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薛妍穗总算明白了,原来她来到这里,是这“鬼”东西出了差错,让她险些陷入必死之局,现在她好容易闯出条生路,这东西又来蛊惑她重新投胎。
“呵,我傻了才会再信你的‘鬼’话。”薛妍穗讽刺一句,再不肯理会。
那声音大急,“汝不要被眼前的荣宠蒙蔽,君恩无常,帝王如虎,一旦君恩不在,汝之性命恐不保。随吾离开,重投富贵顺遂、一生无忧的好胎,此间事当做一场幻梦,岂不美乎?”
薛妍穗怒不可遏,她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绝望不甘,当时这个东西可没理会过她。而李玄崧是她绝望中唯一的希望,就算李玄崧为了她能救他纵容她又如何,没有他,她或许早就死了。
李玄崧是皇帝,他不是个纯善的人,这她知道。可她也不是个纯澈无垢的人,她心思重,以前从未敞开心扉的喜欢过人,遇到李玄崧,她在绝望中毫无保留的放纵,她才知道,全心全意的喜欢上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这是她真实的人生,不是一场幻梦。
“冥顽不灵。”留下一声叹息,那声音消失了。
薛妍穗猛然惊醒,短暂的迷茫过后,她知道那不是做梦,浑身发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双手猛搓手臂。
“娘娘,可是冷了?”
“熬碗安神汤,本宫做了噩梦。”薛妍穗吐了口气,将这当做一场噩梦。喝了安神汤,薛妍穗强行将那些话从脑海里删掉,绝不让它蛊惑心神。
此时,李玄崧正与朝臣议事,耳边突然响起那道久违的声音,“晋天子。”
李玄崧瞳孔骤然一缩,面上却若无其事,轻抚奏章,“山南雨涝,免除百姓一年徭役。”
“吾皇圣明。”
“若无事,卿等且退下。”
大事已议毕,朝臣行礼退下。
“晋天子,汝已性命无碍,可喜可贺。”
李玄崧微觉异样,这不知是鬼是神的东西,自那日要他护着阿穗后,不曾再出现过,今日却突然出现,而且还这般客气。
“得遇皇后,朕之幸。”李玄崧默默回道。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说完那声音沉默了好一会儿,再出声冷淡了许多,“然汝所受命定恶咒,狠毒难缠,福女薛氏亦不能全消。”
李玄崧两道长眉微微一压,原来他眼疾未愈,原因是在这里吗?他忽然担忧,他身上的恶咒如此难缠,如今性命无碍,全赖阿穗,可会损害阿穗?
“然汝为帝王,乃是顺应此方天命,天命护佑,为汝消除余咒。七日后午时,登坛祭天,汝之恶咒全消。七日后午时,万万不可错过,否则汝之咒一生难解,切记,切记!”
话语极快,骤雨扫秋叶一般,李玄崧几次试图打断它,都没成功。
“等等,朕有一问,皇后为朕解咒,可有妨害?”
寂寂无声,那声音突然而来又倏然而去。
李玄崧下了一道诏令,着太史局、礼部等预备七日后祭天事宜,众臣听闻,无不愕然,祭天大典,礼仪隆重,竟只提前六日预备。然诏令已下,必须奉命行事,礼部上上下下忙的不分昼夜。
下了诏令,李玄崧坐了片刻,眸带忧色,“来人,请秦幕入宫。”
大雨倾盆,太医令秦幕坐上了宫里来的马车,拈着长须,心里打鼓,这般天气召他入宫,难道陛下圣体不虞?不应该啊,他四日前才给陛下诊过脉,稳健有力,身子骨康健啊。
仁秋殿寝殿,薛妍穗看着突然过来的李玄崧,袍角湿透,俊美的面庞上滚着水珠,吓了一跳,“陛下……”
话未说完,手腕一凉,李玄崧湿漉漉的手握在上面,“阿穗,出来一下。”
薛妍穗稀里糊涂的跟着他走出寝殿,到了西偏殿,又稀里糊涂的让太医令秦幕诊了脉。
“娘娘略有些气血不足,并无大碍。”秦幕微笑道。
顶风冒雨而来的太医令秦幕,以为出了天大的事,进了宫见到陛下好好的,被陛下带着火急火燎的进了仁秋殿,给皇后娘娘诊脉,皇后娘娘亦身子骨康健,留下一副温补方子,百思不得其解的离了宫。
虽然那位仙风道骨的太医令一直笑着,薛妍穗还是能感觉到他的无奈,宫里数位御医值守,大风大雨的,李玄崧非要兴师动众的将太医令召进来,就为了给她诊个脉,开副温补方子。这般行事,实在不像他。
“咳,朕突然不安,秦幕医术高绝,才召他来诊脉,现在朕放心了。”李玄崧解释道。
薛妍穗抚了抚额,她好端端的,李玄崧只是因为心里不安,就急匆匆的将太医令召进宫,“陛下,今日的事要是传扬出去,会引人发笑的。”
