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长腿迈开,走了出去。
薛妍穗目送皇帝离开,抚了抚胸口,舀了一勺山楂饮子顺气消食,饮子一入口,脸皱成了包子,屏息凝气的才咽下去,齁甜齁甜。
这么齁,皇帝是怎么吃完一碗的,还吃得香甜,瞧着皇帝渐行渐远的背影,薛妍穗眼有些发直。
回到承嘉殿,等候多时的宋女史一看薛贵妃的面色就明白了,虽然心里失望,宋女史反而劝她,“娘娘千万不可因老身之事顶撞陛下。老身瞧着,咱们这位陛下性情刚强,万万不可以硬碰硬。”
深宫沉浮几十年,宋女史太清楚伴君如伴虎,言词无状可以,行事出格可以,只要当朝皇帝纵容的时候,什么都可以。怕只怕一朝君恩不在,曾经所有的事情都成了错处。
“本宫明白。”
宋女史告辞离开,走出承嘉殿,她轻轻摇了摇头,活了这么一把年纪,自认也有几分看人的眼力,她看不透这位薛贵妃。这位薛贵妃极聪慧,伴君如伴虎她不可能不懂,可她行事却毫无顾忌,大情大性,在皇帝面前不遮不掩,似乎只图眼前的痛快酣畅,从未考虑将来是否人心易变。
“真是够大胆。”宋女史叹了声,忽而自失一笑,她就是太过谨小慎微,在意父兄仕途、在意宋家的富贵,在这宫里尝尽酸涩,年过半白,垂垂老矣,她才知道自己是不甘心的,如薛贵妃这般也未尝不好。
宋女史心中所想,薛妍穗要是知道了,只能付以一笑,注定活不长久,何不活得痛痛快快?
不过,宋女史有一句话说得对,皇帝绝对不吃硬,至于吃不吃软,薛妍穗把玩着一根点翠金钗,试一试吧。
那碗山楂饮子,甜齁成那样,薛妍穗想起那一口的甜腻,端起茶盅喝了口茶水,皇帝全吃完了,再嗜甜也不至于如此。忽然,她又想起另一件事,那日皇帝吃莲子也是不去莲心,一个接一个津津有味。
山楂饮子齁甜,带芯莲子涩苦,偏偏皇帝在吃这两种食物时神色有波动,而不是在吃其他膳食那样神色冷淡,这不正常。
“张云栋,去请韩公公。”
延英殿里,皇帝正在批奏章,他的确政事繁忙。韩道辉打发走传话的小宦官,趋步入内,“陛下,贵妃娘娘打发人来,召奴去承嘉殿。”
皇帝抬眼看他,“朕这里不需你侍候。”
韩道辉面露为难之色,“若贵妃娘娘问起……奴要如何回答。”
皇帝这些年瞒得滴水不漏,唯独在薛贵妃面前露出端倪,若说是无心之失,韩道辉一个字都不信。
“你越发会办差了。”
韩道辉嘿嘿笑了两声,趋步而出,他知道怎么回复贵妃娘娘了。
承嘉殿。
薛妍穗亲自送走韩道辉,不愧是皇帝的贴心宠宦,一个字没承认,却句句都是暗示,故意让她猜呢。可她还不得不猜,谁让她要求皇帝呢。
……
“范奉御,承嘉殿贵妃娘娘遣人来,要咱们准备铁炉、铁叉、铁签、铁丝蒙,羊肉用冰块冻了切块,串在签子上,务必要两块瘦的夹一块肥的,调料更要备好,贵妃娘娘今日兴致好,要亲自动手烤肉。”传话的宦官嘴皮子利索,将承嘉殿来人的话全复述了一遍。
