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道辉让一个宦官扶着他退下。
皇帝回到紫宸殿,宫门宦官忐忑的禀报将贵妃娘娘拦在了殿门外,娘娘回了承嘉殿,皇帝没理会,径自进了书房。
韩道辉进来请陛下用膳的时候,见他手里握着一卷书,呃,一卷拿倒了的书。
皇帝顺着他的眼神一看,面不改色的放了书,“摆在这里。”
晚膳摆进了书房,皇帝没什么食欲,韩道辉手上捧着只盖着银盖的托碗,上前弯腰,“陛下,这道菜是贵妃娘娘亲手所做,请陛下揭盖。”
皇帝挑了挑眉,凝目看了片刻。
也不知道这道菜是什么?验菜宦官验了后,就盖了盖子,神神秘秘的,什么山珍海味陛下都不稀罕,薛贵妃怎么就那么肯定她一道菜陛下就消气了,韩道辉正暗自琢磨着,皇帝已动手揭了银盖。
听到陛下笑了几声,韩道辉敏锐的觉出陛下心情好了许多,忙低头看。
竟然只是一碗蛋羹。
稀奇的是蛋羹上摆了五枚红芦菔片,雕得怪模怪样的,看了就想笑。还真别说,天青色的碗,嫩黄的蛋羹,红红的芦菔片,放在一起,还挺好看。
“你看这像什么?”
皇帝接了碗,拈起一枚红芦菔片,笑问。
正面仔细看,韩道辉也笑了,“瞧着像是皱着眉头认错的小脸。”
“数她刁钻。”皇帝黑眸漾笑。
韩道辉心里想他没看错,薛贵妃是个机灵懂事的,这才多久,就摸透了陛下的脾气,懂得主动哄陛下。
皇帝笑了一阵,“让她进来吧。”
侍膳宦官得了令,连忙出去传话,片刻后垂着脑袋进来,“贵妃娘娘没来。”
皇帝面上的笑淡了,但还是将那碗蛋羹吃完了,咸味正合他的口味。
用完晚膳,皇帝又捡起那本书翻看。
“韩监正。”守门宦官飞跑着报信,“承嘉殿来人了。”
韩道辉皱着眉头正要骂他没有规矩,听了他的话,眼睛一亮,“贵妃娘娘来了?快请进来。”
守门宦官话还没说完,就见韩监正疾步而去。
此时,天色已黑,月亮半圆,几颗星子忽闪忽闪,韩道辉在前走着,面上带着几许失望,张云栋带着人抬着个盖了绸布的大东西跟在后面。
“奴参见陛下。”张云栋等人紧张得心口砰砰跳,没有娘娘在身边,面对陛下他们害怕。
皇帝大马金刀的坐着,撩了下眼皮。
书房里燃着数个烛台,一片通明,张云栋咽了口唾沫,他可不敢在陛下面前要求熄灭几个烛台,看向韩监正求救。
韩道辉让他看得心软了几分,这又是贵妃娘娘宫里的人,笑着解释:“陛下,娘娘送来的这物件要在暗处看才好,不如熄了几个烛台?”
皇帝抬了抬手。
熄灭了一半的烛台,书房里暗了下来,张云栋急忙掀了绸布,原来是一盏走马灯。张云栋点亮灯内的蜡烛,轮轴转动,灯面上不停的转动着一个宫装女子的图画,她屈膝弯腰,背上……背着一捆荆条。
“负荆请罪。”
韩道辉一眼就认出了这灯面的意思,觑了眼陛下,暗暗叹服,先是芦菔片,又是走马灯,甭说陛下没真生气,就算真发怒了,被薛贵妃这么一哄,也不气了。
“薛贵妃人呢?”皇帝淡声问。
“回陛下,慈云寺主持法智禅师赠了娘娘几本佛经,为求祛病消灾、祈福求……子,虔心抄写经书,颇灵验。娘娘在抄经。”陛下问话,张云栋不敢欺瞒,实话实说。
“都下去。”
退出书房,张云栋才敢擦面上的汗,他带着腼腆的笑,“韩监正,陛下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韩道辉睨了他一眼,“若是不高兴,你还能囫囵个儿出来?”
第二日午后,烈日当空,花草树木都晒得蔫蔫的。
薛妍穗沾了一下笔,发现研好的墨汁用完了,宫女都让她打发出去了,便将手上这页抄好的经文放在一边晾墨迹。
她也没叫人,倒了清水,手握着墨锭,自己研墨。她昨夜翻腾了半夜没睡好,白日天又长,不由得犯困,一个接一个打呵欠,眼睛也睁不开了。
薛妍穗浑然不知外面已跪了一地的人,皇帝负手走进来,快走到了她身边,发现她闭着眼研墨,脑袋一点一点,下意识的放轻了脚步。
这是皇帝第一次踏足后宫,第一次进承嘉殿,这里和他住的紫宸殿迥然不同。一进来就能闻到一股幽香,珍珠帘、轻纱幔,半酣佳人,皇帝忽然想起五个字,安乐温柔乡。
只是这佳人太不通风情,闭着眼研墨,手上沾了墨汁都不知道,打呵欠时,伸手捂嘴,皇帝眼睁睁的看着她嘴角上多了一点墨渍。
皇帝眼角抽了抽,手抬起又克制的放下,最后强迫自己转了眼睛,再看下去,他就忍不住要上手了。
目光落在了一旁抄好的经文上,皇帝想起她宫里宦官说的话,祛病消灾、祈福求子,她是为了哪个?
