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抓起我的手扣在枕边,俯身偏过头慢慢贴近过来。哎呀!这个姿势……我又想起在瑞园躺椅上那回,心头怦怦跳得有点疼,但是再疼我也得忍着。
相距只有寸许,我都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拂过我面颊时,他却又直起身退开,从容淡定地说:“你的脉搏太快了,呼吸也不顺畅。子射说你要平心静气,避免情绪过激。”
我……敢情他把手扣在我手腕上,是在数脉搏吗?
我气得心口疼,但又不舍得这么算了:“那你别那么……就轻轻地亲一下,像我亲你那样,好不好?”
“你那也叫亲吗?”他鄙夷道,“最多算碰碰嘴皮子。”
我仔细想了想,这么说好像也没错……可我也是头一次啊!我以为亲亲就是碰一下嘛,怎么知道还有那么多门道……
“那你就先跟我碰碰嘴皮子呗……”
他似乎对我的提议毫无兴趣,起身去给茶壶加热水:“等你好了再说。”
又是等我好了,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呀!
虞重锐提着茶壶上甲板去了,我自己一个人躺在榻上琢磨,所以当初我主动亲他他却没有反应,是因为尺度不够吗?他也没成亲呢,怎么就会……从谁那里学的!肯定不是凤鸢,凤鸢要是亲过他,早就嘚瑟上天了。
我要是拿这个问题去追问他,会不会显得太小气?他认识我时都廿六岁了,旁人这年纪娃都生了好几个,就算以前有过有缘无分未能修成正果的红颜知己,也很正常?他这么好,长得又好看,接触过的人也多,没道理就我慧眼识珠别人都是瞎子,要说从小到大只有凤鸢一个姑娘往他身上扑,反而不太合理?
虞重锐加完热水回来,将茶壶放回床边桌案上,转头看了我一眼:“有话想说?”
算了,还是等我好了再说吧。
从洛阳到沅州两千余里,我们沿运河坐船慢行,走了整整两个月才到。中间经过襄州时有一段水路不通,要先上岸走二三十里的陆路,再到另外一条江上,换船继续南下。我们的行李不多,但我不能颠簸,也无法坐起,只能找四个当地的脚夫抬着慢慢走,还被他们讹了一笔。
我问虞重锐:“这两条河相隔不远,同在一县境内,中间皆是坦途,太守县令为什么不修渠将它们连通,不是可以方便很多吗?”
“不是太守渎职不作为,”虞重锐道,“这条水路使用近百年,船只往来频繁,中间这段陆运被当地人垄断,数千人以此为生。想过修渠的太守不止一个两个,前几年新上任的太守又重提此事,勘察时上千人持械闹事阻拦,周边都招纳不到民夫,官府也无可奈何。很多事想着很好,但做起来却是另外一回事。”
这是被地头蛇霸占了呀,难怪开口就要比别处贵一倍的价钱。
好在新换的是艘大楼船,我们住在上层,窗景视野开阔,不必整日窝在封闭的船舱里。我的伤口也长合了,可以半坐起身靠在隐囊上看看外头。过了峡州之后,江河湖泊密集,南方的春意也比洛阳来得更早些,沿途都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致。
抵达沅州境内那天正好是三月初三上巳,两岸随处可见祓禊戏水的青年男女。我对虞重锐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跟你认识都两整年啦。”
他笑了笑:“不止。”
去年他好像也是这么说的,只是那会儿我受伤失血意识不清,没有多问。“难道你早就认识我?”
他从藤箱里取出一件东西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是那两枚柳毅面具,他还真的随身带着。“怎么了?”
“仔细看看。”
我把面具翻过来覆过去,再从中间分开一手拿一个:“有什么问题?”
“再仔细看看。”
并排放在一起,能看出两个柳毅的面容不尽相同,一个眉毛平直,一个眉尾上扬,帽沿的眼色一青一黑,而且纸制的面具放了一年多,已经发黄陈……
左边那个,明显要更旧一些。
“你就不想问我,为什么会有两个不一样的柳毅?”
我以为是卖面具的小贩多给了我一个,但这两枚显然不是同一批所制。
我恍然大悟:“你就是那个……”
两年前的上元夜,我好不容易摆脱了信王,加入傩戏队伍里与他们一同绕火而舞。领班要求我们根据所戴面具,与同一出戏里的角色结队夺彩。我戴的是龙女,找遍人群也未找到柳毅和龙王,正巧看到一位公子在面具摊位前试戴柳毅,便过去游说他买下,跟我凑成一队。他居然答应了,游戏中合力拔得头筹,我把面具摘下向他道谢,他却说自己相貌鄙陋,不肯以真容相见,奖励也没要,戴着面具就走了。
“还说自己长得丑……”我赌气瞪着他,“难道你怕我看了你的脸,非要缠着你以身相许吗?你被很多姑娘这样缠过?”