被称作范奉御的宦官,一身绯袍,头发花白,这位掌管天子饮食的奉御,长年累月沉默寡言,一张脸从年头板到年尾,而此刻这位板正的范奉御,瞪大了眼,“去,把这话禀报给韩监正。”
承嘉殿贵妃娘娘骤然得宠,甚至与陛下三餐同食,满宫惊愕,可他们尚膳监不一样,他们只服侍陛下,别说嫔妃,就是太后娘娘,也指使不了他们。
“韩……”传话宦官咽了口口水,“韩监正已使人传话,一切都听贵妃娘娘吩咐。”
范奉御眼睛瞪得更大了,“这可真是……人活得岁数大了,什么想不到的事都会见到。”
惊过之后,范奉御慢慢恢复了一脸平静,心里却是不平静,没想到服侍的天子不重口腹之欲,倒遇上了个不好侍候的宠妃。
“范奉御,承嘉殿来人还说了,要是贵妃娘娘满意了,重重有赏。”传话宦官一脸期待,“贵妃娘娘赏人极大方。”
范奉御一如既往的板着脸,就算这位贵妃娘娘一文钱不赏,她吩咐的事,也没人敢不尽心。可她偏偏赏了,得了赏的下人自然感恩戴德,不会再觉得她不好侍候,反而会盼着她吩咐新花样。这倒不是个苛刻的主儿。
“去请承嘉殿的人在外面厅里坐坐,上茶果,你去和他聊聊,问问贵妃娘娘的口味,除了羊肉,还要备什么?”范奉御嘱咐完,安排人备东西,每一道程序都是三人同行,彼此监督,若是出了差错,三人同罚。
薛妍穗费尽心思,一面命人准备食材、调料、炉具等等,一面又命人备龙舟,这种热天,只有在水面上,两面通风,舱内放冰盆,才不热。
“娘娘,龙舟已驶入太液池。”
“本宫先去看看。”
到了太液池,登上龙舟,只见金珠翠玉帘、锦绣绫罗帐,与人齐高的一排冰鉴吐着丝丝凉气,金碧辉煌、一派奢华,薛妍穗舒服的眯了眯眼。
万事俱备,只欠皇帝。
“娘娘,韩公公遣人来报,齐国公哭进了宫,陛下一时半会来不了。”
薛妍穗打起了精神,“齐国公薛成?他不是为了他的宝贝女儿告病了吗?”
薛成确是为了薛华棣受辱一事告了病,薛华棣是他的爱女,薛妍穗那个孽女也是他的女儿,可恨他身为人父,竟然无法责打她为爱女出气,只因皇帝护着那个孽女。
皇帝明明不近女色,后宫嫔妃如同摆设,怎么短短时日内让那个无才无德的孽女迷了心神。薛成不信皇帝真宠爱她,皇帝不过是将她当做了一枚敲打他的棋子。
薛成自恃两朝老臣,又是先帝遗诏的辅命大臣,一怒之下,递了告病的折子,盘算着等朝政积压,朝堂乱纷纷之时,皇帝必要遣使请他入朝。到时候,就是皇帝求他了。
打定了主意,薛成在府里闭门不出,一心一意劝哄爱女薛华棣,开解她的心病。薛华棣的心病在于她从万人仰望的仙女一般的存在,因着薛妍穗的一场局,跌落尘埃,跌得惨痛,受人耻笑。只要想起她如婢子一般为薛妍穗研墨录诗,和宋氏老虔婆说的诗婢耳,薛华棣就五内俱焚,痛苦不堪,躲在床里不肯见人。
在薛成的劝哄和昌王的呵护下,薛华棣终于肯下床了。薛成和昌王都松了口气,其实他们不知道,真正劝好了薛华棣的是崔氏,她只说了一句话:“来日昌王登基,你为皇后,万万人之上,哪个敢再议论此事?”
