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白直衫,长身端然,衣饰朴素,却不见清寒气,眉目间是淡淡写意的温柔,仿佛天然如此,仿佛无欲无求。
顾怀峰看了他片刻,蹙眉问,“你除了服有多久了?”见他仍是站着,又挥了挥手,“坐下说话罢。”
顾承道了一声是,便又撩袍坐下,“侄儿除服已有八个月了。”
顾怀峰想了想,拈着胡须自语,“怪道你母亲着急,是不能再耽搁了,正经寻个差事要紧。”
这话正是入港,顾承却不知该怎么往下接,只觉得脸上微微有些发热,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做声。
顾怀峰自有打算,无心理会顾承的那点子羞馁,“日前乾清宫掌作夏太监才找过我,确是有一处不错的差事正出缺,北镇抚司主管粮秣的副千户才刚调任。你从前是被点了翰林院的,虽说北镇抚司算是西班,远不及翰林院清贵,但胜在是皇上亲卫,别看一个从五品的官职,也是多少人挣破了头,求不得的。”
看了他两眼,接着道,“你若有意,我便去同夏太监勾兑,先将你安排在那处,如何?”
北镇抚司隶属皇帝亲卫,专理钦定御案,下设诏狱,拿人侦讯一概不必经由三法司,可谓权势熏天,却也因此备受清流诟病。
顾承是正经科考出身,早年向往的去处无非翰林院、国子监一类,他知道自己性情虽有执拗,却算不得耿介,更缺乏犯上直颜的悍勇,所以连科道都不敢肖想。这会儿乍听这样一个职位,不免心里直打鼓,想了半日也不曾回答。
顾怀峰多少能猜出他的想法,耐着性子,带了几分苦口婆心,“承哥儿,你虽丁忧赋闲也该知道现今形势,眼下京卫与司礼监内外一党,说他们合起伙来把持朝政也不为过。别说清流难有机会作为,就是真想做点事的人,也须看这二者眼色行事。我知你心中仍存抱负,但为人须识时务,先站稳脚跟,摆对立场,然后方有施展余地。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何况你总该要为你母亲考虑考虑,她只剩下你这一个儿子,自然不希望看到你一事无成,白白耽搁大好年华。”
说到这里,顾怀峰不由问起,“你今年该有十九了罢?”
顾承正听得心有戚戚,回过神来,应道,“侄儿过了年已满二十。”
顾怀峰点点头,“弱冠之年,心思该当定下。我不勉强你,你自己好好考虑清楚罢。”
顾承心内惶然,知道再沉默下去,确是有些不识好歹的意味,难免见罪于长辈。又联想起母亲近来殷切叮嘱,频频催促,终于将心一横,起身长揖,“侄儿感念二叔悉心教导,一切听您安排,不敢有误。”
顾怀峰抚须笑笑,“如此甚好。余下的事,我尽力帮你周旋。想必你自己也清楚,若不是咱们家和夏太监还有些交情,这事儿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头上。来日果真如愿,你要知道相时而动,知道趋吉避凶,更加要知道投桃报李,才不枉诸人忙前忙后,费事相帮。”
顾承犹自低头,等他说完,忙欠身再揖,“是,侄儿记下了,不敢或忘。”犹豫片刻,才问起,“此间事,须侄儿如何准备,还请二叔不吝教诲。”
顾怀峰思忖道,“眼下还不用,你只管好自家生计就是。你父亲当日留下的家底算不得厚实,你们母子这些年也不易,权且留待日后再说罢。”摆了摆手,换过话题,“等下你出去,让得福拿些人参燕窝,带给你母亲。原是你婶母一早预备下的,她今日去庙里上香不在家,改日你再单进来,给她请安就是。”
