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罗刹女——篆文
时间:2019-11-28 07:57:46

  他摇头,“不是,天王都肯信你,我自然没有异议。只是,你虽然从没说过自己的身世,但我看得出来,你是官宦子弟,又从京里来,所以才有此一问。”
  她想了想,终于承认,“他曾在先父麾下任副将,我在登莱时见过他一面。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应该早就不记得我了。”
  点点头,他一副善解人意的笑模样,“看来今晚还要叙叙旧。你放心,我不会插嘴,回去也不会多说一个字。你知道的,磨镜少年,从不多话。”
  那就好,一切可以按她思想的方式进展。入夜的大营,千帐灯渐次熄灭。远远望去,主帅帐中却仍有烛火跳跃。
  二更时分,帐前值夜的人换岗。前头两人站了有三个时辰,早就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好容易盼来了接班的人,也没工夫细瞅,只回头瞄了一眼,若有若无的抱怨,“今儿晚上又不睡了,真够能熬的。一把年纪还这么拼,怨不得是朝廷栋梁……”
  “啥都别说了,哥儿几个辛苦,好好回去歇着。”
  两个兵士打着晃,一面挥挥手,往前去了,嘀嘀咕咕的声音断断续续,“老子就不爱听他们这帮河南人说话,一张嘴跟他妈唱歌似的,抑扬顿挫,听多了脑仁儿疼……”
  人走远了,四下里还算安静。沈寰笑着赞他,“行啊,还会说两句河南话?”
  蒋钊脸上涂着锅底灰,唇上粘了两撇乱糟糟的小胡子,只有一双眼睛还亮闪闪的,满是狭促。此刻看着沈寰的样子也和自己差不多猥琐,不觉一阵好笑。
  “那个被我敲晕的家伙,我听见他叫了一声,是河南腔儿。做戏要做足,省掉之前的麻烦,才好一击即中。”
  别的男人顶多是粗中有细,他分明是细中更细,倒也难得。时候差不多了,她使个眼色,让他留在外头瞭哨。自己掀了帘子,进了王介瞻的营帐。
  灯下的人还在凝神看着舆图,余光见到有人来,也不过问一句,“外头现在是什么风向?”
  她一步步靠近,压低嗓音,“是西北风。”
  话音落,人已陡然欺近,拂过王介瞻几处大穴,一枚锐利的三寸袖箭直抵对方喉咙,“想活命就别出声。”
  王介瞻满眼惊惧,然而片刻之后,人已镇静下来。抬眼凝视,“你是什么人?”
  眼前的人,是个一脸漆黑的清瘦男子。他仔细的想,全力的想,还是没能在平生仇家里想出这样一个人来。
  “我是什么人,一点都不重要。”
  王介瞻仍在思量,“你,你是常公公派来的?可……”
  对方满脸狐疑,她看得颇有兴味,“你这么不见容于常太监么?不是巴结他,巴结得挺好,还会担心他要杀你?”
  王介瞻更是蹙眉,再追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眼里有一丝慌乱,她瞧见了,于是笑得刻薄,“这件事根本就不重要。”
  王介瞻摇首,“如果本帅今天要死在你手里,那这件事就很重要,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死是件庄严肃穆的事,这话说得也在理。
  “好。”她点头,“我可以告诉你,我是谁。在此之前,我要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说话间,尖利的箭锋又近了几分,将将刺入皮肤,像是恶意的玩弄,也像是严肃的警告。
  王介瞻无奈颔首,便听对方一字一句问道,“三年前,你从登莱调任甘州总兵。三年的时间里,在甘州,你有没有遇到过,故人之子?”
  双目霍然睁大,王介瞻死死的盯着她,“故人之子……”喃喃半晌,到底没有在对方脸上寻出什么端倪。
  他垂目摇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看来你还是不畏死。”沈寰笑笑,“既然这么有骨气,为何还要跟着阉党一道陷害昔日上峰?明知他是冤屈的,却不敢吐露真言。我便好奇,午夜梦回的时候,你有没有梦到被你陷害之人,在梦里会不会有一丝愧疚?”
  王介瞻一凛,神情渐生委顿,“原来是为他而来。那么好,我告诉你,那三个故人之子的下落。我到达甘州时,三人中只剩下两个,从京城千里押解,长途艰辛,一子染病故去。还有一子,是在修筑城防时,城墙坍塌,失足被压在下头……”
  如同斧锯刀割,心口的疼痛让她浑身发抖,勉力提起一口气,再问道,“还有一个呢?”
  王介瞻长叹,“还活着,既是那人唯一的儿子,我自当为他留一份血胤。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他。活着的是那人的小儿子,我命人除了他的名籍,悄悄放走了他。”
  她提着一口气,“他后来去了哪里?”
