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他问:“这些地方,你都要带我去?”
他反问我:“你想不想去?”
我当然想去,我还想远离洛阳的纷争漩涡不再回来,但是……“你是宰相,能离开洛阳吗?”
他笑了笑说:“我这个相位,本也做不长。”
“为什么?”我立刻想到不好的地方去,“你是不是又遇上什么难事了?”
“没有,”他安抚道,“当初陛下调我入京,看中的是我在洪州沅州所行政令工事,破格提拔授予宰相权柄,只是为了行事便宜罢了。若论辅弼天子、坐镇朝堂,还是得宋相这样德高望重的人才坐得稳宰辅之位。”
但我看他形容疲惫,连续两月一天都没歇过,马不停蹄地连轴转,比去年更甚,不禁问:“河工上进展还顺利吗?”
“尚可,只是运气不太好,刚动工这两年便接连发大水,如今黄河水位已经高出洛阳城地平两层楼有余,除了一再加高加固河堤别无他法。”他自嘲笑道,“若真要说有什么难事,大概就是缺钱吧。”
这还真是个……谁都没有办法的难题。我想帮他想想法子,但一遇上这种实实在在的困难,我那些雕虫伎俩便毫无用武之地。
我躺在他怀里,摇椅悠悠地晃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没多一会儿便眼皮发沉昏昏睡去。
醒来时外头又下雨了,打在窗棂屋檐上沙沙作响,倏忽过去了好几个时辰。虞重锐睡得比我这熬了一夜的人还沉,也不知多久没有好好睡过一个囫囵觉了。
我不忍吵醒他,继续在摇椅上窝着。摇椅顶端有凸起的头枕,他枕着正好,我够不着,就靠在他肩膀上,与他合盖一条薄毯。
这跟同床共枕有什么区别嘛,除了挤得动弹不得?
我睡得腰有些僵,稍稍抬起动了一下,虞重锐滑了过来,我再想躺下去就只能压在他身上了。
我索性支起身让他平躺,一低头就看到他的脸正在我下方,双目微阖一动不动,十分乖巧任君采撷的模样。
那个……我们俩都已经私定终身了,我如果偷偷亲他一下,应该不算轻薄逾矩吧?
谁叫他醒着的时候都不肯亲我,那我只好趁他睡着讨回来。
我撑着摇椅两边的扶手,俯身下去凑近他,眼看快要碰到了,突然手底下一滑没撑住,整个人扑在他身上。
亲是亲到了,就是……门牙磕得有点疼。
虞重锐也被我压醒了,我好不尴尬,手忙脚乱地想从他身上爬起来,奈何摇椅不好着力竟开始晃荡,一晃荡我就更加难爬。
忽然间天旋地转,我们俩换了个个儿。
这么小的摇椅,他是怎么翻身起来的?
未及开口,他的手覆在我脸上,盖住了眼睛。
起初是轻轻的一触,试探过后,举兵压境。似狂风暴雨席卷而过,勾连缠绕,搜刮殆尽,不容半点保留退缩。他又咬我了,微微的一点痛和麻,大概这就是欲念的邪恶之处;但是又激越而欢喜,让人甘愿被它俘获驱使,欣然沉沦。
我的心都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了。我听到他压抑的呼吸声,近在耳畔,就算他此时把手拿走,我也紧紧闭着眼睛不敢睁开。
笃,笃笃。
过了好一阵,我才反应过来那是外面的声音。“有、有人敲门……”
他的呼吸声渐渐平稳,又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他起身离开摇椅,脚步声移向门口,才终于慢慢睁开眼睛。
门外的人向他嘈嘈切切地小声汇报,我听不清,我的耳鼓中还残留着血脉奔腾的轰鸣。
方才他……原来还能,这样的吗?这跟我以为的可太不一样了……
虞重锐听完来人禀报,关上门回过头来。我连忙把掩在唇上的手放下,结结巴巴地问:“又、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是大事,”他解释道,“有几船南边运过来的砂石货证对不上,被漕运扣下了,我得亲自过去一趟。”
不用摸我也知道自己此刻脸上红得发烫,他怎么能这么快就气定神闲地说起公事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那、那我也走了,你捎我一程……”
我从摇椅上坐起,他伸手过来拉我,起身后略一使力,就将我带进怀中。隔着夏日轻薄衣料,他身上也是滚烫的。
“抱歉,今日又未能陪你一整天。”他低声说,“半月后,还来么?”
“半月后?”
“自己的生辰,都不记得了?”