顾承连忙拜谢,又聆听了顾怀峰几句教导,才施礼退出书房。拿了药材等物出了顾府,已是朔风四起,天色晦暗。顾承一径疾步向家中行去,心里难免想到适才对话。所谓无利不起早,叔父忽然肯相助,自然是希望他日后能有所回报。
北镇抚司赫赫权势,自己哪怕能沾得一点零头,兴许也能为顾氏家族平添一份助力。
可惜他父亲生前不过是国子监祭酒,又是顾家庶子,曾自诩郁郁不得志,也曾在言语间流露出对家族的不满。不成想到了他这一辈,竟然还是要走上依托顾家之路。
何况有求于人,其后难免会为人所掣。
顾承脚下凝滞,忽然间觉得手中所提之物重如千斤,好似泰山压卵,一时间竟将他周身力气卸去。
过得一刻,幽幽一叹,才重新振奋,迎着风向家中赶去。
第3章 惊心
腊月里,京城落了头场雪,街面上银装素裹,地面上冰雪未融,即便如此,也难抵消人们对新春的热情,各家各户这会儿已冒着雪开始采办年货,预备热腾腾的过新年了。
顾承家人口少,主仆加起来不过才四个,却是各有分工。含香早包办了各色窗花,一面等着顾承写好对联,好在门上窗上贴就;祝妈专注打理灶上,尤其是各色吃食配料,恨不得见天催促顾承赶早备下;顾家太太徐氏倒是万事不操心的,为她身子不好,素有咳疾,等闲谁也不敢教她多费一点神——调养休整就成了徐太太最紧要的营生。
顾承虽是主子,却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出力的活儿也只能落在他身上。忙前忙后了几日,将年货置办齐,这日抽了空同上峰告假休沐,才在房中写了一副对联,就听大门处一声吆喝,“顾爷在家么?”
一听是个雄浑的男声,祝妈便赶着含香进里屋去了,顾承自去开门,见来人正是他在北镇抚司的同僚,姓钱单名一个志字。其人官秩虽不高,但为人豪爽年资久,平素常提点他许多司衙内的暗规潜流,算是与他交好之人。
顾承忙叫了一声钱大哥,侧身让进人来,见对方还穿着公服,便笑问,“正当值呢,怎么跑到我这里来,钱大哥有事?”
钱志回身,推进一辆独轮小车,车上头正是一整只滩羊,他嘿嘿一笑,“偷空溜出来的。眼瞅着过年了,也没什么好东西孝敬顾爷。这口外滩羊,肉质最是鲜美,一点不膻气,是我那兄弟才从张家口背来的。”
说着就问顾承他家后厨在什么地儿,顾承忙接过那车,笑道,“生受钱大哥了,您兄弟一路辛苦,改日我登门亲自与他道谢。”
钱志不动声色夺过车,边走边笑,“这等粗活哪儿能让顾爷做,再者您同我客气什么,平日里您分粮分钱没少照应我,我知道您是好心,瞧着我家里人口多,四个小的嗷嗷待哺。可总拿您自个儿的分例贴补我,那也不成话啊。我是没什么出息,拿不出好东西回报您,也就这点子心意,您别嫌弃才是真的。”
顾承摆手,一笑,“钱大哥太客气了,要这么说我只有汗颜的份儿。”俩人将车推至厨房,眼看着钱志要亲自搬动,顾承便提起一只羊腿,一拽一拖将那几十斤重的滩羊卸了下来,搁在角落处。
钱志有些吃惊,拍着手上浮土,赞道,“瞧不出顾爷文质彬彬,原来也有把子力气。您早前习过武艺?”
顾承一哂,“小时候练过几天,不值一提。”说着拿起铜盆上的巾子拭了拭手,便从腰间取下荷包,略一掂量索性全数塞在钱志怀里,“我不跟你闹什么虚文,这是给孩子们过年的一点心意。你也瞧见了,我家里实在不趁什么好东西,也没有合适孩子的吃食玩意儿,我一个光棍更不知道孩子们喜欢什么。”
荷包搁在钱志怀里,分量不轻,约莫有个十两的数量,钱志连声推却,“这可不行,我是诚心孝敬顾爷,哪儿能收您的礼,那我成了什么人了?”