  “我着人打听过,原本以为他会远走高飞,却没想到,他并没走远,只是隐于祁连山一代,和当地的回人在一起。我离开甘州的时候,听说他已安居,成了家,还有了后。”
  她方才心痛难耐,这会儿又止不住地心悸不已,三哥,她的三哥到底还是活了下来!大悲大喜过后,情绪一阵起伏。深吸一口气,她平静下来,“那么多谢你了,至少还算做了件有良心的事。”
  王介瞻避开她的灼灼目光,垂下头去,“现在可以说了么,你到底是谁?”
  人之将死,这点愿望或许应该被满足。沈寰回答,“先父沈公讳徽,我是他唯一的女儿。”
  王介瞻的脸上现出灰败之色,“原来如此……看来我今天必死无疑,死在你手里,也算不冤。”
  “可是我还有未尽的事。”他不再逃避,迎着沈寰的目光,“朝廷好容易下了决心剿匪,此番无论兵力军需都足够充裕。倘若能按我的计划各个击破,困扰国朝近十年的匪患就会在我手上终结。这是千秋百代的功业……自然我并不贪图功劳,但国朝需要疆域稳固。解决了内忧,才有更多精力抗击外患。这也是先令公当年矢志不渝的主张……你现下杀了我,就等于让这番事业功亏一篑!不如我们约定,等我平定匪患,那时你若还想要为父报仇,那么我随时等着,你来取我的性命。”
  能够从容就死的人果然不多,对方是在拖延时间。
  沈寰定下心来,断然拒绝,“你想差了,我不是为父报仇。你在我父亲的案子里不过只是个推波助澜,反复无常的小人。你有智勇,也够谋略,所以想要当世扬名,不惜投靠阉人博取晋升,现下又说得这么大义凛然。这些话,倒不如你下去和我父亲好好言说。”
  王介瞻只觉不可思议,颤声道,“你,莫非你,你竟……竟投靠了那群匪军?”
  他一经明白过来,眼神蓦然坚定,下一瞬就要扬声喊人。
  沈寰眼疾手快,自然不会容他出声,一指点上他的哑穴,顺势捏住他半张开的下颌,“你觉得我大逆不道?可是这样的朝廷,实在没有再去维护的意义,早晚一定会覆亡!只可惜,你没有机会亲眼见到了。”
  他挣扎,拼命摇头。沈寰一笑,像是在轻声安抚,“看在你保全我哥哥的份上,我给你个痛快,也会给你个体面。”
  她说到做到,没有用利器,只是一掌震碎了王介瞻的心脉。鲜血喷出,染红了案上沙盘旌旗。在外人看来,王介瞻也许只是因心力交瘁而亡。
  如果依着高凤翔的意思,是要她杀了王介瞻再割下他的首级,以供日后悬挂于潼关城外,借此更震顺天军声威。可她答应过要全王介瞻一份尊严,言出必行,她便满足不了高凤翔这个心愿。
  拿上王介瞻的帅印,她步出帐外,低声道,“趁这会儿没人,快走。”
  刚才帐子里的对话,蒋钊听得一清二楚,他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不过至少有一点他很明确,身边这个人,确凿是个女子!
  两人快步溜出营地,脱去兵士铠甲,露出一身黑衣。寻到事前停马的树林,翻身跃上,才握紧缰绳要向林中驰去,突然间斜前方摇摇晃晃走出一人。
  那人身着锦缎,衣饰华贵,一手挽着腰带,乍见他二人,厉声喝道,“什么人?”
  听声音颇有几分熟悉,沈寰与蒋钊对视一眼,正待冲将过去。不料那人蹭地窜了上来,伸展手臂一把擎住了沈寰的马头。
  力气之大,竟让沈寰在马背上都震了震。她毫不犹豫,袖中短箭登时疾飞而出,直奔那人胸口而去。
  那人反应奇快,身子向后轻掠,避过短箭。其后嘿了一声,转过头来,直视沈寰。
  四目相交,那人眼中闪过一抹带着兴奋的戾色,“原来是你!想不到,我们在这儿碰上了。”
  月光之下,那人漂亮的眉眼间一派妖异之色,比从前更添邪气!正是许久不见的故人,何患奇。
 
 
第68章 
  <患难>
  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尤其是刚才,他拦阻自己那一下子,力道分明比从前大出数倍!
  沈寰低喝一声,“快走。”俩人毫不迟疑,纵马疾驰而去。跑出去十几里,后头风声兀自不断。
  他的轻功何时练得这么好了?她心里打鼓,胸口又一阵起伏。这一晚上情绪跌宕的太狠,虽然极力掩饰,还是在不知不觉间触发了从前旧患。
  后面的人紧追不舍,她知道这事儿没完。早该了断的恩怨,不能再拖了。那么干脆点,索性就在今天了结了它。
  当机立断,勒紧缰绳,小黄马长嘶一声,立在原地。
  她跳下来,对身边人说,“你先走,前方五十里有个长亭,去那儿等我。”
  蒋钊想都不想就拒绝了她,只问,“你有没有把握胜过那人?”
