音不复往日,苍老了许多,将身体倚在引枕上,徐徐向六皇子说道:“老六,非是朕偏爱阿彦,而是眼下的大夏,委实是个烂摊子,若能收拢得住,那还罢了,若是.......”
古往今来,有哪个亡国之君有了好下场?
李泓声音微顿,面上满是不忍,悲凉说道:“那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老六,朕不求你有经天纬地之才,朕只求你一生平安顺遂,你,懂朕的意思罢?”
李泓抬眉,眼中闪着水光,看着面前的六皇子。
六皇子仍是他熟悉的一贯的温顺模样,将他身上的被褥掖了掖,道:“父皇,我都明白。”
李泓松了一口气。
明白就好。
李泓拍了拍六皇子的肩膀,嘘嘘咳嗽着,道:“阿彦是个厚道人,必会善待你。”
六皇子垂眸,掩去眸中的冷声,温声都:“您要召见表姐与朝臣么?”
他的好父皇,无论是现在,还是在以前,眼中从来瞧不见他。
宁愿把皇位传给一个外人,也不愿让他试上一试。
既是如此,他又何必舍不得那点骨肉亲情?
李泓又是一阵咳嗽,断断续续道:“朕的时间不多了,传他们过来吧。”
六皇子点头,轻轻将李泓平放在床上,而后走出内殿,对顾群道:“天子有命,传召安宁翁主与所有朝臣。”
顾群眸中精光一闪,带着护甲的手指轻按在腰中佩剑上。
“遵命。”
第110章
顾群迅速安排下去。
宫门守卫交班, 隶属袁行的禁卫军全部换成了顾群的手下。
做完这一切,顾群才传召的内侍出了皇城。
内侍一路来到宁王府, 向程彦传达天子李泓的口谕, 说要将皇位交托于程彦,命朝臣们尽心竭力辅佐程彦平叛。
这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喜讯,对于饱受朝臣们指责干涉朝政的程彦来讲,李泓的这番话,可谓是及时雨,让她名正言顺成为大夏朝的女主人, 再不用忍受朝臣的非议。
若换成其他人, 此时早已是欣喜若狂,再想不起其他, 梳洗之后, 便急忙奔赴皇城,去从李泓手中接过传国玉玺。
可惜, 程彦是程彦。
程彦与李斯年对视一笑, 明白彼此眼中的笑意——六皇子终于安耐不住了。
紫苏迎上来,不着痕迹地塞给内侍一袋银子,带着内侍去偏亭吃茶。
绿萝等人伺候程彦梳洗。
李斯年不喜女子近身,自己在另一间厢房换好了藩王袍, 将长发挽起, 带上藩王特有的紫金冠, 便去找正在梳妆的程彦。
程彦从菱花镜中看到锦衣玉容的李斯年, 忍不住笑了起来, 道:“你倒是快,只是可惜,今日守着皇城的那帮人,才不会放你进城。”
李斯年走过来,目光落在桌上琳琅满目的凤簪珠钗,从中选了一支九凤钗,簪在程彦发间,轻笑道:“总要陪你过去的。”
窗外阳光正好,掠过镂空窗台,斜斜落在程彦眉间。
李斯年顺着阳光,在程彦眉心印下一吻。
前方是刀山火海也好,是十方地狱也罢,他总要陪她的。
就像当初,她身带温暖阳光,闯入他晦暗人生,将他从地狱深处拯救出来一般。
李斯年的体温比寻常人凉上一些,唇角也是略显温凉的,触感极好,让人有种欲罢不能的恍惚。
程彦眉头动了动,抬手拦住李斯年的脖子,稍稍用力,便将李斯年压了下来。
李斯年漂亮的有些过分的脸近在眼前,倒映在程彦清澈的瞳孔间,程彦轻抬下巴,就着六月夏日剪影,在斑驳光线中与李斯年难舍难分。
廊下挂着的画眉鸟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彦松开了李斯年的脖子,轻轻睁开眼,映入眼眶的,是李斯年一贯的风轻云淡,波澜不惊,似乎刚才对她攻城略地的,不是他一般。
他仍是不染人间烟火的谪仙。
不悲不喜,不爱不憎。
程彦笑了笑,手指向上,捏了捏李斯年柔软的耳垂。
很烫。
就像他的心口一样。
眼前的这个人啊,心中纵然波澜起,面上仍是九天之上略带几分清冷疏离的神祇。
“走吧。”
程彦松开了李斯年的耳垂,起身拉着他的手,向外走去,道:“别让咱们的六皇子等太久。”
六皇子的这场戏,演得实在逼真,不仅向她传了李泓的口谕,还将朝臣们尽数召往皇城,若她不曾对六皇子起疑心,只怕会以为李泓是真的要将大夏江山传给她。
毕竟此时的大夏,委实是个烂摊子,李泓将江山传给她,实在是无奈之举——她做亡国之君的几率,比做世宗皇帝的几率大太多了。
程彦坐上轿撵,去往皇城。
李泓如今住在三清殿,三清殿在皇城的西北角,程彦的轿撵需要绕过许多宫殿,才能抵达三清殿。
然而在进入第二道的宫门时,程彦的轿撵被禁卫军们拦下了。
禁卫军对程彦深深行礼,起身之后,看了看程彦身旁的李斯年,面上颇为为难。
程彦挑眉,问道:“怎么?”
