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守派说不该对北狄主动用兵,只在城内坚守不出便好,只待天寒地冻,胡人受不住寒,自然不战而退。
激进派说大夏从来不缺敢死之士,纵然伤敌一千字损八百也使得,胡人屡次藐视我大夏天威,驱兵来犯,大夏早就该大军压境,给他们一个教训了。
再者,两军作战,本就互有胜负,此时的受困,算不得什么。天子应当增兵送粮于边疆,让长公主再整军心,杀胡人片甲不留。
李泓看着殿里的朝臣们争吵不休,只觉得头大如斗,下了朝,便去昭阳殿找薛妃解闷。
薛妃道:“北狄威胁我大夏边疆近百年,陛下如今正当壮年,国力强盛,此时不对北狄用兵,难道将北狄留给子孙后辈们去解决吗?”
李泓惆怅道:“并非朕有心退让,只是我们战马不及北狄,原就在战场上占了劣势,如今粮草被劫,军心越发不稳,若再继续僵持下去,只怕姐姐危矣。”
薛妃笑道:“妾不才,无法为陛下分担战马之忧,但粮草之事,妾却能帮陛下解困。”
之前程彦筹粮,薛家为保存实力,也为韬光养晦,只是象征性地送过去一些,如今她生下祥瑞皇子,心境便大不相同了,哪怕祖父再三叮嘱她切莫出头,切勿插手朝政,只小心养育皇子公主之类的话,但她还是有些意动。
太子李承璋哪怕有崔家撑腰,可已经遭了李泓厌弃,三皇子莽撞,五皇子文弱,其他皇子不比她的孩子大多少,李泓不过三十五六,身强力壮并无疾病缠身,她与孩子的日子,长着呢。
如今让母家出些粮食收买军心,为孩子铺路,想来母家也是愿意的。
当然,不愿意也没法子——她已经在李泓面前许下话了,祖父再怎么不愿,也要筹粮送至边疆。
晚间这件事便被李泓身边的小黄门告知了程彦。
程彦饮完杯中茶,整了整衣裙,道:“今日天气不错,咱们去找御史大夫说说话。”
“记住,要悄悄地去,不能被任何人得知,尤其是崔莘海那只满肚子坏水的老狐狸。”
薛怀信对程彦的到来颇为意外。
华京城的世家们对程彦的印象并不好,她培养出来的苗子抢去了世家们太多的生意,让世家的高价粮无处可卖。
薛怀信虽出身世家,可与其他世家的看法不大相同。
程彦所做之事虽然损害了世家豪强的利益,却是功在千秋,青史悠悠,一个昌盛的世家,其起势到灭亡,也不过三两句话的位置,可程彦造福万民培育苗种的事情,却会一代一代传下去。
薛怀信很是欣赏程彦,但碍于身份,也不好与程彦主动相交。
此次程彦来府,他忙人备上程彦爱喝的茶,爱吃的点心。
程彦抿了一口茶,便笑了起来,道:“御史大夫费心了。”
薛怀信捋着胡须,颇为儒雅,道:“不知翁主造访,所为何事?”
程彦不大与朝臣往来,今日找他,必有要事。
程彦道:“我中午得了一个消息,想听听御史大夫的意见。”
说着,她把薛妃许给李泓粮草的事情告知薛怀信。
薛怀信尚不知道这个消息,乍一听,眸光微变,须臾之间又恢复往日的清雅有礼模样,沉思片刻,道:“老夫明白翁主的意思了。”
“翁主瞧着,是崔振波适合去护送粮草,还是崔元锐更为合适?”
程彦眸光轻转。
到底是沉浸宦海数十年的老臣,她一开口,他便知道她的用意,根本不需要她再继续浪费口舌劝说——薛妃已经许下粮草,崔家推脱不得,只能往边疆送粮草。可若薛家的子弟尽数去护送粮草,朝中空虚,崔莘海必有动作。
为提防崔家异动,运送粮草之人除却薛家的儿郎外,必须还要有崔家掌兵的人一同前去。
程彦道:“崔元锐年轻,又是崔家嫡子,去边疆历练一番也是好的。”
顿了顿,程彦又道:“至于崔元锐走后的宫廷警备,便由车郎将袁行代管吧。”
车郎将、户郎将、骑郎将统称为郎中三将,主宫廷宿卫,仅在光禄勋光禄丞之下。
袁行虽然出身汝南袁家,但却是旁支所出,与袁家的关系不远不近,她在宫中见了许多次,是个好苗子,值得培养一番。
薛怀信没有犹豫太久,点头道:“此事交于老夫去办。”
二人达成协议后,程彦便起身告辞。
她是偷偷来找薛怀信的,不能停留太久。
薛怀信将程彦送走后,在书房喝了好几杯茶,才觉得心头翻涌着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薛妃虽然一向聪明懂事,可到底年轻,又加上入宫之后便颇为得宠,又生下祥瑞的皇子,往日的谨慎便少了几分,起了不该起的念头。
薛家四世三公,靠的不是从龙之功。
这池浑水,薛家本不该趟的,偏他孙女心高,中了旁人的圈套,如今又——
万幸程彦特意前来告知他,让他有充足的时间去准备,若不然,薛家满门,怕是要覆灭在崔莘海的算计中了。
薛怀信叹了口气,让人连忙去准备粮草。
薛怀信揉了揉眉心。
他之前一直以为程彦是个只懂些培育苗子,性格有些跋扈的小翁主,今日一见,方觉得自己错得有些离谱,程彦看问题一针见血,薛妃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她现在无意皇位还好,若她有意夺嫡......
