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笑着答应,一时将人送走。回身阖上大门,也没有起意去西屋探问的意思,仍是像平日一样做了饭菜,搁在厨房,随后自己胡乱对付两口,这一顿饭也就算过去了。
进屋前,听见声响,知道是沈寰打开房门,站在了廊下。他没回首,想着方才她出来问话,应该是有些故事的,只是她未必肯说,自己也就识趣些,不问也罢。
他没言声的进了屋,徒留下一地月光,静悄悄的洒在院子正中。
或许他是有些气恼的,为着她莫名其妙的,出来问上一句话;更为着她半点也不顾及,他在外人眼里的名声。他辛辛苦苦藏了那么久的秘密,就让她这么轻而易举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样想着,到底是轮到沈寰怅然若失了。
华灯初上的时候,她站在院子里才有些发芽的桃树下,眼望星星点点亮光,想着这两年来,这一方小院带给她的温暖,还有困顿,恍惚间竟都有些难舍难分。
转过脸来,看见东屋的灯亮着,一点烛光不甚清明,大约正像是主人晦暗难言的心情。
一晃半个月过去,她其实每天都在想,该如何对他开口。这么僵着终究不是事,更何况他并没有丝毫过错,是她善做主张在先,有心欺瞒在后,从头到尾都是她对不住他。
她到底是个女人,气性再刚强,想着他那样一个人,一颗心也渐渐柔软下来。
看着眼前氤氲着尘世暖意的光,她心里何尝不清楚,他原本是可以沉浸其间,奈何自己却要亲手将那道温暖打碎,再把他拉进,不可知的惊涛骇浪里。
杨轲有句话说的不错,他是个好人,日后她尚且不能保证他的性命安危,而在此之前,她业已先伤透了这个好人的心。
想明白了,她朝着那光亮走过去,停在他门前。房内隐约有些声音,像是在磨什么东西。只是他下手的力道不重,带着些克制的小心。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叩了叩门。屋里的人停下动作,凝滞了一瞬,紧接着有拾掇东西的声响,忽然间又戛然而止了。
轻轻推门进去,看见他正坐在圈椅上,面前的案子上摆着几枝裁下的竹子,还有一把错刀。
他停下手里动作,微微弯着腰坐着,抬起头看了看她,瞧样子,是并不打算掩饰他在做什么。
半晌还是有些尴尬,许是因为,彼此太久没说过话的缘故。
顾承见她安静坐着,像是不打算开口,只好有一搭没一搭的问,“今儿是想到什么了?关于那个人,你是有线索,还是猜到些来历?”
他适时打破了沉默,沈寰真心觉着感激,于是认真回答他,“没有,只是有些疑心罢了。那个又像是雪后,又像是梅花儿的味道,原是我师傅调出来的一味香。方子是他自己悟出来的,据他说,平日里闻着,是有助于修习内功的。”
有些不可思议,他听得皱起眉来,“这人不会是你师傅罢?你们家......后来他人去了哪儿,你知道么?”
她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说不知道,“趁着乱,早就走没影了,东家都败了,还留下做什么?反正又不牵扯他。”
听语气不算委婉,带着些嗔怪,流露出几许不满。顾承习以为常,也就不以为意。
不过那所谓狐妖,看来还是无头悬案,他只好点了点头,眼望着案上的竹枝,一时也找不出别的话来。
她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其实打一进门,瞧见那几样东西,她就已经心知肚明,可是这会儿偏要明知故问,“弄了这么些竹子来,在做什么呢?”
他知道,她早就猜出了答案,不过还是坦坦荡荡的看着她,“给你做的袖箭,我正想问,你惯常用的是几寸?”
她到底笑了一笑,接着答非所问,“为什么?”
