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年的声音仍在继续:“洗星池只有在危燕冲月之日才会毒气消散,千里冰封。不过洗星池外面被浓雾笼罩,世人只其有毒,不敢善入,结冰之事才无人得知。”
“危宿值日凶也,去不去洗星池,你自己思量。”
李夜城剑眉紧锁,深深看着李斯年画下的地图。
李斯年瞧了他一眼,轻轻一笑,道:“富贵险中求,以你半夏半胡的身份,若无不世战功,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小翁主身后的侍卫罢了。”
“可小翁主,生平最不缺的,便是侍卫。”
李夜城手指微紧,斩钉截铁道:“我去!”
刀山火海也好,前途未卜也罢,他都愿为阿彦闯一闯。
李斯年含笑点头,道:“到底是镇远侯之子,有魄力。”
李夜城不置可否,话题一转,问道:“你为何帮我?”
他不信李斯年有这么好的心,闲来无事指点他如何收复天山牧场。
李斯年此举,必有旁的原因。
李斯年笑了笑,一如既往的风轻云淡,遗世独立。
“你还不值得我花心思,”李斯年道:“不过是前几日惹了小翁主的不喜,如今想描补一二罢了。”
一个人在黑暗中行走了太久,稍微遇到一点阳光,便想拼命抓住。
他承认,他有些眷恋程彦待他的丁点好。
李夜城目光骤冷,眸中杀机顿显。
李斯年浅笑挑眉,道:“怎么?想杀我?”
“你最好歇了这种心思,我所知道的,可不止这一点。”
李夜城眼睛轻眯,片刻后,一撩衣摆,向凌虚子闭关的地方重重磕了三个头,冷声道:“此事我不谢你,只谢凌虚子培养了一个好徒弟。”
“只可惜,学了他一身本领,却没学会他的一身正气。”
磕完头,李夜城起身,拂去衣上雪花,转身大步离去。
李斯年轻笑:“愚不可及。”
身居高位者才能保持一身正气,在黑暗中挣扎求生的人,只能心术不正,满心算计。
........
李夜城回到程彦宫殿,向程彦辞行。
程彦送李夜城出城,发现李夜城骑的马是许裳送的,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李夜城便把许裳送马时说的话告诉程彦。
程彦深深地看着李夜城。
她知道她这位兄长是位钢铁大直男,但没有想到竟然能直到这种程度。
程彦道:“哥,你若在边关立下战功,莫忘了给裳姐姐去信。”
李夜城点头道:“这是自然,这匹马是她送的,我的战功也有她一份。”
程彦:“.......”
行吧,知道写信总比啥也不懂强,感情总是慢慢培养的。
裳姐姐那般好,她这位兄长总有一天会发现的。
程彦叹了口气,道:“多写几封。”
“我在清河郡的事情,裳姐姐时常跟我提起塞外风光,可惜她养在深闺,不能远行。你在信中细细描述那边的环境,也算解了她的一个心愿。”
李夜城满口应下。
程彦送走了李夜城,回到自己宫殿。
老黄门送来今日的奏折,程彦看了几本,便扔在案上。
边关战事不利,丞相杨奇文建议李泓恢复募兵制,以此增强夏军的战斗力。
程彦连骂几句老狐狸。
如今大夏的将士多是服兵役,从各个地方选拔出来的,轮流在边关驻守征战。
这种制度正常情况下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能够支撑大夏军力调署运转,可十几年前谢元坑害十万将士战死边关,葬送大夏无数精英,直接导致大夏武将后继无人,世家越发权重,若是太平时期,这种事情还能慢慢处理,可现在北狄压境,战事胶着,大夏的兵力便有些捉襟见肘了。
募兵制虽能解决这种问题,可募兵制增加国政税务,且对土地破坏严重,长此以往,只会让世家豪强越发坐大,不到万不得以,绝对不能实行募兵制。
之前不是没有心怀鬼胎的世家们提过募兵制,但都被李淑驳了回去,此时杨奇文重提募兵制,便是趁着李淑征战不利,有意落井下石,为自己家族谋利了。
程彦问老黄门:“舅舅态度如何?”
老黄门斟酌道:“陛下说,长公主不允募兵制,自有长公主的道理,可现在战事吃紧,杨丞相的话也颇为在理。”
“陛下拿不定主意,这才叫老奴把折子给翁主送过来,让翁主决断。”
“此事我知道了。”
程彦道:“先将这个折子放一放,等这月母亲的军报来了,再做定夺。”
老黄门点头称是,将杨奇文的折子压在最下面。
........
