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玉清掐指算着,“这会子该有五个月了罢,”她伸手在自己肚子上比划着,“你要是见着她,估计已经能瞧得见大肚子了。”
五个月!算起来恰好和他进到那个暗无天日的深宫,时间重叠。这就是为什么她突然远离京城的原因!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告诉自己,即便那次相见也只字不提。可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说给他听?她就这样不相信自己么?
孩子,她有了和顾承的孩子……猛然间,心如锥刺。这才是他无法完成,不能奢望的,顾承能给予她,他却永远都给予不了。
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残缺的身体,原来他是个废人,因为残废,便不配拥有尊重和爱。
心底的恨意蓬勃喷涌,从他眼里望过去,天地间只剩下一团愤怒的火焰。没人会怜悯,甚至没人愿意相信,那么所谓爱,是不是唯有凭借一双手去掠夺方能成就?
眸色暗沉下来,他歪着头,牵了牵唇角,吩咐身后的随从起轿回宫。
年三十晚上,城外的热闹劲儿不似城里那么足,家家户户住得分散,连炮仗声都是稀稀落落的,可也透着安静祥和——这已是顾承和沈寰在这里过的第二个新年了。
白音不大会包饺子,弄了一只大锅子出来,专门涮羊肉,说是热气腾腾才更有喜庆团圆的味道。
沈寰自打害喜的劲儿过去,口味就变了,从前爱吃的东西吃到嘴里全不是滋味儿,也不嗜甜,只偏好起酸口来。
白音直笑她,“都说酸儿辣女,瞧见了没,你这么个倒醋法儿,一准是个淘小子。”
蒋铎羊肉就酒,喝得面堂红润,直言道,“不见得罢,老话就那么准?我瞧弟妹这胎安静得很,更像是个闺女。再说了,是个小子也不见得就淘气,要是性子随了三弟,那必定是个再稳当不过的孩子。”
“抬什么扛,吃你的肉!”白音眼风扫过,蒋铎乖乖闭嘴。她又笑问顾承,“这会儿能号出男女了罢,三哥心里有数也别藏着掖着,知会我们一声,回头好准备小娃娃的衣裳啊。”
顾承笑着摇头,“我没试过,说实话也不大想知道,总觉得会少了点惊喜。反正无论男女都是一样,只要平安就好。”
这话说得开明,白音拍掌激赏,捅了捅犹自倒酒的蒋铎,“你也学着点,别总指望生个儿子出来,延续你们老蒋家香火,到时候打嘴可别怨我。”
蒋铎挠着头嘿嘿笑,好脾气的辩解着,“我哪有,还不是你自己想太多,蒋家香火断不了,就是我没儿子,日后不是还有小钊么。”
说得大伙都看蒋钊,目下只有他一人还没成家,形单影只的,只是大过年的谁也没心思讲那些逼婚扫兴的话题,白音插科打诨一番,仍旧说说笑笑,聊旁的事去了。
饭罢回房,顾承打水服侍沈寰洗漱,听她问道,“当真不想知道男女么?可我还想着该给孩子取名字了。男孩和女孩总该不同些罢。”
他笑笑,“你的名字就没有闺阁气,男女皆可用得。不过倒是说说看,你想了哪些好名字给咱们孩子?”
她放下巾帕,拉着他的手走到几案边,上头摆着一页纸,已经写了十几个名字,他看过一阵,不觉莞尔。
“怎么都是……”他笑看她,“古时侯的宝剑名?”
她眼神澄亮,望着他道,“还不是为我喜欢你的字,可惜纯钧这两字被父亲用了,儿子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他抓住话把儿,笑着捏她的鼻子,“看说漏嘴了,原来你想要的是儿子。”
“你不想么?”她低眉一笑,“我想要个像你一样的男孩子,生得和你一模一样,性情也一模一样。”
他摇头,“我想的正和你相反,要是能得一个像你的女儿,也带着些虎气,倒是件挺有意思的事儿。”
她哦了一声,“我就那么凶么?”讪讪笑笑,忽然想起那只名字里也带了虎字的猫儿,“小虎呢?留在家里不会饿着罢,我瞧她也快到年纪了,可以放出去找个相公,生一窝小的才好,回头挑一只最漂亮的给咱们孩子养着玩……”
正说着,忽然眉头一蹙,“哎呦……”她双手扶腰,站在原地一脸怔愣。
“怎么了?”他看得紧张起来,“是哪里不舒服?”
她张着嘴,半晌才舒了一口气,笑容里有掩不住的惊喜,“他刚才动了!纯钧,咱们的孩子刚才动了!”
他忙搀着她回床上坐好,满怀欣喜的,蹲下身子,把耳朵贴在她肚子上聆听。
她好奇,“听见什么了?”
他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双眸绽放出一道光,“我在听他的心跳,隆隆的,快而有力,还很均匀。”
“真的有啊?”她惊呼出来,“原来我肚子里真的藏了个小家伙……那,心跳是一个,还是两个?”
