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是宽他的心,何尝不是自我安慰。说到底,前路于她,仍是飘渺多过于清晰。
默然片刻,他恳切建言,“能否答应我,时机未到时,功夫未成前,好好爱护自己。不要太过执着。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还有大好的人生......”
“是么?大好的人生。”她双眸霍然一亮,“这样好的人生里,有没有你?”
他微微一滞,然后肯定答她,“你希望有的话,就会一直有。”
“那前路,就不会一眼望得到头了。”她笑中有叹,“这样我心里除却有恨,也还是会爱。”
态度冷静如昔,心意热忱如昔。
他下意识抬首看她,看见了她的眼波脉脉流淌,在星光下蕴藉着澹然明澈。
四目相对之初,他尚能把持得住,渐渐地,就开始有些忘却自己身处何处,忘却心中礼法规矩,有温热的暖流涌动,四肢百骸都跟着蓬蓬勃勃的发起热来。
在彻底沦陷之前,他恍然觉察出,其实自己根本拒绝不了这样的星光。可又为什么要拒绝呢?他看得清清楚楚,这一刻,她眼睛里明明白白的,只倒映出了自己的脸。
如果此时吻下去,也许会万劫不复,前二十年做人的信条也会在顷刻间土崩瓦解。可他终究是个凡人,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情有欲,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何况此刻,他满心满眼里,全都是她,也只有她!
他自问是真心待她的,她又何尝不是?早前他是订了亲的人,如今这层关系已经没了,他是个清白的人了。那么吻下去,应该没有对不起天地良心,何况不是连母亲都在希望他这么做。
安慰的念头越积越多,终于适时的冲破天际,刺破胸膛,他想着,不如试试看罢,哪怕只试这一次。
如果她推开自己,那他这一辈子便守着这点痴妄,清心寡欲下去,再也不想男女间的事,再也不动不该有的心思,权当是对自己一时放纵的惩罚,那样的结果,他甘之如饴。
心念坚定起来,眼神却还是闪烁害怕。他一点点的,慢慢靠近她,双手一时也不知该往哪里放。然后像是蜻蜓点水一样,轻轻地吻在她柔软的双唇上。
她没有迎合,也没有抗拒,他心中一颗石头缓缓落了地。试着再吻得真切些,甚至还能无师自通的伸臂揽过她,逐渐加力,最终实打实的,他的唇完完全全覆上了那片娇嫩的所在。
滋味是甘甜清爽,带着少女独有的芬芳,原来这味道竟会那么销魂蚀骨。可人心总是不足的,兴许还可以再进一步?他大着胆子,尽量轻柔的撬开她的唇齿,一点一点勾上她的舌尖。
简直是心动神驰,不亚于魂飞魄散!大概自己一生的美好都只在这一瞬了罢,那扇将开未开的门,已全然打开。他在恍惚迷醉间想着,哪怕自己现在死去,这一生也是值得了。
从开始到现在,她都没有推开他,甚至双臂还紧紧环上了他的腰,她仰着头,双眸紧闭,眉目间有一股虔诚气息,好像是在用这一记吻,来对他献祭上,她整个人。
过了许久,顾承一颗心已颤抖得无法言喻,知道不能再继续下去,只得缓缓抽离出来。甫一睁开眼,先看到她的笑颜,心口再度一颤,跟着便隐隐作痛起来。
原来欢喜一个人到了极致,就会生出想要将她疼惜到骨血里的感觉。
她望着他,他羞馁的垂下头,全然是一副做错事的模样。半晌她轻声笑起来,“你方才,是清醒的?”
这是在提醒他不能抵赖?他不敢抬头,却没有片刻迟疑,“是,我是清醒的,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滋味如何?”她满眼狭促,笑得伶伶俐俐,“你快活么?”
脑中轰地一响,她怎么能如此直白的问出这个问题,他又慌又臊,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幸亏黑暗中她应该看不出自己赤红的面孔,垂头一刻,他还是鼓起勇气承认,低声道,“快活。”
“那就好。”她幽幽望着他,蓦地里有了烟视媚行的味道,“往后怎么着?你总不能,还拿从前的话搪塞我罢?”
