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实有很多委屈,但我不想再让姑姑泉下不安。
李公公凑在凉亭外头问:“长公主跟贺小姐叙旧叙完了没有哇?陛下还在等着呢,要不等贺小姐面完圣,老奴再把她带到昭阳宫来,跟公主好好说说体己话?”
公主斥他:“陛下从宫外召的人,路上不得花时间,何在乎这一时半会儿。这个点他应该去甘露殿见臣工了,又不会在后宫干等,让我多说一会儿又怎地?”
我擦干净泪痕对她说:“陛下日理万机拨冗召见,哪有让万圣之尊等候臣下的道理。小女先去觐见陛下,问完了话,再来拜见公主。”
公主想了想说:“也好,我就在这昭阳宫中,往来便利,你回去时也要经过的,记得进来跟我说一声。”
我懂她的意思,她也关心姑姑的生前故、身后名,默默点了点头。
她把我鬓边一茎乱发抿到耳后,慨叹道:“贵妃大我十来岁,我又大你十岁。小时候贵妃待我如母如姐,现在她不在了,你是从小养在她身边的,我也会像她待我一样待你。以后你想起她、需要她的时候,不妨来找我。”
我拜别公主,随李公公到燕宁宫,陛下吩咐他带我至此处觐见。但是进去一看,陛下果然如永嘉公主预料的一般去甘露殿议事了,李公公让我先等一等。
燕宁宫的亭台楼阁、布置陈设还跟姑姑在时一模一样,只是宫里的人和生气都不同了。我没有看见君柳,负责洒扫的是几个陌生宫女;院中那几缸莲花没了长御的悉心照料,眼看都要养不活了,只剩几瓣凋零的枯叶残荷。
我在燕宁宫等了许久,约有一个多时辰,陛下仍未驾临。中途尚食局过来进茶点,说陛下已经知道我来了,让他们先伺候我用些点心,圣驾稍后就到。
为首的年长女官一边布杯盏一边悄悄打量我:「贺贵妃都死了快一个月了,陛下怎么又想起她的侄女来?不会还要翻案吧?褚昭仪让我散贵妃和小太监的谣言,只是想臭臭她的名声,让陛下不要那么专宠,谁知道她竟会自尽呢?传的人也不止我一个,总不能算我们逼死她的吧?」
我忍着气愤瞪了她两眼,她心虚地收起盘盒迅速退下。
褚昭仪是三皇子生母,后宫除了姑姑她最炙手可热,背后却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争宠。他日就算三皇子继承大统,她也没有母仪天下的德行气度。
说姑姑坏话的人做的点心我也不想吃,一块都没动。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两个小太监,说要拔掉莲缸中的花,以后不种了,蓄上清水作防火门海之用。
那些莲花都是长御的心血,我看缸里还有几株花苞活着,便问:“连日多雨,并无走水之忧,不能等这一季开完了再清理吗?”
小太监说:“我们也是从师父那里领的差事,办好了就回去交差,没法做主。”
他心中暗道:「难怪我最近总是不顺,原来是那长御阴魂不散!他仗着自己相貌俊俏,在贵妃面前献媚邀宠,心思不正不守本分,怪我们检举揭发他吗?我们是爱护陛下的名声,忠于陛下!幸好师父提点,说这些水缸荷花有古怪,拔光了他就没法再作祟了!」
原来不光姑姑被人传谣污蔑,连陛下怒杀长御也是有人煽风点火挑拨所致!
我直想把这小太监捉起来打一顿,但是转念一想姑姑不在了,我又不是宫里的人,周围的宫婢內侍都不会听我的,我如何惩戒他,还是先忍一忍。
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道:“小人李四宝。”
好,李四宝,我记住你了。
我对他说:“你把这几支花苞剪下来,插到花瓶里吧。”
李四宝清完荷花缸,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日渐西斜,陛下终于忙完有空见我了。
除了很小的时候,我隐约记得陛下还抱我逗过我,稍稍长大一些便很少见他有笑面孔了,总是一副天威难测不好亲近的模样,大家都十分怕他,他走到的地方都是周围人跪了一地。
我也跪在地上,五体投地行君臣大礼。
陛下走到殿中上座,对我说:“平身吧,起来回话。”
虽然平身,但我依旧跪坐于席上,头低在胸前。没有陛下的允许,是不可以随意抬头窥伺天颜的。
陛下先问:“微澜出事之后,听说你也流落失散了,近日才回的家。在外头可吃苦受委屈了?”
