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罗刹女——篆文
时间:2019-11-28 07:57:46

  她顿住步子,刚好站在抄手游廊底下,脑子里忽然像过西洋镜儿似的,想起从前和沈宪在廊子上斗嘴扯闲篇,那时节他说要把廊上的彩绘都改了,净是些忠孝节义的故事怪无聊的,改换成西厢牡丹才富意趣。彼时连她身边的丫头都听不过,直笑说三爷要敢把这话告诉太太,瞧太太不拿大板子揍您一顿不算完……
  她禁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当日的玩话成了真,她的三哥如今正在西北过着佳人在侧的小日子,这辈子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只是笑中还是带了些泪光,她颔首,不无感动,“多谢你,我喜欢!”
  他长舒一口气,捧着她的脸,看她泪光点点,心疼得无以复加,“别哭,本来挺高兴的事儿。原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买下来,也还没叫人收拾。既然你喜欢,咱们搬过来住下,这么大的院子,平常只有你一个人太空落,再添些人伺候就不寂寞了。以前你说过,顾家那个小院地段不算好,宅子也不大,是有些委屈你,委屈了三年,是我不好。好在你肯回来,往后我加倍补偿你。”
  她摇头,“你又不欠我什么,认真说,该是我补偿你。这次回来,我本来想好的,如果你当真娶了方巧珍,我也没什么好埋怨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但我欠你的恩情总还是要还。纯钧,你待我太好,现在又这样,我更加还你不起了。”
  他抚着她的鬓边碎发,笑容清澈,比游廊外的阳光更温煦,“早说过不要你还了,我从前是你哥哥,如今是你丈夫,就该好生养着你,让你过得舒服惬意。”
  她无语凝噎,自己当真是快被他化成一道绕指柔。
  他看在眼里,心动又心疼。
  这宅子放出来的时候及时,刚好赶上内务府管事的需要一笔银子,他不过略透了些口风想置业,人家自然而然就向他荐了这一处。他是皇商里的新贵,众人又都知道他攀上的是常千岁这尊大佛,也愿意卖他些人情体面,双方你来我往谈了几回价钱,也就各让一步叫他拿了下来。
  他当然还有自己的想法,一则如他所说,过去三年委屈了她;二则便是想让她生活得尊贵体面,不再挂怀外头那些事儿,要是真能沉浸在他精心炮制的温柔乡里,忘却那些仇怨,就是功德圆满了。
  至于报仇那些事,他自会尽力,争取替她办妥当。
  她没想到他有这么多打算,终于还是兴奋起来,牵着他的手到处游走,说往昔的故事给他听。到了她早前住过的院子,抬头见上面石刻的匾额还在,上头凿着三个字,响月斋。
  “和过去一样,没什么变化,真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她难得感慨,更是难得伤春悲秋,不过一瞬间罢了,转头再看他,唇角已衔笑。
  他不声不响的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卷轴,打开来,那幅道君皇帝听琴图就呈现在她眼前。
  “我不知道它从前挂在哪里,你的闺房,还是你做主罢。”
  这一日的惊喜太丰盛,虽则她早看见这幅画,还是禁不住感怀雀跃,她的纯钧,还是那样恬淡温润,却在不知不觉间,多了一份运筹帷幄的自信透彻。
  也许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的,他从来都是个有主张的人,当年救下作为犯官之女的她,演一出戏就能迫她只身远走,再回来人已摇身变作富贾皇商,可见他人虽然温和无害,却也不是能由着人拿捏被人牵着鼻子走的。
  她于是问起这一年他是如何发迹的,他笑着解释了一番,只是隐去了和常全义有关联的部分。她听完盛赞他懂得抓住时机,想了想肯定道,“原以为做生意都该是一脸精明奸诈,看看你,才知道其实不然,越是把算计写在脸上的才越让人想要防范,倒是你这样斯文仁义的,反而叫人不生疑心,信得真。”
  他眉锋一挑,“这样啊,你的意思好像是说,我是外表宽厚,实则奸狡?”
  这人如今越发俏皮活泼了,她手指点上他的额头,“是啊,可是怎么办,我好像更喜欢,从前那只呆头鹅。”
  抓住她的手,顺势将她抱过来,放在他膝上,“我和过去没有两样,还是那个人,就算在外头有那么点子精打细算,在你面前,仍旧一副呆相,动辄手足无措,只盼你别嫌我无趣就好。”
  她垂下眼,看着他所谓手足无措的样子,那两只手这会儿正落在她的腰上,轻轻揉捏着,“口是心非,那两只手爪子可不像你说的那么无措。”她调侃道,“说起来你也够托大的,我人都走了,岂知还会不会回来,就算回来了,难保不在外头碰见个更好的,你怎么知道我一颗心就永远系在你身上?就这样舍得花钱置办了宅子!”