这样问就该意味着不生气,她没有觉得被冒犯,也没有怀着鄙夷来看待自己。
他一时间真是充满感激,心里的话冲口而出,“不能,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
她略微怔了怔,旋即朗声大笑起来,清越笑声越过漫天喧嚣,直直坠入他心底。
沈寰当真快活极了,这个人终于肯坦诚自己的情生意动,更令她好笑的是,他不过才得手,就能羞涩的讲出一句缠绵痴语,看来开了窍之后该是大有所为。
不管怎么说,他是终于放下了心里的执迷,在这一天一地的星光烟火下,坦坦荡荡,肆无忌惮了一回。
第27章 诺言
接下来要如何相处,原本是水到渠成的事,但顾承毕竟在孝期,该守的总还是要守。好在正月里拜年迎访客,见天都有一堆杂事要应对,相应的也就冲淡了彼此碰面时,那点蠢蠢欲动的情愫。
出了正月十五,学里恢复常态,顾承早起仍去教书授课。晌午后回来,刚拐进巷子,看见一乘华盖车停在自家门口。车旁站着的小厮他认得,是顾家老宅的人。帘子掀动,车内人露出面容,正是他二叔,户部侍郎顾怀峰。
年内顾承上老宅给长辈拜年请安,顾怀峰并没有特别叮嘱的话。今儿忽然造访,特地在这里等他,不光于他而言算稀奇,于他那两进的小宅院而言,也可算是稀客了。
顾承上前问安,将顾怀峰请到厅上。他不敢让沈寰轻易露面,后者也知趣的躲在西屋不出来。顾承忙了片刻,亲自奉了茶,捧给顾怀峰。
顾怀峰打量着厅上,闲谈一般,“你近来在学堂教书,这营生也还罢了。只是闲时还该去旧时上峰、同僚处多走动,从前的关系轻易不要断,这样三年后,事情才好办得便宜。”
开场白是一番教化,顾承态度也受教,恭谨回答,“叔叔说的是,人情往来,问安礼数,侄儿不敢有失。”
顾怀峰看了看他,没有为他的谦恭所动,话锋一转,问起,“我听说,你退了亲?”
心里咯噔一声,不为退亲二字,却是为坐在西屋里的人,顾承缓着声气,平静应道,“是,怕耽搁了女方青春年华,侄儿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和他们家一商议,就把这事定了,从此两家不必再有牵扯。”
“这家人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顾怀峰摇头不满,“你年纪不小了,三年后重新谋个差使,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到时候再要寻这样人家,年纪相貌身家都匹配,哪里有那么容易!你父亲这一支只剩下你一根独苗,偏生你还在这样大事上不经心,实在是大大的不该。”
顾承连连点头,“叔叔怪责,侄儿也不敢强辩,当日确是一阵意气涌上,现如今要后悔也来不及了。”
说得倒是云淡风轻,顾怀峰接着道,“既然知道后悔,再去人家登门谢罪,重新定下来也不迟。这桩婚事不是还没正式退么?”
无非也就差方家长辈一句话,连带从前那份业已交付的聘礼,顾承低头淡笑,颇有几分为难的意思,“按说这聘礼,人家退是情分,不退我也不好去索要。侄儿心里有个糊涂想法,就当是补偿人家罢,这就和说出去的话一样,不好再收回来了。”
“你果然是有些糊涂。”顾怀峰睨着他,审视片刻,“我知道,你家里还有个女孩子,说是你母亲远房的亲眷?怎么我来了,也不知道叫她出来见我?”
顾承略一惊,旋即镇定下来,陪笑道,“乡野小户出来的,侄儿唯恐她礼数不周,冲撞二叔。既这么说,我去叫她出来,依礼拜见您。”
说着忙退了出去,一转身,望着西屋紧闭的门,方才觉出一颗心跳得,比往常要快上许多。
顾承去请沈寰的时候,已收起了脸上的惴惴不安。他知道她是大家教养出来的闺秀,不怕见人,可她那张脸生得实在惹眼,难保他二叔见了,不会揣测出点端倪。
其实他倒也不怕认下,事到如今,他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可一旦有麻烦事也该由他来应对的,沈寰脾气本就不算好,他更加不想让她为了自己,受哪怕一丁点委屈。
“一会儿他说什么你就听着,千万别往心里去。”顾承用心叮嘱,又带歉意,“只是不得已,要你装小户人家闺女。”
沈寰淡淡看他一眼,没有丝毫不悦,“你二叔清楚我的来历么?我是说你给我编的那个。”
顾承略一回想,说应该不知道,“早前给你改户籍,没经他的手。底下人知道我是侍郎家的亲戚,收了钱也没细问,连你从前的身份都没顾上理清。”
“那就好办。”沈寰笑笑,语气柔缓的安慰起他来,“你只管放心,我不会给你惹麻烦。”
她目光温和,善解人意,倘若不算平日存心起狭促、捉弄他那些时候,确也自有一派大气懂事的劲头。
顾怀峰想必也是这么认为,打沈寰一进厅上,他看清她的样貌,登时便怔住了。直到她敛衽请安完毕,他才缓过神来,恢复了一贯端方持重的样子。
只是隐约觉得有些奇怪,“听承哥儿说,你是旧年才上京来的,以前都是在滦县老家,可我怎么看着你有些面善,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提起这个,顾承不免有些紧张,毕竟沈寰的父亲与顾怀峰同朝为官,虽一个外放,一个在京,但年深日久保不齐有碰面的机会,他倒是忘记问沈寰,她相貌到底是随母亲多些,还是随父亲多些。
他才要替她将这话题遮过去,沈寰已清亮亮的答话,“先父还在的时候,有一年带我上京来走亲戚,那次是我头回进京师。因年纪小,看着京里不同于乡下,哪哪儿都觉着好玩。我爹疼我,专挑最热闹繁华的地儿逛,记得是去了前门大街,还有天桥,旁的没记住,就只顾着听大鼓书了——许是那回,您在街上见过我?”