时光匆匆如流水,很快又到了除夕。
临到皇子祭祀先祖时,朝臣世家们格外紧张起来——李承瑛与李承瑾随长公主李淑出战北狄,太子李承璋被李泓废去,华京城只剩下几位年龄比较小的皇子,哪位皇子能在今年元日捧玉器行礼,便是最有可能被立为太子的人选。
呼声最高的,毫无疑问是薛妃生的八皇子。
薛妃在生下八皇子没多久,便被封做了贵妃,吴皇后被废,如今是她统摄六宫。
太乐们奏响礼乐,重重帷幕后,朝臣们终于看到缓缓走来的人的身影。
竟然是安宁翁主程彦!
朝臣无不惊讶,片刻之后,又很快想通其中原因:长公主如今在关外浴血奋战,天子抬举长公主独女也是有的,只是不知程彦身后那人是谁。
这般想着,帷幕后传来轮椅转动的声音,李斯年坐在轮椅上,怀中抱着八皇子,在小道童的推着缓缓前来。
往年都是凌虚子带领皇子们祭祀行礼,如今凌虚子闭关修行,李斯年的身份虽未公开,但众人也知道他是凌虚子最为出色的徒弟,由他代替凌虚子,倒也颇为正常。
朝臣们不约而同看向御史大夫薛怀信。
天子如此,八皇子的位置便是定了一半了。
程彦不用去看下面朝臣们的脸色,也能猜到他们心中在想什么,不过她并不关心他们心中所想,她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八皇子是刚出生没几个月的奶娃娃,现在正是爱哭爱闹的时候,刚才被人簇拥着抱过来的时候,还一直哭闹不休,可一到了李斯年怀里,便渐渐安定下来,不哭不闹没有一点声音。
想想李斯年毒杀人于无形的狠辣作风,再想想李斯年与舅舅之间的恩怨,程彦颇为担忧,频频向李斯年怀中的八皇子看去。
李斯年察觉到她的目光,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放心,我没有毒杀幼子的爱好。”
程彦在心中翻了个大白眼。
罗十三给她的资料里,李斯年幼年在三清殿被世家子弟欺辱,未出三日,那个比李斯年大不了多少的世家子弟暴毙家中。
当然,还有人看李斯年生得好,想讨回去做自己的伴读,带出去也有面子。
这些人或死或疯,原因不明。
李斯年手上沾的幼儿的血,怕是比殿里立着的侍从都要多。
程彦没搭理李斯年。
程彦按部就班完成祭祀礼,回到偏殿休息。
李斯年刚被道童推出来,便被薛妃带人围住了。
薛妃抱着八皇子左看右看,见八皇子只是睡着了,忍不住笑道:“到底是凌虚子仙长的高徒,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一样,任我们怎么哄也哄不好的皇儿,到了仙长怀里,便睡得这般香甜。”
李斯年淡淡道:“八皇子是有福之人。”
薛妃与李斯年说了一会儿话,便抱着八皇子离开。
李斯年转动轮椅,来到程彦面前。
他在三清殿出行不便,程彦又有意躲着他,自钧山观星台一别后,他便再也没见过程彦了。
程彦切断了所有与他的联系,他有些不习惯,慢慢开始明白,若不曾拥有,失去了也无妨,可若经历过阳光的温暖,便会明白黑暗是多么让人不可忍受。
尽管他曾经以为,他已经习惯了这一切。
李斯年抿了一口茶,曲拳轻咳道:“你无需烦忧杨家上书募兵制的事情。”
“快则二十日,慢则一月,总之在你生日之前,令你烦心的事情都会成为过去。”
程彦斜睥着李斯年,道:“你又做了什么?”
须臾之间,想起李夜城曾去过三清殿,瞬间便站了起来,警惕地看着李斯年,道:“你对我哥说什么了?”
李斯年看着面前如炸着一身尖刺刺猬的程彦,蹙眉眯眼道:“一个胡人之后,不值得我浪费心思。”
程彦冷笑道:“我知道你瞧不上我哥,我也求求你,千万别瞧上我哥,对我哥动心思。你那些阴谋诡计,还是用在祸国殃民的事情上吧。”
李斯年握着茶杯的手指微紧。
片刻之后,他突然笑了起来,悠悠看向程彦,慢慢道:“祸国殃民?”