李玄崧将她圈在怀里,臂膀有力,不安消散,他心神放松,眼眸亮亮的,“朕也不过是个担忧娘子的夫君,随他们去。”
在薛妍穗面前,他不是需要权衡的帝王,仅仅是个有七情六欲的夫君,一如世间最普通的男子。
薛妍穗贴着他的胸膛,清晰的听到他的心跳声,砰砰的,沉稳有力,她静静的感受着,心很安宁,在他身边,她很安心。至于将来可能有的变数,她心思沉重,活得理智而克制,可上辈子还是遇到了无常的命运,这辈子她想要信任一个人,不愿为了尚未发生的可能的背叛,率先放弃。
过了一会儿,薛妍穗推了推李玄崧,“陛下,换身干净衣裳。”
“你给朕换。”李玄崧低低的笑,带着丝暧昧的沙哑。
这一换就换到天色深黑,薛妍穗听到他肚子咕噜噜叫,笑个不住,李玄崧捏了一下手里的绵软,睨着眼也勾唇笑,竟有股说不出的邪气,“朕出了这么多次力,不知何时皇后也出一次力。”
薛妍穗小心肝一颤一颤的,双手捂眼败下阵。
闹了一阵,收拾妥当,晚膳已摆好,李玄崧心情极好,命人温了一壶酒,哄着薛妍穗喝了两杯。
用完晚膳,大雨止歇,一轮明月高悬,月华洒在积水上,如一汪碎玉,天地安谧,这场景极美。
薛妍穗有些微醺,起了玩心,冷不丁的踩一脚积水,水珠溅起,在月色下如点点碎银,她眉飞色舞,得意的笑,太过得意,笑着笑着腿脚一软,差点摔倒。
李玄崧拉住她,蹲低身,“上来。”
薛妍穗嘻嘻笑着趴上去,李玄崧背着她在温柔的如纱如雾的月光下,踩着积水玩,犹如稚童。
侍立在一旁的御前宦官,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皇帝背着皇后,玩踩水,那是他们刚毅冷肃的陛下吗?
平静的日子如流水滑过,距离祭天还有两天,祭坛已布置完毕,礼器亦准备完毕,从宫里到祭坛的路,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分兵戒备,禁军和京兆府紧张的忙碌着,宫里车马、卤簿仪仗也都备好了。
皇帝提前五日斋戒,这是他彻底消除身上恶咒,治愈眼疾的唯一机会,他对这次祭天极其重视。
在薛妍穗面前,李玄崧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经常溃不成军,常常破戒,所以自三日前斋戒,他就宿在了紫宸殿。
这日已过了巳正,寝殿里还是静悄悄的,宫女们竖着耳朵倾听,里面依然一片安静。
“前两日娘娘辰初就醒了,今儿怎么这么晚?”
“昨日娘娘亥正两刻熄的烛,和前两日一样。”
又过了一刻钟,宫女们有些不安了,隔着屏风轻轻唤了几声,“娘娘,娘娘。”
床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声响,两个宫女从彼此眼中看到慌乱之色,一边轻声喊,一边绕过屏风,走到床帐前,“娘娘。”
依然没有回音,宫女大着胆子拉开床帐,见皇后娘娘睡颜恬静,提到嗓子眼的心又落了回去。
“奴婢知错。”
宫女放下帘子,抬步欲退时,觉出不对,她们又是喊又是撩帘子,这种动静,若是往常,皇后娘娘早就被吵醒了。
“娘娘!”宫女提高了声音,依然没有动静。
“娘娘!娘娘出事了。”带着哭腔的惨叫,打碎了仁秋殿的安宁。
“陛下,皇后娘娘出事了。”仁秋殿宫女眼睛哭得肿起,“娘娘昏睡不醒,奴婢们怎么叫娘娘都不应。奴婢该死,没有侍候好娘娘。”
嗡的一下脑子炸开,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李玄崧鼻息突然加重,“胡言乱语,拉下去斩了。”
早在仁秋殿来人的时候,韩道辉就心知不好,他跪倒在地,力持镇定的劝解,“陛下,这宫女吓傻了,皇后娘娘或许是睡的太沉了,或许是故意闹着玩……”
韩道辉说着说着哽咽了,这些话他自己都不信,怎么可能哄骗得了陛下,“陛下,奴已命人将所有值守御医召到仁秋殿,让人去请秦医令……”
李玄崧打断他,“阿穗定是在玩闹,要朕去看她。”
他脚步迈得极快,话语笃定薛妍穗故意玩闹,却不慎一脚踢倒了花几,因着眼疾未愈,殿内的摆设从不变动,他早已谙熟于心,却还是踢倒了花几。韩道辉生出浓重的不安,无声的向上苍祈求皇后平安,他不敢想象若皇后真出了事,陛下会变成什么样。
“阿穗,别闹了,朕来了。”
床上的人依然安静沉睡,李玄崧表情空茫茫的,无边的恐慌潮水般淹没他,“阿穗。”
颤抖的手指放在薛妍穗鼻下,有温热的呼吸,李玄崧一直提着的那口气才呼了出来。
“陛下,皇后娘娘脉象如常。”
脉象如常,呼吸如常,却一直昏睡不醒,李玄崧握紧拳头,手背上青筋突起,“是何病症?”