自从答应了那鬼神精怪的条件,他的精气神越来越好,而他也确定了薛贵妃对此一无所知。
无论她做什么,皇帝都随她,这些日子他也看出来了,她看似凶悍,其实心慈手软,与人争斗,从未想过斩草除根。
皇帝没生她的气,他不满的是她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不成气的纨绔沾了血,脏了手,落人话柄。
暗叹了口气,皇帝又忍不住看向她脸颊上的墨渍,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擦。
薛妍穗迷迷糊糊中,突然感觉嘴角上一痛,眼前有个东西在晃,惊吓之下张嘴就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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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小巧红唇微启,上颌门牙旁边第二颗略有一点俏皮的尖尖的牙一磕,薛妍穗睡意顿消,猛然睁开了眼睛,口感不对,她真的咬到了!
“陛下……”看清面前的人是皇帝,薛妍穗双眸里汹汹的怒火转为委屈,“你捉弄臣妾。”
皇帝僵硬的手指终于动了,笔直的杵在她面前。
皇帝修长的手指在她眼前转了半圈,像是慢镜头似的,指肚上有个尖尖的小坑,是她咬出来的,小坑旁边一圈明艳的红。
薛妍穗舔了舔唇,没有流血,应该不疼吧。唉,也不知道陛下洗没洗手?还有,她的口脂蹭掉了那么多,她得补口脂。
乱七八糟的想着,和皇帝眼神一撞,他黑瞳里似燃起了一簇暗火,薛妍穗忽然脸红心跳,觉出了那个动作的暧昧,室内温度也似上升了。
皇帝挺直的脊背绷得更直了,不动声色的深吸了口气,压下了从手指传上来的酥麻。心里做了决定,遣人将秦幕尽快带回京城。
“嘴角脏了。”
皇帝敛了敛眸,指尖点了点。
指尖上的墨痕很明显,薛妍穗脸颊一热,原来陛下是给她擦墨渍,连忙伸手捂住,“陛下,臣妾去整理一下仪容。”
等薛妍穗洗了脸,涂了口脂回来,皇帝拿着她抄写的经文在看,眉眼温和,没有不耐之色。
薛妍穗知道皇帝肯定不生她的气了,不然他不会来承嘉殿,看到这样的陛下,她心里生出一股欢喜。
在皇帝面前,她心里想什么,面上就显露什么,本想高深莫测的皇帝只得纵容一笑。
“贵妃抄经文求什么?”
求陛下活久一点,薛妍穗当然不能说的这么直白,“为陛下祈福。”
“为朕祈福啊。”
薛妍穗觉得皇帝看着她的眼神很柔软,然后,皇帝握上了她的手,声音比眼神还要柔软,“贵妃一番心意,朕心甚慰。朕今日无事,便陪贵妃一块抄写经文。”
手被皇帝握着,薛妍穗随着他的掌控提笔,横竖撇捺,一个个墨字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怦怦乱跳的心脏逐渐平缓下来,薛妍穗看着新写出的字,笔力挺拔、字势昂藏,再看看之前的字,中规中矩,她忽然明白了,皇帝这是在教她写字。
民间、庙堂关于薛贵妃教弟一事传得沸沸扬扬,而身处漩涡之中的薛贵妃,却不受影响,依在皇帝怀里,一笔一划的习字。
薛妍穗满心欢喜之时,薛家却是凄风苦雨。
“该死,你们都该死,啊,啊。”让人汗毛倒竖的嘶吼声响彻东院,满院的仆婢瑟瑟发抖,尤其是要进屋服侍的人,恐惧得像是要踏入地狱。
很快,一个一身血的仆役被抬了出来,几个候在走廊上,马上要入内侍候的婢女抖得像风中落叶。
“滚,滚,滚出去。”噼里啪啦的瓷器碎裂声,薛骏手、脚动不了,他用头顶,用肩撞,将药碗撞翻。
几个婢女、仆役逃命似的跑出来,他们终于又熬过了一日。
药味浓得熏人的屋子里,薛骏猩红着眼,冲着头发全白了的老妇嘶吼:“你也滚出去。”
“小郎君,你心里难过,老奴知道,有气你都撒出来,不能不喝药啊。”老妇滚下两行浊泪,她是崔氏的心腹乳母,看着薛骏从一团粉肉长成少年郎,感情极深,薛骏脾气不好,待她却颇知礼。结果现在薛骏对她一样的嘶吼谩骂,和旁的仆婢一般无二,老妇酸楚又难过。