“的确值得我机关算计花心思。”
第36章
程彦突然生出一种自己被调戏了的错觉。
程彦抬眉去瞧李斯年, 李斯年潋滟眸中是盈盈笑意,程彦便明白了,这不是错觉,而是确实在发生的事情。
她, 一个将世家朝臣耍得团团转的安宁翁主程彦, 竟然有朝一日被一个清心寡欲的臭道士给调戏了。
尽管这个臭道士生平最会的便是伪装,说出来的话比山路十八弯还要弯,但这位道士不近女色不喜男色是刻在骨子里的——小时候经常被人当娈童面首看待, 这种屈辱感让他生性淡漠,最不喜与人亲近。
这种人来调戏她, 不异于铁树开花。
可程彦不喜欢这种开花。
李斯年之前坑她的事情, 她还没找李斯年算账呢。
程彦道:“凌虚子那么超脱自然的一个人,怎就教出了你这种徒弟?道家清静无为, 道家上善若水, 你的道家经义,全部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殿外清风拂过, 枝头上的积雪扑簇簇落下,如大雪飘飞又降临人间。
李斯年就着窗外落雪轻啜一口茶,浅浅一笑, 一如旧日高洁出尘模样,道:“美色惑人心, 三清也奈何不得。”
这句话本不是什么正经话, 可自他口中说出来, 便了故意调戏人的轻挑感, 反而多了几分虔诚的赞美之意,让人根本无法狠下心骂他是个轻薄男儿。
他静静看着程彦,道:“我本修道心不修道,误入歧途又何妨?”
他的目光太程澈,让人移不开眼。
程彦秀眉微蹙。
这该死的皮相骨相美,美色惑人心,李斯年虽整日里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可这句话却是说对了。
程彦道:“你本就没往正道修,又怎么算得上误入歧途?你的道心是折腾天下,报复世人,也不知道世人做了什么孽,偏跟你这种丧心病狂的人生活在一个时代。”
李斯年笑了笑,道:“丧心病狂?”
似乎的确如此。
他自出生便在三清殿了,他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母亲隔很长一段时间才会看他一次,告诉他,要乖,要听话,不要生出不该生的心思。
他不知道不该生的心思是什么。
他只知道,他没有拜入凌虚子门下,凌虚子很忙,只有在教授他道义的时候才会见他,旁人不知道他与凌虚子的关系,从不将他当做道士,他与这里格格不入。
在三清殿里,他是没有名分的存在,既不是道士,也不是宫人。
道士们不与他一起玩,往来三清殿的宫人内侍们见他生得好看,时常拨弄欺辱他,甚至还有那等有特殊癖好的贵人们,也把他当做玩物一般肆意侮辱。
他对母亲说,他在三清殿待不下去,让母亲带他走。
母亲的泪大滴大滴便落了下来,一颗一颗砸在他手背上。
他一下子便慌了神,对母亲道:“我说笑的,我就是想母亲了,我在这里很好,母亲你不要担心我。”
母亲把他抱在怀里,低低抽泣着:“是我对你不住。”
“好孩子,你再等一等,我们马上就能自由了。到那时,我带你看天下最美的华京花灯,看完花灯,我们便回梁州,带你回故乡,你说可好?”
他点头,笨手笨脚擦拭着母亲脸上的泪水。
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向母亲诉过苦,他学会了用自己的方式去解决问题。
道医不分家,医毒更是不分家。
他杀人了。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心里怕得很,一个人躲在竹林里,闭上眼,便是那人七窍流血的模样。
正当他心绪难定的时候,娇娇俏俏的小女孩走进竹林。
她醉了酒,小脸通红,身披霞光,闯入他晦暗无光的人生,抚平了他心底所有的不安与恐惧。
她说她还会再来,下次相见,要他告诉她他的名字。
他点头说好。
春去秋来,又是一度寒暑,他在竹林等了一日又一日,却始终没有等到她。
这些日子里,他陆陆续续杀了好多人。
听人讲,那些人死状凄惨,死因成谜,让见惯死人的卫尉们也不忍细看他们的面容。
他静静听着,心中一点波澜也没有。
没有人怀疑到他,他只是一个被人遗忘的存在。
凌虚子告诉他,被人遗忘,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不置可否,手指转过经书,忽而想起,母亲似乎已经很久没来看过他了。
母亲死了。
他终是没有等到母亲说的那一日,他们恢复自由,看华京璀璨迷人的花灯,回故乡梁州。
大夏的天,变了。
谢家被灭了满门。
他在时常等候母亲的地方坐了良久,最后也不过说了一句,母亲,一路好走。
凌虚子说,天家夺嫡,成王败寇,让他不要恨。
长公主能让他活着,已经是种恩典了。
他恨吗?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让天下去跟母亲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