薛华棣渐渐好转,薛成心情好了许多,还笑呵呵的对薛华棣说为父为你抚一曲。薛华棣大病了一场,下颌尖尖,唇色雪白,还强撑着病体行礼,“阿棣多谢阿父。”
薛成对爱女更是怜惜,对薛妍穗那个孽女的恼恨又多了一层。
焚香抚琴,父慈女孝,一派和乐融融之际,亲信幕佐跌跌撞撞进来,脸色是天要塌了一样的惨白,两位六部侍郎、一位门下给事中、一位中书舍人同时罢官流放西州,而这四个人都是依附薛成的臣子。
“嘣”的一声,琴弦断了。薛成跌坐在榻上,手指划出了一道口子,汩汩流血。
“薛公?”
“阿父!”
薛成示意自己没事,即刻换了朝袍,插了笏板,骑马直奔政事堂,请求面圣,为四人求情。薛成为尚书令,有使阁门使传话的权力,他连写了三封求见折子,皇帝终于在延英殿召见他。皇帝无喜无怒,薛成却悚然而惊,这样的皇帝,让他想起了一些久远的事,面色几变,立即改了策略,在皇帝御座之前,痛哭流涕,历数四人的功绩,希冀以悲楚之情为四人求情。
故而,韩道辉才会让人说齐国公哭进了宫。
在原主的记忆里,薛成这个父亲一直都是冷酷无情的,这样一个冷血老贼,哭起来是什么样子,薛妍穗有些好奇。
她眼眸一转,命人裁了一张桃花笺,画了几笔,叠好,交给张云栋,“送给韩公公,让韩公公交给陛下。”
延英殿。
“陛下,显隆三年,京城大雪,显极殿后面的大槐树被雪压垮了树枝,砸到了显极殿,当时陛下正在显极殿读书,正是卫相护着陛下出了显极殿。卫辉是卫相遗下的独子啊。”卫辉就是被流放的那个中书舍人。
薛成哭声悲切,皇帝坐在御座之上,眉眼都没动一下。
韩道辉看到殿外动静,悄悄走出去,张云栋忙双手奉上桃花笺,“韩监正,贵妃娘娘请您转交给陛下。贵妃娘娘在龙舟上候着陛下。”
看着手里的桃花笺,韩道辉挑了挑眉,装进了袖口,进了殿里。
“卫辉赈灾不力,的确该罚,老臣只求陛下怜悯卫相在天之灵,只有这一子,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薛成悲恳。
皇帝看够了薛成的伎俩,觉得索然无味,如此惺惺作态,是要指责他这个君王无情刻薄吗?呵,可惜仁爱的虚名先帝在意,他从来不在意。
“陛下。”韩道辉脚步极轻的走到御座旁,从袖口里滑出一个粉粉嫩嫩的东西,落进皇帝手里。
从见到这东西的那一刻,皇帝就猜到了是薛贵妃送来的,除了薛贵妃,没人能指使得动韩道辉给他送这么个玩意儿。
桃花笺粉嫩如三月桃花,以此得名,还叠得怪模怪样,像桃又非桃,皇帝面上露出嫌弃之色,修长指骨拈了拈,很快拆开了。
笺上寥寥画了几笔,能看出是个怪模怪样的小人儿眼巴巴望着一湖水,一眼能看出望穿秋水之意。
书画俱佳的皇帝,对这简陋粗糙的画法颇看不上眼,双手却小心的按照原有的折痕折了起来,放入袖袋。对还在哀哀痛哭的薛成彻底没了耐心。
“韩道辉,送薛相出宫。”
皇帝冷冷抛下一句话,步履如风的走了出去。
“陛下,老臣俱是肺腑之言,不能寒了人心啊……”
皇帝脚步未停。
“薛相,走吧。”
“老臣话都没说完,陛下到底有何重要的事?”
薛成蹒跚起身,带着满腹疑惑走出了延英殿,皇帝始终冷漠,此事已无转圜余地,可他没想到皇帝连话都不肯让他说完了。
“哪里来的笛声?”
一阵晚风吹来,携着丝丝缕缕的笛声,薛成诧异不已,前朝之地,怎么会有笛声?