顾承不和他纠缠,向后退了两步,“既说到礼,就是礼尚往来,钱大哥也别坏了规矩,不然我今后没法做人。”
钱志拗不过,大剌剌笑起来,便将荷包揣进怀里,四下看看,砸着嘴道,“顾爷今年有二十了罢?该成个家了,男人在外头拼杀,家里没个女人拴不住心。您这么好的模样,不该缺上门说亲的啊?不是我说,可别太挑,女人嘛会当家过日子,知道心疼男人才是紧要。”
顾承笑了笑,没多言语。钱志忖度他的神情,又问,“家里长辈从前没给您定过亲?”
顾承垂下眼,轻声一叹,“有过一个。十岁的时候,我兄长去了,十七岁下聘前,家父又殁了,姑娘家嫌我命硬,亲缘薄。双方解了婚约,从此无涉。”
钱志哼了一声,“岂有此理!这家人真不讲究,错过顾爷这么好的人才,回头教她打着灯笼再找不着。”心生同情之下,拍起顾承的肩,“俗话说好饭不怕晚,您日后的姻缘准错不了。”
顾承点点头,“谢您吉言了。”又岔开话题,“快到中午了,钱大哥赏脸一道用过午饭罢。”
钱志看了一眼窗外,摇头道,“不了,我还得赶回司里去,就告了一个时辰的假。”
顾承道,“到了饭点儿,李千户也得让人吃饭,钱大哥这是又和我客气?”
钱志笑起来,“还真不是,今儿原有差事,丑时二刻点卯。说起来这活儿不赖,正经顾爷该一道过去,要不您收拾收拾,跟我走一趟?”
所谓不赖的活儿,准是又要去拿哪位大员,顺道抄家。顾承一个管粮秣的,平日里绝少搀和这类事,且打心里觉得这事损阴骘,便摇头道,“我今日休沐,赵大人是知道的。”
钱志笑笑,“咳,有什么要紧,多少人听见好活儿,别说休沐了,丁忧都恨不得颠颠的赶过来呢。不过不去也罢,乱哄哄的,您是斯文人未必抢得上槽子,回头我看见好东西,捎带手给您带回来就是。”
这说的是顺手牵羊,举凡北镇抚司抄家,底下人总是要趁抄检之时拿点小物件,这是屡禁不鲜的,也是连朝廷都睁一眼闭一眼的。
在顾承看来,这不光是损阴骘,还是超越他的底线。不过他也明白,像钱志这样无依无靠的底层小吏生计不易,便只笑道,“多谢钱大哥想着,这回就不麻烦您了。只是您生财有道,手底下也仔细些,须知两旁的人也都心明眼亮。”
钱志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顾爷放心,我省得。”俩人往外走去,顾承送他到门口,又笑着说道,“那我不耽误您正事,钱大哥办差顺当。”钱志点了点头,拱手一笑大步去了。
直到顾承关上门转身往里走,方才想起来,忘了问钱志这趟要锁拿何人。不过无论是谁,已是难逃举家倾覆的命数。他仰面看了看破云而出的半爿残阳,半晌垂下头,背手缓缓走回了房中。
不想两日后,顾承正在北镇抚司后堂稍间里围炉看账本,钱志推门而入,一叠声的叫喊冷。一面搓着手烤火,一面笑眯眯看着顾承,“顾爷忙呐?兄弟给您送点小东西来。先说好,这东西我起先就是给您拿的,可不兴再甩还给我,还有一则,您看看就知道,我留着它也没用,瞧不明白。”
顾承笑了出来,无奈的点着头,“多谢钱大哥想着,我原说不用的,倒真不是和您客套。”
他是有些忌讳,不过这话他又按了下去,没说。
钱志咧嘴一笑,从怀中取出两件物事,一个卷轴,一方玉器。顾承先接过那卷轴,打开一看,却是一惊,定睛再看,满脸惊讶,“道君皇帝听琴图?”