他笑而不语。
原来他早就见过我,上巳宴上再遇,发现有人欲对我不利才会出手相救,我还以为他是见我长得好看呢……
“可惜我那两只龙女面具都没了……”第一只拿回家后被下人打扫时当不要的杂物收走了,第二只是我自己亲手烧掉的。
“面具没了无妨,”他把那两只柳毅面具重新放回藤箱,“人赔给我就行。”
谁要赔给你呀,当初想给你,你不还一再推三阻四不想要吗?哼!
到了沅州我们下船上岸,没有直接去靖州上任。虞重锐在沅州城外山下还有一处宅院,先去那里安顿。
我问他:“你在沅州还留着宅子,是一早就打算要回来吗?”
“这园子原本是沅州首富的别苑,占地广阔。我到沅州的第一年,娘亲过来看我,见我住着府衙公舍,执意要给我置一处最好的宅院,看上它买了下来。只住了两年多我就上京了,委托沅州的朋友帮忙出售。”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快四年了还没卖出去,砸手里了。”
不过起码现在我们有个地方可以落脚,不至于真的一穷二白流落街头。
到了地方我才知道他说的“占地广阔”所言非虚,也明白了为什么这园子难以卖出去——它直接占了一座山。
宅子太大未必是好事,闲置三年多无人居住,好多地方都老化损朽了,于是我们又面临和瑞园同样的难题——没有钱修。
虞重锐在洛阳雇的仆人都已遣散,只有常三和凤鸢是他一直带在身边的。他俩在附近还有好多熟人,请了几个人过来帮忙,将大厅和近处的两进院子收拾出来,暂且先住下。
尚未安顿好,第一位客人就闻讯而来上门拜访,是如今的沅州太守。他原是虞重锐的下属,虞重锐奉旨入京,举荐他接替自己。
这位太守年纪也不大,听说虞重锐左迁靖州司马,立即问他愿不愿意再回沅州任职,靖州太守与他有私交,调任回沅州不成问题。
虞重锐婉言谢绝了,说靖州司马一职他也打算修书请辞,留在家中照顾夫人病愈。
这些话我当然没有亲耳听到,是凤鸢转述的。她也不会好声好气地告诉我,虎着个脸冲我翻白眼:“红颜祸水,果然没错!少爷为了你连官都不想做了!以后我们吃什么呀!还有你的药钱,死贵死贵的,邓子射不会是拿我们杀熟吧?每次用他的钱还要看他脸色,仰人鼻息的滋味儿真不好受!”
咦,凤鸢最近好像都没有说错成语了呢。
晚间虞重锐和我同榻睡下,我问他:“你真的不打算去靖州了?”
“你还没好,我当然要留下照顾你。子射说他的方子能慢慢拔出你血中的余毒,但其中一味药材只有沅州山里有,必须用新鲜的,摘下三日就会失效。”他横过一只手臂来,虚虚将我搂住,“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这句话好像是我的台词……
“那我们以后如何谋生?”他跟凤鸢、邓子射各有所长,生计定然不愁,但是现在多了我这个拖油瓶,我一个人的药钱比他们三人的开销加起来还多。
“反正都已经欠债了,先欠着吧。我在沅州还有一些田产,荒废已久,等你伤养好了,我们一起去瞧瞧能不能耕种。”
他在沅州的宅子卖了几年都没卖掉,荒废闲置的田产,想来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他大约心里也没底,叹气道:“实在不行,大不了我再给娘亲写封信……”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都这么大的人了,还问家里要钱?”
“我要娶妻成家,求父母大人主持,有何不对?”
这人呀,怎么脸皮变得跟我一样厚?莫非不要脸的毛病也会近墨者黑、相互传染的?
第112章
我们在沅州住了下来。
凤鸢不再天天念叨没钱了, 大概虞重锐终究还是厚着脸皮给家里写了信。邓子射说要在沅州城里继续开个医馆, 却不见他行动,成日赖在这边蹭吃蹭喝,美其名曰贴身观察照料我的病情,我看他想贴身的可不是我。
园子太大,我们雇了几名当地的园丁仆人慢慢照料着。虞重锐有时自己也会动手, 他请木工打了一副轮椅, 天气好的时候就推着我到园子里转悠,或者让我在一边坐着晒太阳, 看他除草修剪树干花枝。
原来虞重锐也有不擅长的事,被他修剪过的花木, 说得好听点叫造型奇特独树一帜, 说难听点就是像狗啃过一样, 有两棵没过几天就死了, 兴许树也是有自尊心的。
这事被凤鸢知道了, 痛心疾首心疼了好多天, 因为死掉的恰恰是园中最珍贵的两株女贞,有几十年树龄了。我才知道凤鸢的嫌弃白眼其实不分对象,她奉若神明的少爷,做错了事被她嫌弃起来也是毫不留情。
说来也很奇妙, 虽然没有“墨金”, 我看不到别人心里的念头了, 但好像不必借助它, 我也能隐约明白他们在想什么。那是我自己的推测判断, 识人断事,本就是每个人一生的功课。
山坡势陡,每次虞重锐推我到山脚两层楼高的地方便上不去了。“等你好了,我带你去山顶,不但可以俯瞰全园,还能望见沅州城和潕水江面,景色极美。”
等我好了,要做的事可太多了。
虽只到两层楼高,视野也比地上开阔。四月正是春色最盛的时节,这里的花草树木比洛阳更繁茂,一场春雨过去,绿意繁花浓得似要沸腾满溢出来。
我想起进门时似乎没见到大门上有匾额,问他:“这园子可有名字?”
