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见了宝玉,左问右问都不见回应,派去找玉的丫鬟们也没有消息,不由眼前一黑。
黛玉忙搀扶住外祖母,帮着鸳鸯给贾母揉按心口,见人缓缓醒转,才捂脸轻轻擦去眼泪。
那头悟空刚从扬州地界转往京都,还未落下云头,就听荣国府后院哭声一片,暗道一声“坏了”,他竟忘记处理那个神瑛转世的贾宝玉。
他昨日撞见礼佛回府的贾宝玉,便捏诀卷起一阵风儿把人摄住,自己变作他的模样去与黛玉相见。此刻那术法消解,贾宝玉又被贾家人寻回去了。
不说悟空怎样懊恼,那头贾政的姨娘赵氏,听着老太太院里哭闹不休,摸着儿子贾环的脑袋,掩唇一笑。
“我的儿,你的好日子就要到了。”赵姨娘话音未落,就见门外闯进一个削肩细腰、鹅蛋脸面的姑娘,这姑娘怒目圆睁,正是她的亲生女儿探春。
“姨娘说什么胡话,教老太太太太知道,能落什么好!”
赵姨娘悻悻地拿帕子压压嘴角,“三姑娘怎么来了?”
探春命侍书守好房门,才低声问道:“姨娘,你实话告诉我,宝玉的玉,是不是你拿了?”
赵姨娘瞧探春神态,只觉一股怒气冲上心头,一推身旁贾环,对她怒道:“你瞧仔细,这才是你一母同胞的兄弟!你如今开口闭口太太宝玉,眼里心里还有没有我跟环儿?”
探春无意与她吵嚷,只是道:“宝玉若是不好,这府里谁都不能安宁。姨娘若是拿了,便交给我来,我总要设法为你求个宽恕。”
赵姨娘冷笑一声,丢下探春直往上房奔去。
她是个轻浮鲁莽人,这般跑去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探春只好紧追而去。
上房贾母处,请来的太医摇摇头,王夫人心中大恸,嘴里叫声“冤孽”,悲悲切切啼哭不止。
陪房周瑞家的苦劝两句,陪着抹几滴眼泪,忽然道:“说不得是冲撞了什么?”
王夫人生出希冀,忙吩咐道:“快去把宝玉干娘请来!”
王公世家的公子小姐,为防养不活,都要给孩子认些干亲,或是拜僧尼为师而不出家。宝玉衔玉而生,贾母认定他是有大来历大造化的,更是早早给他认了个干娘,人称马道婆,时常到府里来说话。
周瑞带人亲自去请,很快就将马道婆请来。这人说是道婆,实际是庙宇里一个执役婆子,因为熟读佛经又爱奉承,贾母喜欢和她说话,才让宝玉认了寄名干娘。
马道婆甫一进门,迎面见贾宝玉已面如黄纸,身似抖筛,心底暗道是不成了。她不肯让人责怪无能,只好装神弄鬼一番。
“老太君,从前就与你说过,王公贵府的哥儿姐儿,自出生就招邪祟嫉恨,宝玉这是惹了脏东西,怕是凶险万分……”
贾母坐在上首,还由着鸳鸯揉按,闻言只道:“撞了什么,可有法子能解?”
马道婆来时已听周瑞说起,宝玉是一大早在园子里找到的。她原想信口胡诌个花妖草怪,一想如今还是冬日,府里也不种梅花,正冥想间,打眼瞧见了一个眼生的小姑娘。
这姑娘瞧着身量不过五六岁,脸上带着病容,正在贾母身旁细心伺候。
马道婆转转眼睛:“哥儿这是见了外姓生人,被那福薄无运的克制住了。”
“当真?”旁人尚未有反应,王夫人已朝黛玉投去眼神。
她已尽力克制眼中怒意,黛玉却还是看得心惊。
她正在母孝里,又是跋山涉水投奔亲戚,本就敏感多思,怕被人看轻,如今被舅母这样迁怒,不由红了眼眶。
贾母一生两子一女,最疼爱怜惜的就是女儿贾敏。如今女儿新丧,她接外孙女来抚慰悲痛,如何能让王夫人如此猜忌黛玉,当下一拍扶手,严声道:“二太太,慎言。”
马道婆原本打量黛玉衣着素淡,不像勋贵人家的小姐,这才敢胡乱攀扯。此刻见王夫人都吃了贾母挂落,不禁把脖子一缩。
悟空降下云头,把马道婆那句污蔑听个正着。他胸中怒气腾腾,刚要抬手把那婆子打杀,却心念一转,想到人间自有秩序,若贸然逞凶,到时惊动了灵山和天庭,恐怕连累绛珠妹子,还是要慢慢周旋才好。
那边赵姨娘被探春一激,正要往正房里喊冤叫屈,悟空伸手在她头上一点,捏了隐身诀往黛玉身旁看戏。
屋内贾母教训了王夫人一句,到底还是挂念宝玉,正想问可有什么法子把人医好,却见赵姨娘疯疯癫癫跑进来。
赵姨娘原先是贾母房里的丫头,后来给了贾政做姨娘,贾母不喜她越老越轻浮,只看着探春和贾环的情分上勉强给她一点体面。此刻全府都在为宝玉忧心如焚,忽然让她闯进来,王夫人只当是来看自己和宝玉的笑话,暗自咬紧了牙根。
赵姨娘也不行礼请安,只赤红着眼睛上前揪住马道婆,嘴里念念有词:“你这丧尽天良的妖婆子,你又出来害人,你又要害哪一个……”
马道婆每次来荣国府,先拜了老太太,再各房都去转一圈,与赵姨娘也算有些情分。乍然被她纠缠厮打,竟一时忘了还手。
贾政瞧着闹得不成样子,上去欲把赵姨娘拉开,谁知她竟仿佛脚下生根,任凭贾政如何使力也拉不动半分。
贾政心中骇然,急急退开数步。
那头马道婆还要抵挡,赵姨娘却仿佛有一双铁臂,任凭她如何挣扎都挣不脱。
“唉哟杀人啦,老太太救我——”
马道婆被挠花了脸,衣襟发髻都扯坏了,身上不知道挨了多少下,最终哀哀叫了几声,奄奄倒在地上。
贾母被赵姨娘凶悍疯癫的模样惊住,又不愿闹出人命,刚要扬声喊了健壮仆妇将人制住,却见赵姨娘一把丢开马道婆,恭恭敬敬跪倒地上:“无意惊扰老封君尊驾,还请原谅则个。”
众人还道赵姨娘已恢复神智,却又听她言说:“吾曾受老国公恩泽,特来护持贾家子嗣。老封君膝下外孙来历不凡,万万不可轻侮怠慢,反教福运变祸事。吾去也!”