我猜测陛下是从那葫芦办案的原大理寺卿那里知道我跑出澜园的,他肯定不会说我的好话,便回道:“当时惊慌无措失了方寸,从澜园出来后险些为贼人所掳,几经辗转才脱险回到家中。”
陛下却问:“哦?你一个弱女子,怎么从贼人手里逃脱的?”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提是虞重锐救的我,只说:“幸好途中屡次遇到好心的乡亲仗义搭救,加上姑姑在天之灵庇佑,臣女才侥幸得免。”
陛下没有再追问,放柔语气道:“你不必如此拘谨,今日召你来就是想随便说说闲话。除了你,朕也不知道还能找谁说。”
我眼眶一热,低头拜道:“陛下没有忘了姑姑,臣女铭感五内,代姑姑叩谢天恩。”
“朕怎么能忘记她呢……”陛下悠悠道,“朕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着。你是不是最后一个见她的?你跟朕说说吧。”
我含着眼泪说:“我……我也没有见到,我看见她时,满地都是血,她已经气绝身亡了……”
“然后呢?”
“然后……”我低头把眼泪擦了擦,以免自己御前失仪,“然后我就晕过去了。”
陛下沉默了许久没有再开口,我也不敢抬头去看他在做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沉声道:“你抬起头来。”
我再伏首一拜,然后缓缓抬头,视线从眼前的厚底皂靴,移到玄色绣金龙云纹的袍角,再移到腰间的十二銙玉带、胸口的五爪团龙,最后移到那张白面微髯、天下人皆不敢贸然直视的天子之颜上。
只看了一眼,我便立刻慌张地垂下眼去。
座上那位威严肃穆的陛下,他、他在想什么?!他明明正在跟我说姑姑的事啊!
我看到他对我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心说:「不知不觉,小丫头已出落得如此明媚鲜妍、风姿绰约。正好后宫许久没进新人了,不如今晚就留你侍寝吧。」
第61章
后面他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完全没心思听了,满脑子就只有这两个字:侍寝。
陛下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他是我的姑父啊!而且姑姑去世还不到一个月, 他怎么能……
最最重要的是, 我不想给他侍寝,我不要做他的妃子。
即使虞重锐不喜欢我, 我也不想嫁给其他人,至少现在还不可以。
我……我要怎么办才好?
我手足发冷不知所措, 幸好李公公及时进来替我解了围, 说褚昭仪使人来问陛下,原定今日下学后要检查三皇子的功课,陛下还去不去。
陛下临走前嘱咐我说:“今晚你就住在燕宁宫吧, 朕晚些时候再来找你。”
他让我住在宫里, 晚上还要来找我, 就是说……他真的是那么打算的?
我在燕宁宫里如坐针毡。门外虽然没有人看守, 但奉旨觐见,没有陛下的准许,我怎能擅自离开,直接逃走吗?就算逃出了宫, 我又能去哪儿?我对家里人已经没有指望了,如果他们知道陛下看上了我,别说帮我抗旨,说不定还会欢天喜地地将我绑了送到龙床上。
如果姑姑还在就好了, 她一定不会让我……
对了, 皇宫大门出不去, 但我应该可以出这燕宁宫吧?永嘉公主, 她说我需要姑姑时可以找她的,我、我可不可去向她求助?
我从燕宁宫跑出来,门口并没有人阻拦。太阳已经下山了,各宫室次第亮起了灯,我一路跑到昭阳宫去。
永嘉公主正准备用膳,看到我慌慌张张地跑进去,起身相迎:“瑶瑶,你怎么了?陛下问完话了吗?他怎么说?”
“公主救我!”我冲过去抓住她的手,“陛下他、他要我……”
“陛下要你干什么?”
我要怎么说呢?陛下并没有言明要我侍寝之意,难道说是我从他心里看出来的?公主本就不满陛下负心薄情喜新厌旧,万一她出于义愤去找陛下理论,我该如何解释?
虞重锐告诫过我,除非是像姑姑那样让我全心全意信任的人,否则不要轻易让别人知道我的异能。
他还说过,男人见美色而思淫|欲是人之常情,只要不付诸行动,就是正人君子。陛下虽然动了这个念头,但也不能不顾伦理纲常、德行声誉,我找个理由回避过去让他不能轻易得逞,他总不会硬来吧?
我对公主说:“陛下他要我住在燕宁宫,我害怕……”
公主松了口气:“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燕宁宫现在空荡荡的,贵妃也不在了,陛下怎么让你一个人住在那儿,不是睹物思人更添伤心吗?你别回去了,今晚就跟我一起睡,正好我们秉烛夜谈多说说话。”
公主愿意收留我,那我就不怕了。陛下再色|欲熏心,也不会到自己妹妹宫里来抢人吧。
适逢宫人传膳进殿,公主便邀我一同入席。晚膳用到一半,李公公找了过来。
“哎哟,果然在长公主这儿,叫老奴一顿好找。”李公公甩了甩手里的拂尘嗔怪道,“陛下不是说了话还没问完、等会儿还要再回来的吗,贺小姐怎么就自己从燕宁宫跑出来了?”