禁卫军斟酌着说道:“天子有令,只传唤安宁翁主,至于宁王........”
李斯年轻笑。
程彦隔着宽大绣袍,握了握李斯年的手掌。
李斯年回握着她的手,有些不想松开。
程彦拍了拍李斯年的手背,从李斯年掌心抽回手,在紫苏的搀扶下,走下轿撵,回眸对李斯年道:“我去去便回,你只管等我回来便是。”
朝臣们对女子干政有天然的敌意,外面的事情,仍需要李斯年周转调停。
现在可不是她与李斯年你侬我侬的时候。
充满杀戮的政治里,从来容不得儿女私情。
李斯年笑了笑,道:“我等你。”
那些道理,程彦明白,他更明白。
他现在最需要做的,是将一切的事情安排好,等待他的小翁主加冕而归。
李斯年目送程彦缓步走入三清殿。
或许是听到了李泓要传位于程彦的风声,殿门之下,不少朝臣们对程彦毕恭毕敬。
李斯年眸光轻转,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程彦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三清殿内,李斯年转身离去。
算一算时间,此时的许清源一行人,也该抵达昭武郡了。
雍州城失守后,北狄骑兵长驱而入,烧杀抢掠,战火一直蔓延到中原之地最后一道险关昭武郡。
昭武、广宁、神武三郡,是抵御北狄骑兵的最后一道关隘城池,若是这三郡有失,处于中原腹地的华京城,便暴露在北狄人的铁骑之下。
这三郡容不得半点闪失。
李斯年手指轻扣着轮椅。
许裳心细如发,许清源更是沙场宿将,至于郑孟君,虽未上过战场,但在郑公的教育下,亦有着不输男儿之才,他给他们的那些东西,想来能用得上。
此时的昭武郡。
大夏与北狄对峙多年,北狄马快,纵然吃了败仗,也能保存兵力,休养生息后,来日仍能再战。
大夏吃了战马不利的亏,与北狄作战的这些年,折了不少将士进去,朝中世家林立,个个护着自己的属地的儿郎不让参军,导致长公主募兵颇为艰难。
兵力不足的情况下,长公主只能先紧着地处边疆备受北狄侵扰的雍州城等地,至于昭武三郡,则由当地人与华京城派来的卫士们来守着。
许清源带兵抵达昭武郡时,这里的将士在北狄人的强攻之下损伤的所剩无几,城中妇孺皆披甲带剑上了墙头,准备与北狄决一死战。
郑孟君看到这个模样,当即便红了眼。
许清源剑眉微蹙,指挥麾下士兵支援昭武。
北狄虽得知许清源带兵来援的消息,但不知道许清源会来的这么快,根本不曾防备,又见许清源麾下将士个个悍勇无比,连忙鸣金收兵。
北狄退后,昭武郡的大门缓缓打开,迎接许清源入城。
昭武郡的郡守前几日战死在城楼上,如今指挥战斗的,是郡守的正妻丁氏。
丁氏本担心自己冒领郡守之任,会遭到许清源的叱责,可见许清源身后跟着的许裳与郑孟君皆是女子,心中的不安便淡去了几分。
许清源道:“果然是昭武郡女郎,巾帼不让须眉。”
丁氏听此,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下。
许清源进城之后,安抚城中伤病与民众,又让自己麾下的将士接任城门,让守城多日的妇孺们好好休息一番。
交接完城中事务后,便是月挂中天。
书房中,众将离去,只剩下许裳与郑孟君。
许清源负手而立,静静看着烛火下的两个女子。
许裳咬了咬唇,轻声道:“爹,我要去找夜城。”
许清源挑眉,不置可否,又瞥向一旁的郑孟君。
郑孟君道:“广宁郡不仅受北狄急攻,甚至以英王性命相要挟,英王到底是天子亲子,当地郡守守也不是,不守也不是。”