他抬眼看她,“当然是一个,你还想一下怀两个不成?那多累啊。”
她想了想,有些遗憾的表示,“看人家生龙凤胎,觉得好玩呗,一气就能儿女双全,省得再受双身子的苦,你不是女人,不懂的。”
“我其实有点害怕,”她趁机吐露真心话,“都说女人生产是一脚踏进鬼门关,我虽比寻常女人身体好,可还是怕疼的,万一到时候熬不住,生不出来可怎么办?”
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听得他失笑不已,但她的顾虑是真实存在的,他心里一紧,温言安慰她,“不怕的,你有最好的稳婆,相公又是大夫,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任何危险,我会陪着你,直到顺利生下孩子。要是真怕疼,也不必担心,可以用少量麻沸散,不至昏沉无知觉,却能减少些痛楚。”
她颔首,觉得一阵心安。他的保证总能让她宽怀,因为知道,他是个稳妥的人,说到就一定会做到。
“那……”她想着他的好处,情不自禁嚅嗫道,“依大夫瞧,我都过三个月了,这会子是不是足够安全,咱们夫妻……能不能行点……夫妻间的事儿……”
他先是一愣,跟着不由自主大笑出来,灯下看她,只觉得明艳更胜从前。
按捺不住渴望,他的那些忍耐克制在她的眼波下,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你轻点,别吵着他睡觉。”她早已媚眼如丝,尚且不忘叮咛。
他笑着道好,虽然渴求,也还是不愿太过冲动,尽量轻缓着来。
她样子极尽满足,声音都像裹着蜜,“你说咱们的孩子,会不会有酒窝?”
他不明所以,眯着眼睛问,“什么意思,你希望他长了酒窝?”
“不是,”她垂眸,一阵坏笑,“你没听过么,怀着身子,父母还不消停,戳到了孩子就会生出酒窝来了……”
这是什么说法?他禁不住仰着脸笑起来,笑罢,在她面颊落下深深一吻,“如果有,那他一定会是个很爱笑,笑起来很甜的好孩子。”
第103章
<新生>
听说城里的桃花开了,城外的树枝还一片光秃。京城的春天本来就短,住在这里更加感受不出,春日迟迟啊,像是时光也凝滞了,不断变化的只有越来越隆起的肚子。
沈寰身量苗条,尤其四肢修长纤细。怀孕七个月,仍是没能长胖多少,肚子也不甚大,不过对比她巴掌小的脸就显得有些突兀。她照镜子,觉得手长脚长的一个人,中间顶着口不协调的锅,活像个怪物。
怪物成日恹恹的,气息跟不上,躺下觉得喘,坐着更憋闷。顾承变着法儿的逗她开心,连带小虎一并抱过来,只为哄她笑一笑,可惜收效甚微。她觉得自己废了,别说提气上房了,连跑两步都办不到。
“怎么办?我什么都做不了,功夫全撂下了。要是这会儿出点什么事儿,根本照顾不了你们,我自己还成了最大的拖累,彻底没救了。”
她嗟叹不已,心里还是有隐忧,不敢和顾承直说,背着他,和白音悄悄地抱怨。
白音不以为然,“你不是都安排妥了么,那个良泽也说了,不能急于求成,下药这种事要慢慢来,得让人验不出痕迹才行。你也叮嘱过了,务必过了金秋再说。到了那会儿你也出了百日,早就恢复得差不多了。以你素日的身体,保准儿比一般产妇强十倍不止。一抬手照样杀人无形,你就安心作养罢,没事和肚里孩子说说话,少想那些个杀人报仇的,没得再惊着孩子。”
她不屑,“连这点胆量都没有,还怎么做我儿子,将来我还要教他怎么杀人呢,我那点本事总得有人传承才行,不然还真对不起那几位师傅。”
想起前尘往事,连杨轲的脸都已有些模糊,只记得他是个清冷孤绝的男人,他找到妹妹了么?她靠在炕上,慵懒的遐想,也是个苦命的人,世道太坏,时运太糟,悲惨的人和事那么多。什么时候能结束天下间的苦难,还老百姓一个真正清平安乐的世界才好。
白音受不了她的忧国忧民,拽着她出门,“上外头晒晒太阳,再去给娃娃求百家衣去,当娘的亲自求,才显得有诚意,更能保佑孩子平安长大。”
她一头雾水,“什么是百家衣?做什么用的?”
“百家衣都不懂?”白音顿住步子,无奈的看着她笑,“也难怪,你是千金大小姐,何尝懂这些穷苦人家避祸的土办法儿。”
她给沈寰讲百家衣的由来,其实不过是为孩子好养活,穿过别人家剩下布料做成的衣服,讨得百家之福,以后就能少病少灾。
“那得多脏阿?”沈寰听了踯躅,“又不是买不起布,何必呢?”