“臣,臣无能。”
太医令秦幕又一次被拉上马车,这一次来接他的是御前五品内臣,个个脸上阴云密布,将马车赶出了搏命的架势,到了宫门,嫌秦幕走得太慢,数个身强体壮的宦官轮流背着他,一路飞跑到了仁秋殿。
“秦卿,快为皇后诊治。”
秦幕心知不好,听到皇帝如此热切的话,更是沉了几分。前几日才为皇后诊过脉,怎会如此?
“到底是何症?”李玄崧焦声问道。
秦幕面色大变,一把长须抖成一团,“陛下,这,这,臣诊不出。”
李玄崧高大的身子晃了晃,厉喝:“都退下。”
“什么叫诊不出?”
“臣无能,当年陛下的病,臣就诊不出。”
李玄崧茫然四顾,黑眸染上猩红,“怎么会?”
……
“你做了什么?”薛妍穗意识清醒,身体却无法动弹,睁不开眼睛,发不出声音,她愤怒的质问。
“汝冥顽不灵、一意孤行,动了真情,晋室天子恶咒全消,再难制他。吾哄骗他行祭天大典,若他离开,汝随吾走,重新投胎。”
薛妍穗极为愤怒,“我不答应。”
“由不得你了。”那声音也被她气得够呛,本来安排得极好,用她来救这方世界的真命天子,再以性命相胁,让天子护她一生无忧,也算偿还了她的因果。哪想到,她竟动了真情,晋室天子恶咒全消,全力压制也只能拖到所谓的祭天大典那日。
这位晋室天子智计诡谲,一旦觉出不对,再难挟制他,到了那时,她若死于非命,这场因果可就偿还不了了。为了省事,索性带她走,重新投胎。没想到,她不肯走,无法强迫她,只有出此下策,让她早早看清何为帝王薄情,提早死了心,心甘情愿的去投胎。
薛妍穗怒极了,然而她挣脱不了控制,拼尽全力,也只能动了动右手小指。
“阿穗。”李玄崧看到了,欣喜若狂,握住薛妍穗的手,他的手掌宽大,手指修长,将她的手包在掌中,“阿穗,你能听到朕说话对不对?”
薛妍穗的小指又动了下,在李玄崧的掌心轻轻挠了下。
“阿穗。”
……
到了祭天大典那日,群臣在宫门前列队,久久等候不到皇帝。
“皇后娘娘似乎……,陛下日夜守在仁秋殿,难不成今日祭天大典也不出仁秋殿吗?”
“这,太医令等医者都在仁秋殿侍候,陛下……”言外之意,皇帝不通医术,守在仁秋殿也没用。
大多数朝臣都是这种想法,御前宦官大着胆子传了话,李玄崧没有丝毫犹豫,“大典取消。”
他不能离开。
“晋天子,万万不可错过。”李玄崧决断如此干脆,那声音大急。
“救朕的皇后。”李玄崧命令。
“过了午时,汝悔之晚矣。”
“救朕的皇后。”任那声音如何蛊惑,李玄崧都是这一句话。
双方对峙,李玄崧心志坚定,始终不为所动,终于过了午时,那声音像耗干了力气,蔫蔫的,有气无力的。
“以你的性命起誓,护她一生,世人皆不能伤她,包括你自己,若违誓言,她亡,你亦亡。立此誓需一腔赤诚,且一旦在吾面前立此誓,必一生困于誓言。”说是如此说,它却不抱希望,哪个天子会立这种誓言?就算被逼着起誓,非一腔赤诚也立不了。
片刻后,李玄崧耳边响起声尖叫,“立誓了!汝乃天子,竟能立誓。”
“救朕的皇后。”
“子时一过,她就醒来。记住你的誓言。”
李玄崧隐隐猜到这声音的目的,这样也好,他虽相信自己不会伤害阿穗,但身为帝王,世间无人能制,秦皇汉武雄姿英发之时,并不信长生鬼神,年衰体老之时,与昔年判若两人。
有了这个誓言,谁都不能伤害阿穗,就算将来的他自己,也不能。
子时,薛妍穗终于睁开了眼睛,“陛下。”
“阿穗,你终于醒了。”
李玄崧日夜守候,两天未睡,声音干涩,眼睛熬的通红。薛妍穗心疼极了,双手环上他的脖颈,吻上他的右眼,触到他幽深炙热的眼神,忽而耳根热烫,垂了头。
拨开落在薛妍穗脸颊边的一缕发,手指轻抚她有些苍白的唇瓣,李玄崧眨了眨左眼,“皇后不能厚此薄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