我是真的忘了。犹记得姑姑还在惦念我快满十六该议亲了,转眼就过去了一年。这一年里好事不多,坏事不断,我只盼着不要有更坏的事情发生,喜庆节日反而忽略了。
“要来,”我仰起头对他笑道,“还要吃凤鸢做的长寿面。”
第102章
凤鸢的这碗长寿面我终究还是没能吃到,因为六月中旬起, 陛下病情加重昏迷不醒, 恐怕大限将至, 宫城戒严,章三全给我的普通令牌不能再随意出入。
说是戒严,但宫中的气氛显然不如数月前陛下刚受伤时那般紧张。大局已定,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陛下的病只是拖着而已,那一天或早或晚总会来的, 甚至很多人都在盼着它早点到来。
我有没有暗暗期盼过?或许也是有的。
生辰那天公主邀我到昭阳宫, 亲自下厨为我煮了一碗面。“听说那长寿面要擀成一根, 中间不能断,我是没有这手艺, 你就当吃个心意吧。”
这份心意已弥足珍贵。
祖父是真的不认我了,不但我的生辰家里没有任何人出面,连岚月生了孩子, 娘家的喜饼也没有送到燕宁宫来。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 岚月生了个女儿,祖父和三婶都非常失望,陛下又龙体不预,举宫斋戒,便草草了事没有大肆操办。
岚月也不喜欢这个孩子, 生下来就交给乳母置于别殿抚养, 鲜少探视。倒是信王初为人父还有几分新鲜感, 时不时会去看望女儿。
说来也有些讽刺,我家明明是家主笃信洗女,但查出来实际动手的却大多是生母、祖母、奶娘等等,这些人被判了徒刑,其夫其父只是罚俸受责;岚月只因生而为女,命运多舛孤苦无依,但等她自己生了女儿,却一样嫌弃厌恶丢置一旁,恨她为何不是个男孩。
仲舒哥哥倒是记得我的生日,但宫城戒严他进不来,辗转托人捎了礼物和书信给我。我知道他近来也很不容易,离家出走住在公舍不回家,惹怒了三叔公和堂叔,到光禄寺衙门闹了一通,妄图以此逼迫他低头。光禄寺卿息事宁人和稀泥,命他暂且停职。仲舒哥哥朋友虽多,但有些人与他结交,只是图他姓贺罢了,如今只剩三两至交对他情义如旧,这段时间暂居于好友家中。
他在信中对我说,事到临头方知四叔公当年有多不容易。案子判决后四叔公就回苏州了,临走前仲舒哥哥去见过他好几次。就算以后不做这个光禄寺主簿,他也会想办法谋生自立。
陛下昏迷了十几天,到七月初时竟又奇迹般地醒了过来,精神似乎还变好了,眼睛一直盯着屋里的计时刻漏。太医说这是回光返照,陛下还有心愿未了。
但是陛下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光凭眼睛看,谁知道他有什么心愿呢?
罗才人又来把我和永嘉公主请过去,说只有我们俩最了解陛下的心意,总能猜中陛下所想。
公主懂陛下是因为她仁爱心善、推己及人,懂得别人难以诉诸于口的苦楚和感情;而我恰与她相反,只能看见人心里黑暗邪恶的那部分。
近来几次召见,似乎都是公主为陛下解决疑难,而我起的作用越来越少了。
其实陛下最大的心愿,每个人都知道,但是公主不能问。她只能问些无关痛痒的,陛下是不是想见分封在外地的诸王兄弟,要不要急召他们回京?陛下说不;又问陛下最疼爱的九公主年纪尚幼没了母亲,是否放心不下她?这回陛下说是,然后眼睛看向罗才人。
公主问:“陛下是想让罗才人养育九公主吗?”
陛下说是。
罗才人跪倒在龙榻边,泣不成声。她没有亲生儿女,抚育九公主意味着她不必去尼庵出家,可以留在宫中享太妃供养,颐养天年。她是有私心,但此刻感激陛下天恩浩荡,悲喜交加,也是真心实意的。
罗才人前倨后恭,陛下岂会看不穿其用心,但他还是赐给她一条生路。或许是他变仁慈了,也或许是他御下终于论迹而不是诛心。不管哪条,如果当初他能以这份宽容对待姑姑、对待那些被她看出心意不纯的人,她都不会走上绝路。
公主召来宗正寺官员和翰林,当着陛下的面拟旨晋封罗才人为昭容,将九公主改记在她名下。
但是办完之后,陛下仍双目圆睁,似乎还有别的心愿。
公主不敢多问了,转过头来看我。
我走上前去对陛下说:“陛下心怀仁德,一干事宜都已安排妥当,莫非还有什么恶人恶事未及惩处,心有不甘?”
公主觉得我这话问得奇怪,但陛下听懂了,他只有心里想恶行恶事,我才能看见。
我瞧见他鼓足了气力,在心中怒骂道:「永王这逆贼……」
但是下一个画面疏忽一闪,我便又看不到了。那画面里有一青年牵着马,马上坐一孩童,两个人我都没见过,只是有些面熟。
那是……年幼时的陛下和永王吗?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陛下连想起永王,回忆里都是幼年与他叔侄亲密的情景,他心里没有恶念了。
我问他:“陛下是想起永王了吗?”