白音黑眼仁都快翻没了,数落道,“你就不能从善如流点?还嫌脏?求回来不会先洗干净?算了,跟你也说不着,让你开口跟街坊邻居陪笑脸说话儿,比登天还难呢,你就扮黑脸最拿手!得了,还是我自个儿去罢,你把那炕上的衣裳归置归置,回头我再想想还缺什么。”
白音出马,一个顶俩,抱回来一堆花布。沈寰瞪眼看她飞针走线,没过多久,就把那些花花绿绿的碎布变成了一件顶漂亮的小衣服。
她啧啧称羡,“你这么喜欢孩子,比我这个亲妈都强,什么时候和蒋大哥也养一个小娃娃玩玩?”
白音咬断手中线,展开小衣服看着,一面笑道,“不急,好饭不怕晚嘛,他自己还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儿呢,怎么做人家爹?不像三哥,看着就让人放心。”她舒展手臂,活动僵硬的脖颈,像是随口感慨,“眼下有一个孕妇就够大伙忙乎的了,谁知道接下来什么光景,带着孩子东奔西走的不合适,咱们只有心力伺候一个,不能再添麻烦了。”
这话说的,就像她们随时会亡命天涯似的。不过想想也是,连白音这样大大咧咧的人心里都有数,沈寰倚在枕头上,只觉得心绪一阵不宁。
她闲下来会思索将来去哪儿,也问顾承,“江南江北,塞外大漠,咱们选哪处安身立命才好?”
他无可无不可,只是有自己的顾虑,“以前说带你去苏杭,现在怕是不成了。太难藏身,太易被发现。要走就走远些,地方还是你来挑,咱们家是妇唱夫随。”
她怅然,终究还是演变成了这样。痴痴地望着他,眉目依旧那么清雅淡泊,这样一个人自打认识了她,就越发远离了本该一帆风顺的坦途,弄得人生跌宕起伏。
“我有些想念关外的雪了。”她收回视线,尽量平静的说,“去年一整年也没怎么下雪,京里的气候越来越怪了。想当初,我在辽东住的时候最长,冬天虽然满眼都是雪,可也有数不尽的玩法,和哥哥们,丫头们,光是堆雪人,一冬天都不带重样的……”
他明白她的意思,含笑说好,“关外是个选择,辽人虽然时常挑衅,好在都是小打小闹,目下还成不了气候。咱们可以去得远些,到长白山里安家,漫长的冬天,进山挖人参,打几只獐子梅花鹿,日子倒也挺惬意。”
是不错,山林静谧,落雪有声。她依偎在他怀里,每天闲看云卷云舒。
“就是离我三哥有点远,可咱们从京里一直西去找他,确实也不方便,路上难保生什么变故。”她轻声叹息,“也不知道三哥的孩子,是男是女,长得会不会有些像爹爹……”
他听着,没多言语。却是不声不响地上了心,过了好些日子,忽然带了封书信回来。
“目下甘州府的通判是直隶人,当日曾和我一起应试,算有些交情。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他被调任去了那里。我请他帮忙,找到你嫂嫂,寄了这封家书回来。”
她惊喜交加,顾不上感谢,先拆信来看。是三哥熟悉的字迹,真的是见字如晤。他说自己一切安好,打听到兵营里已将他报了亡故,削了他的籍,他便算彻底有了新的身份,可以光明正大的行走于世。唯一可惜的是,沈宪这个名字再也不能用了,往事如烟,一场大梦,他虽侥幸得生,到底有愧于父母兄长。所幸海纳平安诞育一子,尚能聊以慰藉。孩子快两岁了,已牙牙学语,能跑能跳,会叫祖父,祖母,也会叫姑姑。将来长大些,他会告诉他,家族的掌故,忠孝节义的根基,还有他们的汉人姓氏,沈。
“闻娣在京师,觅得良人,兄感慨万千,欣喜亦欣慰,唯愿娣平安顺遂,勿以愚兄为念,善自珍重。”
信平摊在膝头,泪眼朦胧。顾承看着,走过来坐在她身边,笑着安慰,“山水有相逢,一定能再见的。他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你该为他高兴。”
她点头,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死里逃生的人,能重新活一遍已是不易,她不能也不忍再苛责他,至于用什么名字活在世上,已经不重要了。
想起信里说的,她的小侄子已然能走能语,不知不觉地时间竟过得那样快。一晃的功夫,就到了四月末,柳絮纷纷扬扬,一天一地都是。隔着窗子望过去,在艳阳下,像是漫天飞雪,也像是一团团闪着金光的飞花。
按之前推算的临产日子,大约也就在这几天了。沈寰已彻底不出门,因为小腿肿胀,连床都懒得下。
顾承答应过,交代完店里的事便赶回来陪她,一直陪到她出月子。她安心在床上又吃又喝,老嬷嬷拿她没办法,只是一个劲叨咕,“老这么不动弹,孩子哪儿能生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