“老东西,滚出去!再不走,打死你。”
老妇看了看立在门口的皂衣护卫,流着老泪回了主院。
“阿骏怎么样?他喝药了吗?”崔氏躺在床上,靠着婢女的劲,才坐了起来。
“夫人啊。”老妇嚎啕大哭,这才几天啊,夫人精心保养的一根白发丝都没有的头发白了一半,原本看着不过三十多岁的模样,现在竟像个老妪了。
“他喝了吗?你说啊。”崔氏急得捶床。
“小郎君不肯喝。都是那个该死的婢子多嘴,让小郎君知道了他没办法恢复如初,小郎君就不肯喝药了。”
“抬我过去。”
“夫人,你也病着,御医嘱咐了不能吹风。”
“抬我过去。”拗不过崔氏,老妇只得让人将她抬进了薛骏屋子里。
“阿骏,你喝药啊,娘求求你了,你喝口药。”崔氏哭着求薛骏喝药。
“我以后再也射不了箭,骑不了马,废人一个,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薛骏大嚷大叫,“我要杀了她,杀了她。”
“娘向你保证一定杀了她。”崔氏咬牙切齿,“你先喝药,养好了身子骨,看着她死。”
“真的?”薛骏狰狞的脸庞上露出丝喜色,张开嘴喝了一勺药,面色忽一变,“你骗我,她把我害成这样,一点惩罚都没有,皇帝护着她,你和阿父根本没有办法。”
薛骏再不肯喝药,吼叫着要崔氏出去,崔氏哭着抱他,他用头撞她,不许她碰,“你们没用,一点用都没用。”
“薛皂,把她赶出去。”
立在门口的皂衣护卫不客气的将崔氏丢了出去,这个护卫是崔氏专门挑来供薛骏使唤的,薛骏看着手脚完好的仆婢嫉恨,就让这个护卫把人打个半死。崔氏自己挑的人,轮到了她自己受害。
崔氏受了这一番折腾,病情加重,薛华棣处置完府里的事,来到她床边默默流泪,“阿娘,我已经劝阿弟喝了药了,你别担心,好好养身子。”
“阿棣,”崔氏流泪不止,“苦了你了。”
“阿娘,以前女儿活得太单纯,一点小事都受不住。”薛华棣神色冰冷,她原以为被薛妍穗当众羞辱已是不能承受的痛楚,不肯踏出府门,不肯见人。阿骏的事,才让她清醒,她所以为的痛楚都不算什么,仇恨让她迅速长大。
“以后都不会了。”
崔氏太疲累了,没有问薛华棣怎么劝薛骏喝下药的。
……
过了几日,宋女史天色未明就起床梳洗,一身素服,带着几个婢女去往宋宅。今日,是她母亲的忌日。
宋女史的父兄已逝,支撑宋家门楣的是她的侄儿们。她十几岁就入宫了,父兄在时,偶尔还能见一见,知道些家里的情况。父兄一去,她在宫里也成了前朝遗妇,帮不上家里了。从此,宋家也没人再看过她。
不久前,因着薛贵妃,皇帝赐了她宅邸,她风风光光的出了宫。宋家子侄得到消息,携家带口的登了门,她才算见到侄儿们。让她唏嘘的是,父兄的才华没有传下,她的这些侄子,俱是平庸之辈。
所以,在侄子们开口求她举荐的时候,她回绝了。没有能力,就算侥幸攀上高位,也不会长久。以她这些侄子们的资质,贸然帮他们,反而是害他们,还不如做安享富贵的闲人,悉心教导下一代。
她的侄子们不能体会她的苦心,被回绝后,再也不登门。就连今日她母亲的忌日,侄子们也没有按照礼数来请她。
宋女史对这些侄子们极失望,到底还挂念着他们是她的骨血亲人,不和他们置气,入了府,祭奠完母亲,再和他们好好讲一讲。
“女史,到宋宅了。”
马车停下,一个婢女搀着宋女史下车,其他婢女从后面的车里将携带的香烛供品等搬下来。
长辈登门,宋家的清油大门却闭得紧紧的。
宋女史在门口站了近一刻钟,走上门阶,一下一下的叩门。
“谁啊?”叩了许久,门房才开了门,不耐烦的问。
“告诉你家郎君,姑母登门。”
“我家郎君没有姑母。”门房态度轻慢,说着就要关门。
婢女抢上来按住门,力气极大,门房关不上门,啐骂:“哪来的恶客?来寻我家晦气。”
“让宋永出来。”宋女史勃然变色。
“说了我家郎君没有姑母,你快走,别给我家招晦气。”
婢女们大为恼怒,一脚将门房踹倒,门房摔在地上,疼得直叫。
“宋永出来迎接姑母。”婢女们大声呼喊,宋宅两旁的人家听到动静,探头探脑打探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