“尚未起名,”他反问我,“你觉得叫什么好?”
说到这个我就来气。“当初洛阳的园子起名你也问我,问了又不用,最后叫个劳什子的‘桃园’!你说你干嘛叫那个?哪儿有桃?”
他低头望着我说:“总不能直接叫‘瑶园’吧,不是太明显了?”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顿时发不出脾气了,低下头去忍不住嘴角扬起。
他从后方伸过双臂环到我身前,下巴搁在我肩上,轻声叹息道:“我只投出木桃,却有一枚美玉落到我怀中来。”
我心里都快乐开花了,绷住笑意故意问:“你说的是爹爹留给我、刻着我名字的那块玉吗?”
“明知故问,”他在我耳朵上咬了一口,“就是名中带‘绮’的那一个。”
但我还是喜欢他叫我“齐瑶”,反正我听园丁仆役说沅州话,“绮”和“齐”的发音好像是一样的。
“我又不是沅州本地人,在这边只呆了三年,沅州话只能听懂,不太会说。要有口音,也应该是毗陵口音才对。”
我问他:“那毗陵话里,‘齐瑶’应该怎么说?”
他皱了皱眉头:“洗腰。”
但是“绮”字又念“起”,“瑶瑶”则读作“摇药”。“虞剡”在官话中谐音“鱼眼”,而在毗陵话中却和“鱼鳞”同音,左右他都脱不了鱼身上的部位。
毗陵话太难懂了,俨然就是扶桑、高丽人说的夷语。好长一段时间我的闲暇乐趣就是问他“这句用毗陵话怎么说”,但一句也没学会,连“我”和“你”都学不准那种奇怪的发音。
我们的新园子最终用我命名的法子,起名“遥园”,因为从前门走到后门真的很远。我跟虞重锐居住的院子也仿照集贤坊小院,布置成我们最熟悉最舒服的样子,当然也少不了双人并躺的摇椅。我特地叫他把摇椅做宽一些,拿到手却还是只有一人半宽,每次只能两个人紧巴巴地挤在上头。
五月里我终于可以自己下地行走,除了在园中走多了依然会疲惫气喘之外,日常起居已无碍。我给仲舒哥哥写了信去,告诉他我在沅州定居,业已脱险。
谁知过了一个多月,他竟自己跑到沅州来找我。他说已经辞去光禄寺的职务,跟家里的关系还是僵持着,洛阳也不想呆了,同四叔公说好去苏州投奔他,打算弃官从商,出发前正好收到我的信,就先到沅州来看看我,再沿江东去苏州。
他临走前回了一趟家,把我留在家中的一些东西都带过来了。有及笄时姑姑送我的首饰和衣裳,从小到大一直在用没换过的一方砚台,最重要的是还有那把刻着母亲名字、爹爹留给我的宝剑。
他看到我就红了眼睛:“皇帝把你害成这样,我可再不吃他沈家的俸禄了,也不会朝他磕头下跪!”
我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早上照镜子明明觉得气色还可以呀,还特地涂了一点胭脂,难道我在别人眼里仍是一副病恹恹活不久的样子吗?
虞重锐和仲舒哥哥互相见礼。他们两个现在身份有点尴尬,都辞了官不好再以官职相称,论年纪虞重锐比仲舒哥哥大五岁,但如果跟我成亲,还得叫他一声大舅哥。
仲舒哥哥先道:“虞兄若不见外,以后就叫我仲舒吧。”
虞重锐也说:“仲舒唤我重锐便可。”
很好,这个问题和谐友爱地解决了。
仲舒哥哥还带给我一封永嘉公主的亲笔信——信王登基后,她已经进封大长公主了。公主说她从仲舒哥哥口中得知我伤愈脱险,喜极而泣;眼下她仍住在宫中,我不必给她回信,免生枝节;她已经跟信王说好,明年出宫开府居住,届时再通书信就便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