  从前有,现在……她提气,心口愈来愈紧。不过气势不能输,“既然不肯走,不就还有你么。两个打一个,再输了不像话。”
  朗声笑了出来,蒋钊利落的跃下马背,一把抽出随身长刀,顺带抹了抹脸,扯掉那抹滑稽的小胡子。
  一半面容雪白,另一半隐藏在晦暗中。月色算不得特别透亮清澈,却还是能将他嘴角的笑容映照分明。
  何患奇站在他二人面前,笑望沈寰,“师妹,好久不见了,怎么打扮成这副样子?鬼鬼祟祟的……莫非是来刺探军情?”瞟了一眼蒋钊,语气轻佻的问道,“这人又是谁啊?”
  “你管不着。”沈寰冷冷打量他那一身华服,“看样子,你是投靠了朝廷?”
  何患奇眨眨眼,“不行么?俗话不是说,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我一身的功夫,总得有地方施展才行。你还不是一样,只不过你是非要跟朝廷作对而已。”
  话锋一转,他忽然神色严肃起来,“你不说干什么来了,那我就猜猜看。夜半时分潜入营地,你该不会,是专门来刺杀王大人罢?”
  他说完,摒气等着她回答,半晌她不言语,他便什么都明白了,简直恨不得捶胸顿足,“操,你这个女人,真是我的克星!我好容易投奔了王介瞻,得了他赏识,正准备放手大干一场,你又,又他妈冒出来坏我的事儿!哎,我说你改个姓得了,别姓沈,姓方,叫他妈方人……”
  “少废话,说你想怎么着。”沈寰喝止他,“如果想给王介瞻报仇,就尽管动手。如果不想,咱们就当没见过,各走各的路。”
  何患奇摇头笑笑,“这怎么可能呢?我见了你,一向就走不动道儿,再说我犯不上给别人报仇,我自己的仇,还没来得及好好跟你讨还。”
  还字将将说完,他整个人突然跃起,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剑。寒光一闪,直刺沈寰面门。
  他攻势凌厉,全是以快打快。四五回合过去,沈寰已意识到,他的功力大进,出招的手法也与本门武艺不同,竟有种从未见过的阴狠诡异。
  蒋钊插不上手,只能站在一边奋力盯紧何患奇。好在沈寰眼下并不吃亏,可看了一刻钟,他心里的担忧不由得再度加深。
  沈寰身上大抵有些旧伤,他能猜测得出,这也是他为什么一定要跟来的原因。可眼下两个比自己武艺好的高手相斗,他又实在突不进去,唯有心里干着急。越发目不转睛的看着何患奇,希望他能露出些破绽,好让自己能有下手突袭的机会。
  过了四五十招,沈寰暗暗放下心来,何患奇虽然精进不少,却仍然不是自己对手。只是他手里那柄短剑明明占着先机,不知为何却屡次换剑为掌。正想着,他果然再次虚晃一剑,右臂伸展,一掌向自己心口出袭来。
  如果要避开也还来得及,可她不想再纠缠下去,虽然心口仍是发闷,她依然运劲至左臂,也一掌挥出,全力接下了对方这一掌。
  双掌相对的一瞬,沈寰已暗道不好!一股汹涌的源源不断的寒气自对方掌心传来,顷刻间便顺着自己的手臂一直流淌至筋脉,乃至于心肺!
  蒋钊是眼睁睁看着沈寰跌落出去的,一行鲜血顺着她的嘴角蜿蜒流下。她蹙着眉,神情间有着难以言说的痛苦。
  “师妹,你的功力退步了。”何患奇收剑入鞘,气息一丝不乱。
  沈寰再提气,胸膛里一阵翻涌,几乎一点劲儿都使不出。喘息良久,瞪视他道,“你从哪儿,学来这一身邪门功夫?”
  何患奇嘻嘻一笑,“师妹,你可真是霸道。许你有奇遇,就不许我也有?好歹我也是比你先入门的。”
  他慢悠悠的笑着,“何况我知道你的软肋,你中了毒,虽一时能解,却无法长久去根。尤其是你年纪越长,练的功夫越深,这后遗症发作得就越是厉害。我没说错罢?你近来应该已能感觉得到,不然的话,以你现在的功力,只怕这会儿我依然不是对手。”
  沈寰冷笑一声,“你承认自己乘人之危了?”
  何患奇啧啧叹息,摇头道,“这怎么能算是乘人之危呢?是你先算计的我,我再报复你,这是再公平不过的。师妹,你应该知道我这个人,拿话儿激我没用。我要是讲规矩,你也就拿不着那本内功心法了。所以嘛,我今天不光要乘人之危,还要彻底绝了后患。你知道么,无论走到哪儿,只要碰见你,我总是要倒大霉的。”
  他真的动了杀心!沈寰满心焦急,却无能为力。恍惚间有了濒死前的感觉,原来自己的一生充满遗憾,最为怆然的,最为割舍不下的,还是那个她亲手放弃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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