  他满心柔情蜜意,声音低下去,春水流觞一样,“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你不是说过,你这人最是执着?终究还没让你得到我,怕没那么容易忘怀……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但我可以等,十年二十年,只要你回来,我就在从前的小院儿里。记得我说过么?你还肯要我,我就跟你走。”
  耳鬓厮磨,她被他揉搓的全无气力,败下阵来,半晌听他在耳边轻声问,“那你到底有没有碰见,比我更好的人?”
  嗤笑一声,她躺倒在他怀里,回首贴上他的脸颊,“要是遇见了,我还肯回来么?”
  明显对这个答案不满意,他叹了口气,手上更不规矩了,好似惩罚她这样不拿他当唯一。
  她被弄得又麻又痒,意乱情迷,“别,别这样……好了,我说实话,你是最好的,我从来就没想过,这世上还能有比你更好的人……”
  可他不依不饶,嘴唇双手都不肯停歇,他吻她,从颈子一直吻下去,“那就好,说的,我又想要你了……”
  她下意识瞥了一眼外头的天光,笑斥他,“大白天的,你疯了么?”
  “这儿没人,只有咱们两个……”他声气满含委屈,“咱们在这儿成亲好不好,该有的一样都不缺,我娶你过门,这辈子只和你厮守。”
  如同天籁之音,她心里清楚,一个男人肯承诺婚姻,就是对她怀着最大的尊重和爱意,她不过是个孤女,家世全无,身上有累累命案……倘若他还是籍籍无名的教书匠,也许身份上并没什么差异,可现下他不是了,有了财富也有了地位,难得还是心如磐石,不曾有分毫转移。
  可惜,她并非一个被情爱冲昏头脑的人,越是爱得深,越是要想到今后的艰难。她回来,是为报恩,也是为报仇!依着她的想法,是要在报仇之前把他安顿好的,等她手刃了仇人再和他远走高飞。若是中间有了意外,她宁可自己折进去,也不要他有任何闪失。
  不过这些话,不必在这个时节言说分明,她才回来,还没享受够那些温馨甜蜜。
  “当然好,我这辈子是非你不嫁,不过现在又不一样了,我找着我三哥,就是有了娘家人。嫁你之前,总该要我三哥掌掌眼,请他做证婚人才好。”
  这话说得在理,他果然停了手上的动作,冷静一刻,“是我疏漏了,你说的对。回头你写信给他,事情过去那么久,他也有了新的身份,带着嫂嫂孩子上京来也没什么。要是他觉得路途太远,我亲自过去也是应当应分的。回头我安排一下,陪着你一道去探望他。”
  她说好,又是一阵感动,就着话儿问他,“铺子里的生意呢,你一时半会儿走得开么?”
  “无妨,都上了正轨,有我没我也不要紧。”他自有分寸,“娶你是大事,马虎不得。”
  “这会子你是做大事的人了,正经需要你的地方儿可多了。”她还是好奇,摸着他的脸,温存一片,“以后我方不方便去铺子里找你?”
  他想了想,瑞安堂里认识她的人只有吴掌柜,眼下人已被调去别的店面,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点点头,他说没问题,却忘了那铺子里如今还藏着一只愣头青。等到她真的一声招呼不打,扮成个书生模样去了,好巧不巧就被那个会幻术,满脸不安分的许玉清撞了个正着。
  “这位爷可是脸生,像是头一遭儿来我们店。”许玉清闲散了快一年,正自闷得慌,乍见了俊美倜傥的少年郎,两只眼睛又滋滋冒火光。
  嗬,好一个清秀的小伙计,沈寰自己女扮男装惯了,一眼就看出对方是个雌儿,心上忽悠坠了坠,怎么顾承身边还收着这么个妖妖道道的小妮子。
  “我找你们三爷,他在后头么?”
  许玉清满面笑容,“您来得不巧,三爷此刻不在,要不您上里间等会子,我给您沏壶好茶,说不准儿,三爷一会就回来了。”
  人在前头带路,不忘几番回眸,沈寰愈发觉得她不是善茬。进了屋,关上门,许玉清洞中仙上身,眼睛一眨一眨,只着意盯着沈寰瞧。
  关于许玉清这门功夫,她自己心里最清楚,一般人招架不住,但要是碰上个内功深厚尤其强过自己的,可就玩不转了。偏巧沈寰就是这么个主儿,何况她那点媚术对付男人灵光,搁在女人身上可就是一点作用不起。
  眼珠子都快转出来了,对面的少年竟然无动于衷,许玉清也急了,上前就着递茶盏的功夫,手一撩就要拂上沈寰的脸。
  倏忽一下,被沈寰一把攥住,“你是哪儿来的,胆子不小,三爷面前儿,你也这么没规矩?”
  哪儿能够啊,顾三爷压根不吃她这套。可她好容易学会了一样本事,总这么搁着不用,心里更是没着没落,闷得发慌。
  她错错眼珠子,想了想,这个标致少年大概是三爷的朋友,反正只要不是相好的,其余都好说,“您这话儿说的,我不过是才刚看您脸上有脏东西,又没别的意思。”
  “你从前就是这家店的?”沈寰哼了一声,放开她的手,“还是后来被招进来的?”