“我为敬王王妃,此事由我出面最为合适。”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大夏从不会接受敌人的要挟,莫说北狄手中的人是王爷,哪怕是一朝天子,大夏也不会割让一城一池。
只是此事由谁出面,便成了棘手问题。
许清源是唯一一个能够威慑六军的人,他的身上不能有任何污点。
她便不一样了,她的夫君是英王的弟弟,且为国捐躯,由她来送英王上路,上至天子,下至庶民,都说不得什么。
许清源眸光微沉,颔首道:“将宁王准备的东西带上。”
郑孟君点头,接过军令,走入夜幕之中。
许清源这才去瞧屋里的自己的独女。
烛火昏黄,许裳的面容分外柔和,可那半边银质面具,却将她衬出了三分英气。
许清源垂眸。
许裳已经十八岁了,在这十八年间,她的一举一动,皆按照他的教诲,从未违背过他的意思。
唯独这一次。
许清源嘲讽一笑,抬起手,想去抚摸许裳面上的面具。
许裳微微避开,许清源的手便停在了半空中。
片刻后,许清源收回了手,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地图,递给许裳,道:“去吧,一路小心。”
许裳目光微顿,有些不敢相信。
许清源将羊皮地图塞到许裳手里,拍了拍许裳的肩膀,道:“我一直忘了说,你是我的骄傲。”
“无论是以前的你,还是现在的你。”
北方的天气远比中原腹地的华京城要冷得多,夜里温差又大,寒风自大开着的房门卷进来,一阵一阵刮在许裳单薄的身体上。
许裳攥紧了手中地图,眼底慢慢蕴起了雾气。
.........
此时的华京城。
程彦走进三清殿,正殿之中,只有烛火与檀香高燃。
程彦点燃一支香,对着供奉的三清拜下。
殿门在这一刻被关上,外面传来禁卫军手中强弩上弦的声音。
第111章
程彦秀眉微动。
殿外虽然传来强弩上弦的声音, 但六皇子却未必想用强弩射死她,让顾群的禁卫军包围三清殿,并手持强弩利剑, 是为了阻止她逃跑,想把她困死在三清正殿。
她好歹是天子亲封的安宁翁主, 若是身死下葬,也有太常卿按照天家礼仪验尸下葬,她的尸首不能太难看。
最起码,要是一个全尸, 而且尸体上不能有太明显的伤口。
真正取她性命的, 是正殿中冉冉升起的檀香。
程彦对着三清像上完香, 低头垂眸, 拨弄着临行前李斯年系在她腰间的香囊。
有李斯年那位制香用毒的祖宗在,六皇子的这些把戏, 她委实不放在眼里。
熟悉的月下香萦绕在她身边,程彦轻笑,从蒲团上起身, 绕过琉璃屏风, 往李泓居住的里间走去。
无色无味的檀香悄无声息地燃烧着, 床榻上, 李泓双目紧闭。
程彦摘下腰间香囊,从香囊中出一枚乌色药丸, 端起茶杯, 冲了一杯茶, 又将香囊放在李泓身边。
清幽的月下香淡淡,悄然漫进李泓的口鼻中。
清晨的阳光透过雕刻着祥云玄月的窗台溢进来,撩过薄如蝉翼的纱幔,徐徐洒在李泓苍白的面容上。
“舅舅?”
程彦唤了一声。
李泓嘴角动了动,在程彦的呼唤声中慢慢睁开眼。
程彦将用李斯年调制的药丸冲好的茶水送至李泓的嘴边。
李泓昏睡了许久,此时正值口渴,就着钧窑茶杯,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茶水进入五脏六腑,李泓只觉得精神了许多,浑然不似前几日的头晕目眩。
李泓又连饮两杯,方放下茶杯,向面前的程彦瞧去。
“怎么只有你一人?”
空荡荡的大殿,只有程彦在他身边伺候着,莫说他让六皇子召集的朝臣宗亲了,就连素日里在他身边伺候的内侍们也不见了人影。
李泓颇为疑惑,道:“朝臣们呢?还有诸多宗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