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罗刹女——篆文
时间:2019-11-28 07:57:46

  沈寰是故意的,她看着顾承从她面前落荒而逃,是一个老实人总也掩饰不住的心虚。转身回屋,阖上房门,她静静的想,胡大郎的事今日一定会传回北镇抚司,倘若他疑心自己,他脸上的神气一定会显露出来。
  顾承是有理由怀疑沈寰的,别人不知道她身怀武艺,他知道的一清二楚。胡大郎遇袭是件蹊跷的事,北镇抚司的人议论起来,也觉得近日与他有仇的该是沈家的人。可沈家只剩下一个孤女,据说今年才十三岁,无论如何也不能有此能力,何况并不是杀人,而是以这样酷烈的方式毁掉一个人。
  胡大郎被救醒后,断断续续说出贼人几个特征,黑衣、身量不高、面黄肌瘦、留有胡须。怎么听都像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形容,还有人说该是南方人做的,尤其蜀中一代的人大多身材瘦小,没准儿是从前沈徽军中的南方兵士,也未可知。
  这些议论,顾承只是沉默的听着,心思却是乱的,身量不高这四个字,足够他耿耿于怀一天。一个不甚清明的记忆,他阖上门的瞬间,曾瞥见床边露出青色衣衫的一角。
  他知道她是有些嚣张任性,也有绝然果断,可这样阴狠毒辣的手段,他没办法设想,没办法与她联系在一处。
  晚间顾承照例去西屋,见沈寰坐在床边,容色娴静,似在缝制一件孝服。
  他目光清澈,不带狐疑,只是纯粹的关怀,“交给含香做罢,衣裳不够,明日再给你买些新的。”
  沈寰抬头,旋即一笑,“给你省些银子,我说过,针线上的事,我并非不会。”
  顾承微有踯躅,“也是,前些日子,好像看见你做了件黑衣?”
  沈寰再笑,唇齿愈发明艳,“三哥这么留心我的一举一动?”
  话说完,他眸光一颤,缓缓坐了,想着要说的事,艰难开口,“沈大人,日前,故去了。”
  空气似有凝滞,沈寰放下手中物,望着垂下头的人,“什么时候的事?
  他心里还是发慌,好像自从遇上她,他就把前二十年没说过的谎话,一股脑全补了回来,“就是前两天的事,我今日才听说,对不住,是我太不经心了。”
  沈寰接着问,“怎么去的?”这事儿不能实说,顾承声音放低,“天儿太冷,诏狱的人照顾不周,沈大人染了风寒,所以……”
  对方不再发问,屋子里安静的瘆人,顾承心里难受,也不知她是否在饮泣,抬起头,看见她眼中有细雨缠绵的湖光,湖水溢不出来,他的关怀也流不进去。
  沈寰肃然,淡淡颔首,“知道了,这是我能想到的结果。”顿了顿,问道,“不好奇,我为什么不哭?”
  顾承觉得,一个人真正悲伤的时候,未必会有眼泪,心灰意冷的太狠,所有的情绪都会消散。
  她的解释却不是这样,“其实我每天都在想,我知道会是这样。开始的时候,一想起来,就会哭得止不住,慢慢地,眼泪越来越少。到了今天,真听到这话,反而哭不出来了。”
  想着她从前的眼泪,他的下颌又轻轻颤了起来,平静一刻,正色看她,“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罢,你爹娘的心愿,一定是想你好好活着。不管怎么说,你是你们家,日后唯一的希望。”
  他说中了她的心事,一颗泪终于自眼角逃逸出来,她也不去理会,任它坠落,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三哥。”
  顾承站起身,心里已没有来时的惶然,走到门口,回首叮嘱,“衣裳我再给你买,灯下做活儿,费眼睛。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想起来就告诉我,不用为我省银子……你是我妹子。”
  沈寰回应他,“不是讨债的?你这样,我怕以后还不起。”顾承摇首,“说过了,不用你还。”
  似乎有极轻的叹息,她不搭话了,他便转身欲出门,听到身后清亮的声音问,“三哥,你到底拿了我家什么东西,用得着这么上心?”
  明明气氛沉重,问题也不算轻松,他却不合时宜的笑了,“听琴图,一枚玉器,统共卖了二百两。是我没经验,为急着用钱,被老江湖看出来,故意压低了价。回头有机会,我再把东西给你赎出来。”
  他说完,清澈一笑,慢慢走了出去。不再是仓惶逃避的背影,是堂正的气度,有着沉实的仁义。
  沈寰笑笑,重新拿起手边衣服,一针一线补着袖口,一滴泪跌在白衣上,她没理会。只是再次十分肯定的想到,他是她能遇见的,最好的人。
  胡大郎的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因为没有头绪,于是变成了一桩悬案。顺天府尹手边案子太多,一时半刻也无暇顾及。等到了开春,桃红柳绿的时候,人们也就渐渐把这事忘在了脑后。
  举凡换季,人容易生病。徐氏咳疾发作,卧床休养。祝妈妈也偶感风寒,发起热来。灶上没人张罗,沈寰没办法,也只好做起了采买的事。
  这日,她拎了条从江南运抵的鲥鱼回来,交给含香,自己回房换衣,才穿戴好,忽然想起方才没交代清楚,急忙赶去厨房,果然见含香正拿着刀,预备给鱼刮鳞。
  她连忙阻止,“不能去鳞,合着一块蒸才行。”含香瞪眼看她,“那得多腥气啊?”她笑了笑,“这鱼的精华都在鳞上,没了鳞什么都不是。”想了想,问道,“家里有花雕么?”