他声音有些发颤,显见是因激动之故,钱志不禁面露得色,“怎么样?果然是好东西罢?不过我不懂什么道君和尚君的,这东西原在那府上小姐绣房中挂着,我估摸定是好画,且还是真画,不然他家那么宝贝的一个闺女,岂能随意摆些西贝货来充数!”
顾承瞠目过后,双眼一时难从那绝世画作上移开,贪看许久,按下心中狂喜,颔首道,“设色技法,意境气度,连带上方蔡京题诗笔法,下方道君皇帝瘦金书和画押,都不似赝品。即便是,也是当世难得高妙的摹本。”
钱志笑得愈发开怀,又将那玉器往顾承面前推了推,“顾爷再看这个,不知是个什么好物儿,且给我这个粗人讲解讲解。”
一方雕琢精巧的白玉飞天,人物清丽,衣袂飘然,玉石古朴而温润。顾承把玩了一刻,实话实说,“做工不像是时下的,也像北宋花鸟玉器的雕法,也许是唐人所制。我不是行家,不大看得出来。”
他转着那飞天,倏然底部一行篆刻小字露出,上题龙纪元年建州杨复恭藏于秘府。龙纪是唐昭宗年号,杨复恭是当日权宦。虽不知真伪,但至少可确定,这飞天确是按唐人制玉风格所做。
顾承不禁深吸一口气,“这东西太过贵重……”
钱志瞪眼,“事先可说好了的,顾爷不要,便请自行处置,我可不再收回。”想了想,又笑起来,“不过是些小物件,您那天没去,不知那府上有多少值钱东西,这两件也就是九牛一毛罢了。”
顾承忙问,“究竟抄的是谁家?”
钱志一愣,旋即拍着大腿,“原来顾爷还不清楚,是新任兵部尚书沈徽家。这位爷也是倒霉,好好的登莱总兵、辽东总兵做着,才一回京,不到半年的功夫,就被人撸下马来,扣了个私吞军饷的帽子。不过单瞧他那家私,只怕这罪名不虚。”
顾承心口一跳,再看那听琴图,眉心更是一跳,“沈大人现下关在诏狱?他的家眷呢?”
钱志唏嘘,“案子在审,俩晚上过去了,这还没交代军饷的去处呢。他们家三个儿子也都进了诏狱,八成不是斩就是流。女眷倒没牵扯,只是家毁人亡,沈夫人昨儿夜里一条白绫先送自个儿上路了。”
顾承喉咙一紧,哑着嗓子问,“那沈小姐呢?”
钱志眼睛一亮,“嗬,说起这位沈小姐,顾爷没见过罢,那可真是个美人,年纪还小呢,出落得已是月里嫦娥的模样,这长大了可还了得,只是可惜了……完喽。”
顾承一颗心就快跳出腔子,急问,“她……她也殁了?”
钱志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那倒没有,不过……是这么回事,抄完家,那沈小姐就被她舅舅家接去了……”
顾承蹙眉,“舅舅?”
“可不,是舅舅,亲舅舅。”钱志语气如有讽刺,“姻亲家获了罪,她舅舅倒还能飞黄腾达,前些日子钦点的长芦盐道转运使,真正的肥缺。听说那小姑娘被接去,我这心里也松了口气,多水灵的一个人呐。没成想她舅舅也是这么想的——今儿我一来上值才听说,她舅舅不知失心疯了还是怎么着,昨儿夜里把她给卖到文坊胡同,留仙阁里去了。”
文坊胡同是京中有名的风流旖旎处,且不属官妓,乃是私妓。顾承活了二十年,只听过没去过,此刻心里却忽然一阵颤悠,好像漏跳了一拍,好像被人抽去了一丝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