一番话说下来,口齿伶俐,语音清脆,还透着些小女孩的率性活泼。只是前门天桥一代,原是京师手艺买卖人杂居的地儿。仕宦官绅去那儿闲逛有失身份,顾怀峰是什么人,等闲自然也不会踏足那里。
小女孩不懂这些,一时说错了话也不碍什么。顾怀峰颇为大度的笑笑,“我上了年纪,记性不大好,恐怕是把你和谁家姑娘弄混了。既是住在这里,就安生和你三哥哥做个伴儿。你们女孩子心细,日常有什么你哥哥想不到的,多提醒帮衬着他,都是一家人,互相照应才是本分。”
说罢已挥手示意她可以回去了,沈寰伶俐的应了一声是,又蹲身行了一礼,方才转身出了厅门。
人去得远了,顾怀峰收了脸上笑容,沉吟许久,忽然问道,“你老实说,退亲,是不是为了她?”
既已料到,也就没有惊诧,只是还在孝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顾承先推诿了一句,“叔叔何出此言?”
“这不是明摆着的。”顾怀峰哼了一声,“孤男寡女,同处一个屋檐下。原先我就有些怀疑,如今亲眼证实,可见错不了。你为了她,做出退亲的事来,就不怕日后招人诟病私德?这前程,究竟还想要不想要?”
话说到这份上,顾承也无意隐瞒,“侄儿并没做出格的事,何况前路如何,该怎么筹划,都不在此刻考虑的范畴里。今日您亲自登门,借这个机会,侄儿也想同您交个底,我觉着自己还是更适合教书。等回头守完制,也还是想留在学里,暂时不做他想。”
“你想好了?”顾怀峰横眉立目,面露不满,“由着性子,白白荒废身上功名?”
到了这会儿,顾承真可谓有了几分无欲则刚的态势,可他一向温良惯了,即便对顾怀峰无所求,也实在做不出轻狂样子。
“您为侄儿着想,侄儿心中感激。”他诚诚恳恳吐露心声,“只是我实在不适合官场,恐怕日后也难有作为,您对我有栽培,有期望,可这么一来,我心中就更加有愧。因借着母亲的事情,近来也渐渐想明白了,侄儿已不奢望光耀门楣,这辈子只求自给自足就好。”
他倒是淡泊宁静了,也不想想顾家年轻一辈里,好容易出了个才学品行都拿得出手的。顾怀峰恨铁不成钢,忿忿道,“你父亲辛苦一生,就养下你这么个没出息的。”
顾承半垂着首,听了这话也不分辨。
顾怀峰估摸他心意已决,想了想,改口吩咐道,“你的前程我不多问,但你要知道现今是什么档口,绝不能做出有失体统的事。方才那个女孩子,你尽快把她送走。等三年后,你娶了新妇,或要纳妾,再接来不迟。顾家门里的清誉,无论如何不能毁在你们两个手里。”
顾承连忙起身,端正长揖,“侄儿谨遵您教诲,自会安分守礼。何况扪心自问,这点廉耻心还是有的。至于您才吩咐的话,恕侄儿不能从命。”
顿了顿,再揖道,“侄儿是有心和她修正果,为着这点也该尊重她。她家中已没有亲人,我也不能放她流落乡里。所以守着她,就是我眼下唯一能做的事。至于日后,侄儿绝不会纳妾,她就是我唯一的妻子,除她之外,永远不会再有旁人。”
声调不高,平实如常,却一字一句自带铿锵。
顾怀峰没想道他会当面驳回自己的话,气恼之下,腾地站起身来,“你是翅膀硬了,敢和我这样挺腰子说话?”
这可是冤枉好人,顾承打从方才到现在还没直起过身子,可听着顾怀峰责怪,他态度便愈发恭敬,“侄儿不敢,只是才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还请您宽赦,也求您成全。”
顾怀峰深深望他一眼,寻思他这是铁了心这么干,目光不禁冷了下来,像是看着一段无可救药的朽木,“好,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你过世的父母,也对得起顾家一门,我便没什么可说的。你记好你说过的话,倘若做出什么败德的事儿,休说旁人,我头一个饶不了你。”
说完不做停留,甩袖便走。顾承忙起身相送,顾怀峰回首,冷冷一笑,“不必了,希望你日后也不要再求到我门上去。”
顾承脚下一顿,随即仍是趋近几步,将他送至车旁,又站在原地躬身行礼,直至望见马车驶出巷口,方才轻轻一叹,转过身往回走。
阖上大门,沈寰已俏生生立在面前,他笑了笑,心里知道,她应该已听见了那番对话。
“我都听到了。”果然如他所料,然而她语气不失关切,“为了我,你把他也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