  许玉清忙向后退了两步,揉着手腕子,一脸哀婉,“您手劲儿可真够大的,看着挺斯文,谁知道这么凶。”见沈寰蹙眉瞪眼,连忙接着道,“我啊,是三爷招进来的呀,他亲自挑的人。虽说来得时候不长,可三爷待我却极好。”
  对方一脸狐疑,许玉清为了在他面前留个好印象,笑得颇有几分真诚,嘴上却信口开河起来,“不信您问三爷去,可不是我没规矩,正经是三爷从来拿我当自己人,不见外,素日就像朋友一个样,连称呼上都透着亲近,三爷表字纯钧不是,往常我还这么叫过他的……”
  才说完,沈寰已腾地站了起来,眼风凌厉,热辣辣扫过她,不发一言扭头就往外走。等她追出去,沈寰早就一阵风似的出了铺子。
  “这人怎么个意思,透着古怪!”许玉清站在门口,寻思不明白。其实她那一番话,不过是想说顾承对自己不错,希望这俊美的少年别在东家面前告自己不懂规矩的状。
  回想刚才的话,到底哪儿得罪他了?不就是说了一句纯钧么,她笑笑,这个字还真就是顾承自己说给她听的。摇摇头,笑着往回走,脑子里想起那天初见顾承的情形,蓦地里灵光一现,纯钧,他那时候说,这个字是那个人一贯对他的称呼……
  捂住嘴,瞪大眼,许玉清呆立在原地,觉得自己明白了点什么,不过好像,也闯出了点什么祸事。
 
 
第83章 
  <恻隐>
  柳玉清不算精细,猜想一阵,觉得摸不着头绪,也就把这事放下了。反正自己一没惹出乱子,二没在店里招蜂引蝶,就是赶明儿顾三爷怪到她头上,她也能以不知者不罪,一推二五六。
  横竖不与她相干,闪身回屋,做正事去。
  傍晚时分客人少,抽空上里间歇着喝口茶,才走到后院,一声俏皮的哨音自墙根底下飘来,柳玉清循着声音往过看,那头站着个穿蓝衣裳的人,看眉眼,正是晌午过后见过的那个标致少年。
  少年冲她招手,她走过去,见他脸上挂着几乎堪称魅惑的笑,于是她也笑了,“这位爷,您怎么又回来了?”
  她说着,抬眼看看院墙,不禁更生挪揄,“还有门不走,改翻墙,您这又是几个意思?难不成,这回是专为来找我?”
  废话真多,沈寰抱着臂,倚着墙,单刀直入的问,“纯钧这两个字,你是怎么知道的?”
  柳玉清这次可长了个心眼儿,对方来历不明,说是三爷的朋友,可谁知道呢,素日又没见过他,说不准是来套话的。那么第一要紧的,就是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就是曾经名噪一时,震动京师的洞中仙。
  “咳,您就是好奇这个呀,那我直说罢,三爷的名讳,岂是我这样人能随意乱叫的,才刚不过跟您开个玩笑。其实我是听三爷的朋友这么称呼过他,心里记下了而已。”
  满嘴跑舌头,油腔滑调!沈寰斜睨着她,似笑非笑,“你是怎么跟了三爷的,我要听实话。”
  柳玉清一愣,少年眉眼生春,劲中带俏,明明是个英俊风流胚,怎么说话行事透着阴阳怪气。她不服,凭什么非得你问我答,你叫我说,我就得说?
  念头一起,她暗运内力,眼睛直勾勾的对着沈寰,她就不信,自己迟迟不开口回答,对方还能耐住性子不投来一眼注目。
  她没算错,沈寰确凿看了她,还向她抛来一记十足惑人的眼波。柳玉清望了一眼,一眼之后,眼神定住,如入空蒙之境。
  沈寰自然不会柳玉清那套幻术,只是她存着戒心,直觉这女子的眼神有问题,且她知道江湖上有这样的秘术,于是提气运劲防备着柳玉清使坏。
  可半晌过去,柳玉清不动不语,呆呆傻傻,沈寰伸手在她眼前比划了两下,毫无反应,眼珠子像是不会动了一样。
  看样子,像是被自己的幻术反滞住了。
  沈寰一阵好笑,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顿了顿,接着问,“你是在哪儿认识顾承的?”
  柳玉清回答的很快,“在我家。”
  都登堂入室了?扬了扬眉毛,沈寰再问,“纯钧两个字,到底怎么听来的?”
  柳玉清缓缓应道,“是在我家里,他抱着我,说想和我在一起,之后他自己说起,告诉我的。”
  猛地吸了一口气,沈寰怒视柳玉清,“那你为什么又跑到他店里做伙计?”
  “三爷可怜我,觉着我孤苦无依,派了人把我接过来的。”
  敢情是这么回事,这俨然是又一个自己啊!合着顾承就好这个,她不在,干脆就拿别人岔心慌,又演出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这回倒好,都演到人家家里去了。
  直想骂一声他娘的,偏生又实在骂不出口,她眸光清冷,瞟着柳玉清,最后问,“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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