  含香侧头想着,“这得问祝妈妈,三爷不爱喝酒,家里从来不存。要是有,也是那位老奶奶自个儿买着喝的。”
  沈寰点头,“那去问罢,咱们只用一点就够。”她看着含香走出厨房,心里没来由淌过一丝安然的甜意,顾承嗜好不多,有那么几个也是清明堂正的,简直和他这个人一样。
  鲥鱼蒸好,沈寰突然吝啬起来,只说太太生病忌食鱼肉,将一整盘悉数端到顾承面前。
  他怔了怔,有些吃惊,自父亲过世,他鲜少回顾家大宅,这么矜贵的吃食已很久没见过了。
  沈寰笑着望他,“是你说不用省钱的,我可就当真了。”顾承一笑,“谁做的?”沈寰指了指自己,“我动动嘴,含香动手。”
  顾承连连点头,“她没吃过,所以不知道怎么做。”说着将筷子递给她,“蓬门小户,多有不自在的地方。”
  他说的是吃穿用度,可他从来没亏过她。沈寰看了看他,他脸上写着坦荡,没有一丝一毫的自轻。
  心忽然怦怦做跳,她难得认真的蹙眉,认真的说道,“你养着我,我才不至流落街头,流落烟花巷。你不欠我的,是我欠你。”
  他果然又有些慌,垂目不看她,过了一会儿才回道,“你是有本事的人,如果那天我不去赎你,过后你也会自己逃出来的。”
  沈寰不做声,看他尝了一口鱼肉,才问,“好吃么?”他眨眨眼,品了一会儿,笑起来,“酒放多了,味道有点冲。”
  相对笑起来,她只是不动筷,看着他慢慢挑着鱼刺,这东西味道极好,可惜浑身的刺太多。
  “那样不好。”她忽然说道,“要是我自己逃出去,就遇不上你了。”
  她看不见他的眼,就只看见他握着筷子的手,微有一颤。
 
 
第9章 名分
  顾承近来心里装着事,和沈寰有关,想了两日,决定还是先问过她的意思。
  大致想法说过,沈寰没含糊,问得透彻,“给我改户籍,是单编个身份,还是连名姓都要变?”
  顾承道,“我想着,还是一并都改了罢,为了以后方便。”心里不忍,又宽慰她,“将来遇着好人,能信得过他时,再慢慢的告诉他,这世上总归会有人知道,你究竟是谁。”
  确实有这么个人,知道她是谁,也不在乎她是谁,此刻,正明明白白的坐在她对面。
  沈寰淡笑,“不想那么远,我听听三哥给我编的身世。”
  顾承微微一哂,“我娘祖籍滦县,就说你是她远方亲戚的女孩。只是得委屈一下,私生才好找借口。改完就跟她姓,至于名,寰字太大,小户人家起不出,不如你再想想。”
  沈寰没理这茬,问道,“又要打点户部那些禄蠹,你还有钱么?”
  顾承点头,“这个不用你操心。”说完不禁又哂笑,“也是现今世道的好处,举凡肯花钱,没有办不成的事。”
  见她不说话,顾承觉着算是答应了,起身要去时,她忽然一笑,“还是叫环罢,结草衔环的环。”
  他身子又一滞,盯着她,满眼认真,“这个字可以叫,意思别想了,我不是你恩人,只是你哥。”
  说完不做停留,转身即走,身后没有响起清亮亮的声音,倒有幽幽一叹,“知道了,大不了,我也做个和你一样,名不符实的人。”
  顾承背对着她,由衷的笑了一笑,这世上名不符实的人太多,不怕再多他们两个。
  事情赶的机缘巧,正值三年一度京察,大小官员憋足了劲使银子打点,谁也不会在这档口拒绝额外收益。何况顾承本就是户部侍郎的亲戚,办事的人收了钱,当即应承下来。
  只是临到最后,顾承却忽然改了主意,并有没按之前和沈寰商量好的来办。
  户部的档案登记造册,尚须打点顺天府。为表诚意,顾承亲自登门,拜谒顺天府尹林坚。
  五进的宅院,小桥流水,曲径通幽,自有一派风情雅致。花厅廊下,站着一个水袖蹁跹的少年,眉眼少女般妩媚。远远望见顾承,伶伶俐俐打量一番,然后扭身,摇曳着走远。
  时下官场盛行南风,京中尤甚,听闻还是宫中圣人先带出来的习气。顾承想起四年前殿试时,曾窥得御座上的天颜,英俊明媚,可惜略带病容。也不知在南风之下,身子骨有没有略微健朗一点。
  顺天府尹林坚,论官秩高出顾承太多,之所以同意见他,无非为北镇抚司的名头,和他姓顾,这两个原因。
  双方寒暄客套一阵,顾承讲明来意,顺带提及户部已改过籍贯姓氏之事,暗示顺天府只需行个方便。
  林坚无可无不可,倒是盯着顾承,闪着精光的双眼有些发亮,“是令堂那一方的亲眷啊,住在滦县那么久,竟一直没个身份,地方官们太不经心了,教你表妹受了委屈。说起来,顾千户这位远房妹妹,如今安置在府上?”