他蹙着眉头,好像不解她为何有此一问。
“明明不愿看到我杀人,还帮我做杀人的凶器?”她心口一阵发紧,终于知道,那天看见他手上的伤口,因何而来。
唇角泛着一记自嘲的笑,他垂目靠在椅背上,“我不希望你做的事,你就会不做么?如果不能,我也只好做点力所能及的,就当是帮你。”顿了顿,有意无意的,看向她摊在膝头的芊芊十指,“你的手,指节已有些轻茧了,好生保养罢。”
这是他的好处,不言不语,却心明眼亮,温柔周全。
她自然是感动的,只是仍抛不下犀利的态度,“这么说,你是愿意跟我走,去做匪寇?说实在的,朝廷对不起的人是我,我有恨它的理由,可你却没有,你本来可以安心当个顺民的。”
话虽如此,可有什么法子?她心里早就决定了,根本不容置喙。现下不过是跑来再逼迫他一回,她要他亲口做出承诺,说白了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他释然的笑笑,语气平缓温和,“我应了。为我亲口承认过,你是我没过门的妻子。我说过,我是你的人,同样的道理,你也是我的人。这辈子不管你去哪儿,要做什么,我都陪着。”
这一席话说的,她听完直觉得天阔地朗!如此敞亮,如此畅快,全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中正和润的男人。
她忽然间觉着,自己就像是百炼钢,终究有一天,会被他的平和化成绕指柔。
点了点头,连眉目都柔婉下来,她笑着,不失诚意的告诉他,“你放心,我要是把利剑,你就是收着我的鞘,有你在,我不会太无法无天。”
第33章
三寸袖箭在纤长白皙的手指间辗转,箭锋对上指尖,她正自细细的摩挲把玩。阖上眼,享受竹节通透的触感,那上头每一厘都是他对她的关怀。
今夜实在无心练功,沈寰仰面躺了半日,索性扬手熄灭了蜡烛。暗夜之下,神思渐渐迷离,半梦半醒间,有一股熟悉的香气缓缓萦绕,由远及近,直至身畔。
看似沉沉入睡的人猛地睁开眼,床前果然有一道黑影倏忽闪过。沈寰毫不迟疑,一跃而起,手中袖箭直指黑影喉咙处。那人疾速向后闪避开去,随即挥掌向她胸前袭来。
她变招奇快,当即左手运劲格开那一掌,箭尖对准那人闪着幽光的左眼刺去。
那人显见是有些慌,脚步一乱,仓惶后退,却已来不及向一旁躲避。不过须臾,周身已被她尽数笼罩,只好勉力仰着头,一面低声道,“我认输了,手下留情。”
袖箭距离他的左眼将将只有一指距离,沈寰停下动作,凝神看向那人。
黑漆漆的屋子里,只余下一抿月光,却也足够教她看清,那人脸上像是木偶一般,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精光闪亮,不见丝毫畏惧,倒像是有着不同寻常的,一股子兴奋。
她的袖箭仍然瞄准着他,然后问道,“你就是近来风传的,那只狐妖?”
那人点了点头,又摊起手,道,“是,也不是。我本来没打算扮什么狐妖,不过是偷窥了几个姑娘,在她们的闺房中流连一时半刻,这些人就说得好像我对她们有意思似的,纯粹是自作多情。其实……”
语气满是轻浮的戏弄,沈寰断喝道,“住口,你是高无庸的徒弟?”
那人仍是面无表情,听话音儿却是嘻嘻一笑,笑声轻灵中带着狡黠,“你真聪明,不愧是他每天都要挂在嘴边,心心念念记挂的爱徒。”
沈寰哼了一声,冷冷发笑,“记挂我?爱徒?”
“是呀!哦,好像也不大准确。”那人笑着挠了挠头,“应该说是又爱又恨才对,恨起来的时候咬牙切齿,直让人以为他想要生吞活剥了你。”
沈寰嗤的笑出声来,“怎么,是他派你四处寻我的下落?”
“非也非也。”那人连连摆手,“他倒是真想找你,不过眼下力不从心罢了。”
话锋一转,嬉笑言道,“哎,听你的语气,好像也不拿他当师傅了,直呼其名真是不敬的很呐。”
这人说话透着没正经,怪不得被人认作狐狸精。
沈寰收了箭,不理会这个人,转身回到床边坐下,“你假接狐妖名义,入室窥探闺阁少女,就是为了找我。”
那人全不用人请,自己寻了椅子,泰然坐下,“师妹,你真是太聪慧了。”
“闭嘴。”沈寰低斥一声,“我不是你师妹。”
那人翘着二郎腿,耸了耸肩膀,“你可是行过拜师礼的,这会儿也没正式反出师门。师傅虽说恨透了你,可到底不舍得把你踢出门户,毕竟你是他这辈子最得意的徒弟。不过为兄的确入门比你早,我那是在青城山的时候……”
他及时停住话头,因外间有灯光徐徐摇曳。听不大见脚步声,片刻后,顾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好像刚才有什么动静,你没事罢?”
见那人屏声静气,沈寰神色松了松,和缓道,“没事儿,是我口渴倒水,又懒得点灯,不小心撞了一下凳子。”
灯光向下移了移,之后偏转了方向,“那就好,你早些安置。”
等人走远,进了东屋,沈寰方才恢复一脸肃容。那人也长舒一口气,紧接着低声道,“话说你想不想知道,师傅的近况?”