薛怀信不敢深想,换了身衣衫,去找丞相杨奇文。
杨奇文出身华阴杨家,年逾五十,比薛怀信小上几岁,长着一副关外人特有的细眉长髯,比薛怀信多了几分威仪精明,少了几分儒雅温和。
杨奇文呷了一口茶,笑道:“薛御史可是稀客,不知今日来找本相,所为何事?”
大夏的御史大夫并非前朝没有实权的言官,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掌廷尉刑罚,上至天子,下至庶民,都要受他的管束。
杨奇文虽为丞相,但也不敢小瞧薛怀信。
又加上薛家出了一个颇为受宠还生下祥瑞的皇妃,往日杨奇文再怎么与薛怀信政见不合,相看两厌,此时笑脸相迎,马虎不得。
薛怀信与杨奇文略微寒暄两句,便开门见山道:“娘娘为替陛下分忧,许下粮草万石,不日便要送往长公主账下。老夫今日来此,便是与相爷商议此事。”
杨奇文眸中精光一闪,道:“娘娘心善,薛家大义,此事利国利民的好事,薛御史决断便可,有何可劳烦本相之处?”
他知道薛怀信为什么找他,
运送粮草不是一件小事,且北狄压境,薛怀信只能用自己的心腹之人去送粮,可薛家人若是倾巢而出送粮,华京城便成了崔家人的天下,崔家虎视眈眈,一心保的是太子殿下李承璋,这种情况下,难保不会趁机生事。
薛怀信找他,是想让在送粮之人的名单上加上几个崔家子弟的名字。
且是担任华京重职之人的崔家人。
比如京兆尹崔振波,再比如掌皇城禁卫军的崔元锐。
他加上也无妨,只是这是一件得罪崔家的事情,若薛怀信开出的好处不够多,他才不会冒着开罪崔莘海的风险趟这趟浑水。
薛怀信知道杨奇文雁过拔毛,泥人从他手中过,都能被他刮下一层油水来,自己有求于他,免不得要送些“过路财”。
薛怀信道:“薛家虽为士族,却并非巨富之家,哪能拿得出这数万石的粮草?”
“是相爷心怀天下,不忍边疆将士忍饥挨饿,与薛家一同凑出来的粮草。”
杨奇文会心一笑,道:“既是如此,薛御史觉得本相出多少粮草为好?”
薛怀信道:“十之二成如何?”
杨奇文眉梢轻挑,道:“本相要四成。”
一番讨价还价后,杨奇文分文不出,落了个资助边关将士三成粮草的好名声。
薛怀信虽然肉痛,可眼下只得如此,心中宽慰自己钱财不过身外之物,只要薛家仍在,便有源源不断的银钱粮草送至薛家。
杨奇文拟了公文,薛怀信签字盖印章,之后再让郎官们拿去给大将军赵怀山过目。
赵怀山是李泓的奶娘的儿子,早年在李淑兵变逼宫之时,冲锋陷阵,替李淑挡了不少刀枪,后来又去边境历练一番,回来便坐上大将军之位。
他出身并非士族,心中没有那么多的弯弯肠子,看杨家与薛家主动给李淑送粮草,还以为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揉了揉眼睛连看好几遍,才大笑着拿着自己的金印盖了上去。
丞相、御史大夫、大将军三公确定了的事情,纵然是天子也不好驳回。
公文下发到薛家后,崔莘海一看,要掌皇城禁卫军的崔元锐去护送军粮,当下再也忍不住,骂了无数遍的老狐狸——他费尽心机把薛家拉进夺嫡队伍中,为的是薛妃年轻,经不住皇位诱惑,为了给儿子铺路,让薛家出钱出粮送至边关。
薛家人不在华京,长公主又远在边关,崔家人掌着南北军,虽说北军的崔振波是庶出,早年受了不少委屈,可这些年来崔家也没少补偿崔振波,再加上崔振波的母亲在清河郡,崔振波纵然对他百般不满,也只能听他的命令行事。
南北军都在薛家手里,太子李承璋虽被李泓厌弃,和吴皇后的恩宠仍在,大可让吴皇后寻个机会留住李泓,哄李泓写下退位诏书,让李承璋继承大宝,他带着南北军“安抚人心”,不过几日,大事定矣。
长公主纵然有心还朝拨乱反正,可北狄大军压境,长公主只能镇守边关,根本无法分身回华京。
如此拖上几年,李承璋的皇位坐稳,长公主纵然再怎么不甘,也只能俯首称臣。
至于那个让崔家吃了无数苦头的程彦,没有权势之后,还不是任由他揉捏?