陛下的目光闪了闪,眼里蓄起泪光,又去看计时刻漏。
“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永王?”公主想起来了,“今天不是特别的日子,但再过三日就是先帝、先皇后和奉天皇帝的忌辰。皇帝哥哥,你是想他们了吗?他们都已经先入九泉,还有谁是你放不下的?”
三日后……
今天,兴许是个特别的日子。永王发难的前三天,陛下应该刚刚随先帝抵达金陵,坐船沿运河南下,一路接受当地官员参拜。
或许就是在那时,陛下第一次遇见了……
“姑姑。”
陛下望着帐顶,浑浊的泪水沿眼角潸然而下。
可能他想起了许多年少时的往事,他又变回了永王马背上呵护的侄儿、与姑姑初见时羞涩的少年,但那些我都看不见了。
人心里所有美好的感情和回忆,我都看不到。虞重锐说得没错,“墨金”不是什么洞察人心的神物,它只会蒙蔽我的双眼,将真实的世界掩盖折叠,让我永远只能看到被它强化过的、阴暗丑陋的那一半。
公主转过去悄悄拭了拭眼角,问:“皇帝哥哥,你是不是希望百岁千秋之后,与贵妃同穴而眠?”
陛下看向她表示“是”的左手。
“可这不合仪制,陛下是要入定陵,与皇后在一处的。”公主泪光盈盈地望着他,“除非……追赠贵妃皇后封号,迁入定陵。”
陛下盯住她的左手,连连眨眼。
公主拭去眼泪,召来翰林,拟出美谥平谥共计二十余字,一个一个询问陛下裁夺,最后选定了“贞”、“敬”二字。
清白守节曰贞,陛下以“贞”字为姑姑加谥,便是为她正名,否决了先前她身上的污名流言。他以世俗的方式,赠予她身后盛名哀荣。
我想我终究还是原谅了陛下。至于姑姑有没有原谅他,就由他自己去问吧。
第103章
陛下交代完身后事便没了精神, 再度陷入昏迷, 又支撑了三日,驾崩归天,而这天恰巧也是先帝后与奉天皇帝罹难之日。有人说这是冥冥之中的定数,亦有人说是陛下对父母兄弟孝义深笃所致,病重荏苒半月,直到他们的忌日才撒手人寰。
陛下终究还是未能破除本朝历代皇帝年寿皆不过四十的传言, 享年仅三十八岁。他在位二十余载,少年登基临危受命,平定永王之乱, 力挽山河,这些年休养生息,虽未能恢复先帝时的昌盛繁荣,但也算国泰民安社稷稳固,在民间的声望还是很高的。陛下驾崩后,举国哀悼, 整个七月里雷雨不断, 比五六月的阴雨天有过之而无不及, 百姓谓之曰天地亦不堪承受陛下仙去之痛而为之恸哭也。
天地能不能承受我不清楚, 但如果雨继续这么下下去,黄河的河堤大概要承受不住了。这件事是虞重锐主导的,如果黄河此时决堤, 不但京畿百姓流离蒙灾, 他肯定也难辞其咎。
信王——他已于大行皇帝灵前即位, 现在应该尊称陛下了,但我还是习惯原来的称谓——这段时间十分忙碌。除了大行皇帝的丧仪、将姑姑的棺椁从妃嫔墓穴迁入定陵与陛下合葬、抚慰百官昭告天下等,七月底国丧三十六日未过,洛阳尚自安然,下游的兖州先发了水患,数万人失去家园。
信王下旨开仓赈灾,中间不知出了什么岔子,钱粮并未发放到位,还引起民愤动乱,灾民揭竿而起打劫州郡府库,占据了太守府和兖州城,自立为王。朝廷再派兵去平乱招安,敕令钦差彻查原委等等,一直到八月快结束时仍未平息。
信王虽忙于政务无暇分身,倒还记得对我的承诺,国丧一过,中秋第一次宫宴上便对宗亲们说,颍王——就是三皇子——与我年齿相差太多,八字不合,并非良配,不如解除婚约另觅佳偶。
褚昭仪死后,陛下命三皇子移至东宫见贤阁独自居住,由內侍宫嫔照料起居、太傅教导。三月里陛下卧病,三皇子与信王争权失败后,就一直闭门不出,说是被软禁也可以,我许久没有见过他了,上一次碰面还是陛下出殡。这半年来他长高了许多,人生大起大落,脱去了孩童稚气,显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阴沉乖戾来。
他跟信王不同,自懂事起就是陛下最看重的皇子,褚昭仪一直把他当未来储君看待的,没有受过委屈。如今虽然失势,却并没有屋檐底下低头弯腰、委曲求全的自觉,闻言对信王冷笑道:“堂兄已经从我手里夺走了父皇的江山,就连他为我定下的婚事也要横加干涉、破坏抢夺吗?”
淑妃连忙跪下为他求情。信王将她扶起来时,我瞧见她暗暗剜了我一眼,在心里骂我祸水妖姬,先是蛊惑陛下,又缠上三皇子,如今更是新帝都被我迷惑,竟要跟自己的堂弟抢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