“许是从太液池上传来的。”韩道辉不以为意道。
太液池大半在后宫,只有一小部分到了前朝,肃宗、先帝之时,夏季暑热之时,常常携后妃乘舟游水。可当今天子,从未有过这种举止。
“薛相,你看,”韩道辉挑了一处能隐隐看到太液池上龙舟的地方,指给薛成看,“陛下应已在龙舟之上了。贵妃娘娘怕是等候多时了。”
薛成沉了脸,皇帝抛下他,又为了那个孽女?
“贵妃娘娘容德冠绝,陛下特宠,薛相生了个好女儿啊。”韩道辉故意笑道。
薛成面皮颤了几颤,红肿的双眼刺痛,这个不孝的孽女,尽是和他作对。
龙舟之上,薛妍穗立在甲板之上,距离太远,看不清薛老贼人在何处,虽然看不到他哭的样子有些遗憾,但可以肯定薛老贼一定不会开心,他不开心她就开心了。
“娘娘,陛下登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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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侍膳宦官将铁炉、铁叉、铁丝蒙等一应用具摆好,炉内燃着银霜炭,一旁的食案上摆着满满的肉、蔬菜等食材。
银霜炭无烟,一排的冰鉴散着寒气,且舱内两面透风,不会感觉到热。
“陛下,请坐。”
薛妍穗屈膝躬身请皇帝入席,披在肩上的五晕银泥纱帔向下滑,半落不落,皇帝看得难受,伸手往上拽了拽。
薄如蝉翼的轻纱下,肌肤雪白莹润,皇帝微一闪神,收回了手。
薛妍穗僵了,五感突然变得灵敏,连皇帝的手指不慎的细微的触碰都无比清晰,肩颈忽然麻酥酥的。更要命的是,她又想起了皇帝衣衫不整的样子。
“薛贵妃?”皇帝已入了坐,右手肘支在案上,拇指抵在下颌上。
薛妍穗眼睫颤了颤,掩住眼中一瞬慌乱,轻咳一声,“有些热。”
皇帝扫了眼她略飞红晕的脸颊,轻轻勾了勾唇,“朕倒不觉得。”
“臣妾……怕热。”
皇帝但笑不语。
为了不再纠结这个话题,薛妍穗亲自动手,殷勤的将多加了好几倍料的烤肉放到皇帝面前。
皇帝对这些出自薛贵妃之手的烤肉,露出淡淡的嫌弃,肉烤焦了,火候过了。
薛妍穗当然看到了皇帝的嫌弃,脸颊鼓了鼓,继续埋头烧烤。
等她渐渐熟练,烤好了两串更好的,抬头一看,皇帝面前银盘里只有签子,肉已入腹。
“别发傻,又要焦了。”皇帝指导道。
“哦,哦。”
薛妍穗忙夹起烤好的肉串,皇帝递出银盘,她顺势放入。
“好了些,火候还是过了,不够细嫩。”皇帝点评。
不知不觉中,薛妍穗投身烧烤大业,唯一的食客还意见多多,指使得她团团转,烤肉手艺突飞猛进。
等这位挑剔的食客吃饱喝足,留下一句朕还有奏章要批,神清气爽的下了龙舟。薛妍穗忽然醒悟过来,她忙活了半下午,竟然没来得及为宋女史的事开口求情。
然而皇帝已经走了,薛妍穗懊恼的拿起一支肉串,咬了一大口,加多了调料的肉串就像在她的口腔开了个调料铺,憋着泪花将肉咽下了肚。
皇帝……真的不容易,薛妍穗有些心疼他。
回到承嘉殿,薛妍穗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坐在梳妆台前拍完花露,闭目养神,在尚药局学过推拿按摩之法的宫女给她捏肩。
“他是故意的。”薛妍穗懊恼的承认她被皇帝套路了,猛地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