  顾承不料他这么多话,应付道,“是,暂住家中,方便照料卑职母亲。”
  林坚颔首,打着哈哈,“费这么大周折,不是只为照顾令堂这一桩事体罢?我小人之心了,顾千户该是对这位表妹,有些意思?”
  求人办事,受两句风凉话,顾承还是耐得住,可听到这个,便正了容色,“大人说笑了,卑职为家慈所托,照应亲戚而已,没有别的想法。”
  林坚笑笑,“是我瞎说了,顾千户人才俊秀,岂是小户人家闺女能匹配。我听说,顾千户过了弱冠,至今还未成婚?”
  顾承点点头,将扯远的话题再度拉回来,“劳大人垂询,因家慈身体不好,须人照料,卑职一向也没有这个心思。幸得表妹帮忙,也算解了卑职后顾之忧,所以不辞奔走,也要还上这一道人情,望大人能体恤下情。”
  一面说着,一面已呈上银票,林坚就势推却两下,在半推半就中收下,只是笑称,“顾千户这是什么意思,区区小事,如此客气不成话。”
  说是迟,右手忽然按上了顾承持银票的手,一拂一蹭,顺带捏了一记他骨骼清秀的手指。
  顾承脾气好,不动声色的甩脱林坚,面沉如水。林坚虽是试探,也瞧得出这个温和男子已有不悦,这种事既然不能你请我愿,自然合该一笑罢了。
  只是顾承清秀的眉眼间,萦绕着一股别致的坚刚气,他盯着看了一刻,蓦然觉出,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无欲则刚。
  可他明明是有求于自己的。林坚俯首一笑,“既如此,我不和顾千户客气。你也知道,如今办点事是各处皆要打点,不光上头,底下人也得照顾到……哦,对了,前阵子听贵司李指挥使说起,皇上近日要拿都御使彭大人,可惜了,他那一屋子的好藏品,别的罢了,只一副倪瓒的渔庄秋霁图,从今往后除非去武英殿,恐怕是再也见不着了。”
  这话不能应,至少不能立刻就应。顾承在心底无声喟叹,面上还是做出虚以委蛇的样子。直到惶惶然出了林府,才觉得此时心情,恰和当日在留仙阁中,一模一样。
  无欲则刚,之于俗世中人,还是太过奢侈,可望而不可即。
  话赶话儿,说到这个份上,顾承还是得把事办了。硬着头皮求到钱志面前,说话的声气都弱了不少。
  钱志没有二话,一口答应。顾承没见过渔庄秋霁图,但知道大略是什么样子,一个没见过真迹的人,给一个既没见过真迹也没听过画名的人描述,最后还真把东西拿到了手中。
  林坚如获至宝,看样子是真喜欢,一个对美有极致追求的人,再辅以极致的贪婪,那么他多半会成功,最终攫取占有到美。
  揣着户籍拓本,顾承来向沈寰交代这桩事。还没拿出东西,沈寰含笑先问,“事儿成了,可以说说花费了?”
  顾承并不想赘述,“事情过了,就不必再问。多数时候,结果比过程重要。”
  沈寰笑了,“我是想知道,你迄今为止花在我身上的钱,算算,是不是够打个金人的。”
  顾承饶有兴致的想着,点了点头,“你本来就是个千金大小姐。”
  俩人相视对笑,沈寰问,“你当真按我说的,起了那个名字?”
  顾承拿出拓本,递给她,“你自己看罢。”
  沈寰笑着接过,看了一眼,霍然抬首,“什么意思,这不是咱们之前说好的。”
  一页纸“啪”地按在桌上,上头赫然写着,顾缳这个名字。
  沈寰盯着顾承,顾承云淡风轻,“这样更方便些,你姓了顾,是这个宅子里名正言顺的小姐。不然多少有些瓜田李下......”
  他没说完,沈寰已瞪起眼来,他忙耐心解释,“你知道,现在有种人,专门盯着人家门户里的事......”
  “你怕被人盯上,说你私德有亏?”沈寰打断,目光幽冷,“影响日后仕途升迁?”
  顾承一点不生气,样子极有耐心,“不怕,我这个人没那么大出息,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大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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