可现在,薛怀信不知从哪得了消息,竟然提前布署好了一切,悄无声息让崔元锐去护送粮草,如此一来,他便少了个臂膀,崔振波虽然也听他的话,但到底不如崔元锐这个嫡出好用。
崔莘海骂完了薛怀信,闭眼深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
此事必是程彦那个小贱人在后面捣鬼,宫里的消息,没有人比她更灵通了,必是她得了消息告知了薛怀信,又与薛怀信合谋,策划了这一切。
崔莘海闭了闭眼,沉声道:“请振波过来,我与他有话要说。”
事已至此,他不能认输退缩,只能放手一搏。
程彦能调走他的人,他也能将程彦的人调离华京城。
凌虚子早有预言,天命不在李。
.........
边关战况不好,薛家杨家大义,自愿捐助粮草以壮军威,护送粮草的队伍在英王李承瑛与光禄勋崔元锐带领下向边疆进发。
李承瑛刚刚抵达,尚未下马,便挨了李淑一马鞭。
李承瑛的脸瞬间便见了血,捂着脸哀嚎道:“姑姑,你又发什么疯?”
李淑一身甲衣,她身后的副将请崔元锐去隔壁军帐休息。
崔元锐知道李淑与李承瑛有话要说,只当没看到二人的争执,面色如常离开。
崔元锐走后,李淑冷声道:“调虎离山这般浅显的计谋你都不懂?”
李承瑛不服气道:“是阿彦让我来的,她说只有我走了,崔家人才能放心。”
李承瑾从军帐里走出来,听到李承瑛这句话,脸色大变,声音也不复往日的温和,道:“阿彦让你走,你便走?她一无兵权,二无可用之人,你怎放心留她在华京?”
李夜城巡逻还营,见李承瑛带兵马与粮草而来,眼睛轻眯,碧色眸光如嗜血的野狼,看得李承瑛不敢与他对视。
李夜城调转马头,出营而走。
李承瑛硬着头皮道:“喂,你做什么?”
李夜城抿唇不答,眉眼似剑,看向华京城的方向。
阿彦有难。
他要回去救她。
........
边关战事不利,崔莘海上书李泓,建议天子以身做表,登天台为边关战事祈福。
李泓应允,让崔振波去准备祈福事宜。
天台在皇城外的钧山,李泓携太子李承璋与朝臣们前来钧山。
李泓原本是不打算带李承璋的,但李承璋的太子之位一日没被废,这种场合便一日少不了他。
祈福事关重大,天子与皇后亲往,命妇们也要陪着。
浩浩荡荡的马车鸾轿去往钧山,崔莘海捋着胡须,眼底浮现一抹笑意。
到了日子,李泓与吴皇后一前一后登天台,刚行至一半,李泓突然晕倒在地,吴皇后大呼传太医。
天子昏迷,祈福只能推迟,朝臣与命妇们被安置在钧山的离宫里。
卫士们往来巡视匆匆,身上的甲衣在阳光下闪着寒光,让人不寒而栗。
朝臣命妇们看到这种阵势,忍不住想起七年前长公主李淑发起兵变的事情,行事越发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做了宫变中的替死鬼。
一队卫士纵马而行,高呼道:“安宁翁主何在?天子传召,要安宁翁主速速前往!”
然而卫士们直到晚上也没有找到程彦。
程彦早就知道崔莘海会在这个时候动手,她的鸾轿出发时,坐在上面的人便已经不是她了。
她扮做了小内侍,此时正混在命妇之中。
程彦低头敛眉而行,刚转过长廊,便撞了一人。
那人骂道:“哪来的这么不长眼的小内侍?没看到本姑娘在这吗?!”
程彦暗道不好。
若是旁人,她还能赔罪糊弄过去。
可她此时撞的这个人,名唤郑孟君,当初在红梅山庄被她羞辱的极惨的人。
华京城贵女中她头号的死对头。
第33章
程彦余光扫了一下郑孟君的身后, 她带着两个侍女,不远处巡逻的卫士越来越近。
程彦打消了把郑孟君敲晕的念头,攥了攥衣袖,硬着头皮掐着嗓子道:“奴婢该死, 冲撞了贵人。”
只盼着郑孟君听不出来她的声音, 骂上几句后,将她胡乱打发了。
郑孟君秀美微蹙,只觉得面前小内侍的声音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 再看看身形,斟酌片刻, 道:“你, 哪个宫的?抬头让我瞧瞧。”
程彦道:“奴婢相貌丑陋,怕是会吓到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