“我对他没兴趣,他和我也没有关系。”沈寰下了逐客令,“你的话说得差不多了,可以滚了。”
那人啧啧称奇,“真真要不得,女孩子说话怎么能这么冲。怪道他成日说你性子坏,原来都是真的。不过,他素日也常说,你是他见过最美貌的小姑娘,哎……”
话没说完,便见沈寰身形一晃,他尚且来不及看清,她的手指已抵在了他的颈脉之上。
“你再胡言乱语,我就让你永远都说不出话来。”
他忍着一阵剧痛,哑着嗓子求告,“我错了,我错了,你别动粗。这样,大不了我叫你一声大师姐。虽然你年纪比我小,但是功夫比我好,叫你师姐也算不得太丢人。”
“你这人没脸没皮,当然不知道什么叫丢人,我听着却很是丢人。”沈寰损完人,霍得一扬手,极迅捷地揭掉了他脸上的人/皮/面具。
霎时间,露出一张眉眼妖娆的脸,虽是满脸讶异,唇角却兀自挂笑,确然是个颇为标致的少年模样。
沈寰对少年的美不感兴趣,回身坐定,淡淡道,“果然有几分狐狸精的味道。”顺手推开窗棂,“你可以走了。”
少年长叹一声,幽怨哀婉,“别啊,你怎么老是要轰我走。我好不容易才找着大师姐你,你瞧我才刚多听话,你不让我出声,我就安安静静的……你就不想听听,我为什么要找你么?”
沈寰不出声,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少年了解到卖关子无用,“那我就说给你听好了。”才要开口,忽然眸光一亮,“哎,你方才说我有狐狸精味道,其实是想夸我生得俊……”
她身形似乎微微一动,少年眼睛紧盯着她,见状吓得慌忙摆手,“我瞎说的,你千万别动粗,我怕了你了。”
沈寰其实一动未动,只冷冷吐了一个字,“说。”
少年咽了咽吐沫,算是给自己压惊,“我知道你脾气不好,咱们长话短说。其实我满世界的找你,一则是为投奔你;二则是有好东西和你分享。你知道,平日里听你的传闻听得多了,我不免心生仰慕,这就叫虽不能之,心向往之……”
这人是个喋喋不休的废话篓子,沈寰霍然扬手截断他的话,“你是高无庸的弃徒,做了对不起他的事。这样偷跑出来,是不是拿了什么秘籍?”
“照啊,”少年笑眼如弯弯新月,“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我不过是不了你的后尘……”
这话又没说完,便被沈寰凌厉的眼风止了回去。说来也奇怪,虽是在幽暗的月光下,那样的眼神扫过来,竟也能让他心头为之一颤。
少年笑容讪讪,“我不啰嗦,咱们说正事。你猜得不错,我是拿了他最为珍视的秘籍。那上头不光有他平生所学,还有他师傅,以及道门中最上乘的内功心法。那秘籍叫做青云志,这个酸道人,起的名字也尽是酸气。”
轻蔑的笑过,又换上一脸讨好,“大师姐,你说师傅这个人是不是太不大气,总是藏着掖着,老想以那点子武艺换取功名富贵。”
少年说话时一直盯着沈寰,见她难得没打断自己,正有几分高兴,却听她冷冷道,“拿来罢。”
“什么?”少年微微一愣。
沈寰面无表情,“你不是来献秘籍的么?”
少年有些泄气,拖长声说了个哦字儿,一面伸手入怀,摸索了好一阵,蓦地掏出一个早已压瘪了的干馒头。
才咬了一口,馒头劈啦啪啦的直掉渣,他梗着脖子,说有点噎,“哎,你要不要来点?”
沈寰好整以暇的看着,慢悠悠道,“你再拖延一刻,我就点了你的穴。然后把你扒光了,扔在北镇抚司大门口,教你不出天明,就能在诏狱里啃上新鲜馒头。”
少年停止了吞咽,眼巴巴看着她,“你可真横!不过说你聪明呢,你又想不明白是怎地?那东西我还能随身带着?万一不小心弄丢了,我可还指望着,拿它来跟你投诚呢。”
半真半假的说完,他捂着嘴打了个呵欠,“我把它放在一个极隐秘稳妥的地方。你放心,等我歇好了,一定会带你去拿。何况现下不拿也是不成了,我知道,你心里已经惦记上了。”
沈寰拧着眉头,“你想借我这里过夜?”
“不止是过一夜,能不能收容我几天。”少年笑容谄媚,“看在我居无定所,四处漂泊也要找到你的份上,这份勤谨,也值当换一方软榻罢?”
说得可怜巴巴的,只是沈寰不为所动,依旧冷冷的看着他。
“你悄悄收留我就是,外头那个冤大头不会知道的。我管教他一点察觉不出,还不成么?”
想得倒美,沈寰哼道,“倒座南房里有炕头,去那儿睡罢。”
少年张了张嘴,“下人房啊?哎,好歹咱们是同门,你不能……”
沈寰缓缓站起身来,少年腾地一下也站了起来,连声说,“好好,我去下人房,明儿天亮了,咱们再计较这桩事儿。”
他垂头丧气,预备开门出去。沈寰忽然问道,“哎,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