我不由一阵紧张,捏紧了手里的筷子。
公主问:“陛下还有话要问?”
李公公道:“才说了几句,褚昭仪那边来了人,陛下就先去检查三皇子的功课了。”
公主心想:「恐怕是褚昭仪闻风听说陛下召见美人,故意来打断的吧?成天就这点争宠斗艳的心思,陛下多看哪只母猫雌燕两眼她都要往歪里想!我兄长是那种沉迷美色、会对刚过世的妃子娘家侄女下手的昏君吗?」
他还真有那想法……
公主问:“饭才吃了一半,还要回燕宁宫去吗?那边冷冷清清的,伺候的人都不周全,今晚贺小姐就歇在我这里了。”
李公公道:“陛下事忙,抽不出身再回后宫了,就在宣政殿里,几句话问完了,老奴立马把贺小姐送回公主这里来。”
“宣政殿?”公主想了想说,“那你带她速去速回,晚了怕延福门都要落锁了。”
“公主,我、我……”我实在不想再去面对陛下,但又不知该怎么向公主提,“外头天都快黑了,这……男女有别……”
“你想到哪儿去了,陛下是天子,也是你的长辈,他怎么会……”公主终于明白我的顾虑,“再说……那可是宣政殿啊!”
我知道,宣政殿在紫宸、甘露殿之后,本是天子朝前朝后休憩更衣之所。武帝时在宣政殿加设寝卧,累月不回后宫,后世的子孙帝王为表勤政务、远声色,不临幸后宫嫔妃时,便时常居住于此处。公主说得也没错,陛下又不是昏君,再怎样也不会在宣政殿对我做什么。即使好色荒唐如昭皇帝那样的,他也只是流连后宫不御宣政殿而已。
是我想太多了吗?
虞重锐还说过,知心蛊虫虽然能帮助我识人,但我也应该有自己的审度判断,切忌被它一叶障目。
我跟着李公公穿过前朝与后宫之间的延福门,走上宣政殿后一级一级的台阶。前殿比后宫诸殿都高出许多,回首望去,宫室近半都是暗的,无人居住。
永王之乱后,天下贫病,后宫也裁撤宫人、缩减用度。陛下初登基时,只册封了皇后与四妃,直到皇后和元愍太子相继患病,膝下空虚,才又选了一批秀女充纳后宫,褚昭仪便是那时进宫的。至今十多年有余,宫中也未再大批添进过新人。
仔细想想,今上陛下确实不是一位好女色的皇帝,甚至……对美人还格外狠得下心。
与褚昭仪一起进宫的有一位柳才人,姿容冠绝,艳压群芳,连皇后都称赞过她“我见犹怜”,很快得宠。就因为她侍宠生骄,说了一句元愍太子的病肯定治不好了,将来的储君还是要从她们这批新人肚子里出,陛下一怒之下把她那颗倾国倾城的头颅砍了下来。她的父兄本已升迁,也纷纷遭贬外放。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年幼的我才开始理解姑姑为什么说陛下首要的身份不是她的夫君、我的姑父,而是掌握所有人身家性命、生杀予夺的九五至尊。
陛下杀人从不手软。如果我敢忤逆他,他会不会也杀了我?他已经见过我一次了,现在又把我叫过来,到底想问什么?
我忽然觉得,今日陛下召见我这事,过程似乎不太寻常。
但是容不得我多想,宣政殿已经到了,李公公入内通报,陛下宣我觐见。
宣政殿不大,从门口进去一路上却看见不少人,有女使、内侍、卫士、女官、起居舍人,有年纪大的、年纪小的,职位高的、职位低的,各种各样的混在一起,杂乱无章,好像伺候陛下的人都聚集在这里一样。
他们的心思自然也各有异处,人太多了我来不及一一细看,低着头走进殿内,看到陛下正坐在御案之后,上去伏地拜见。
陛下说:“你们全都下去,在外面等候。”殿中侍立的太监宫女便次第退了出去,连李公公都走了,从外头将殿门关上。
他一上来就遣退左右,偌大的宣政殿里只剩我们两个人,我不禁又慌了起来。
嘚,嘚,嘚。
厚底皂靴踩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由远及近,每一声都像敲打我心头的鼓点,越来越急。
陛下走到我面前,忽然伸手扣住我的下颌,迫我抬起头来。
他弯腰凑近我,我吓得往后一退,跌坐在地上:“陛下,这、这里是宣政殿!”
“宣政殿怎么了?”他蹲下来似笑非笑地盯着我,扣在我下巴上的手钳得更紧,“你以为朕要对你做什么?”
我不敢与他对视,但又不得不仰头看他。
他的眼里有稳操胜券、尽在掌握的笃定和愉悦:“你也能看见,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