话落,赵姨娘浑身一颤,打了一个哆嗦,软着身子昏了过去。
这像是为林姑娘鸣不平似的。屋内的丫鬟主子们听出了那话里的意思,心底各有打算。
黛玉方才还被人疑心福薄晦气,此刻又被点名运道不凡,见众人看她眼神两番变化,只觉可笑荒谬。
探春原看赵姨娘厮打马道婆,心怯不敢上前,此刻也顾不得旁的,忙把赵姨娘扶起。她年岁尚小哪有力气,只把人上身抱在怀里,摇晃间却见一物滚落地上。
“啊呀,玉!”丫鬟们急忙把玉捡起,贾母接过,见那雀卵似的玉上刻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喜得一抹眼泪,连声说好。
悟空悄无声息施个障眼法,将贾宝玉的肉身收入袖中,自己巧施变化,变作他的模样,由着贾母为自己戴上那“通灵宝玉”。
众人屏息瞧着,悟空做出大梦初醒的姿态,说道:“老祖宗,这是怎么了?”
见他终于不是面无血色危在旦夕的痴傻模样,众人止不住抱着他大哭起来。
好容易止住泪,贾母又把小辈们支开,独留贾政一人说话。
探春暗自留意,瞧着马道婆被扭送顺天府,等了半日不见赵姨娘被问罪,才终于放下心来。
第3章
宝玉丢了玉,又险些丧生,王夫人不好在老太太院里闹起来,只让周瑞家的把几个大丫鬟带到荣禧堂。
袭人原本还以为宝玉能跟着为她们分说求情,谁知他只挥挥手,转头往碧纱橱里去了。
黛玉今日受了折辱,不知道怎样伤心,悟空忙着宽慰她,哪有闲心管那些丫鬟。
“好妹妹,我母亲如今只我一个儿子,她也是担心我,这才昏了头……”
黛玉原本还在垂泪,闻言轻轻瞪他一眼,“哪有这样说自己母亲的?”
悟空见她不哭了,便嘿嘿一笑,“好妹妹,我送你一个物件,权当作赔礼。”
黛玉原本也没想着舅舅舅母能待自己如同亲生,外祖母真心维护,她已知足。只是被当面说自己福薄无运,心底太过难堪,这才掉眼泪。
她与宝玉昨日才见,心里却只当彼此是旧识,见他伏低做小哄自己开心,便擦擦眼泪,把此事轻轻揭过。
嘴里却不饶人:“偏我是图你那点小东西呢。”
悟空知她嘴硬心软的秉性,也不往心里去,只拉着人往廊下走。
黛玉任他拉着,身后雪雁紫鹃跟着凑热闹。
原以为是宝玉得了什么精巧物件拿来借花献佛,谁知廊下什么东西也没多。两个丫鬟正疑惑,却见他一只手摊开,对天上喊道:“还不来!”
紫鹃捂嘴靠着雪雁偷笑,“宝玉又犯痴病了。”
她话刚落,檐上扑棱棱飞下一只雪白鸽子,不偏不倚落入悟空掌心。
黛玉微讶,见那鸽子头冠后一片长翎,眼睛熠熠闪光,左顾右盼间丝毫不怕人,竟不似寻常禽鸟。
“妹妹,你摸摸它。”悟空把手往黛玉面前一送,嘻笑道:“你摸摸它,它就从此听你差遣。”
黛玉听他说傻话,不由嗔他一眼,手上却试探着在那鸽子头上摸一摸。
那鸽子不闪不避,由着黛玉抚摸,偶尔偏头拿尖喙在她指尖轻啄,惹起一阵娇笑。
“好妹妹,你刚从扬州来,对府里不熟悉,心里一定思念父亲,这只鸽子就用来与姑丈通信,慰籍妹妹思乡之情。”
黛玉闻言一怔,见他说的认真,不由红了眼眶。外祖家虽好,到底不是自己家中,她又在守孝,不知道被人怎么嫌弃。原本在家时,父母千娇百宠,再没有不顺心如意的。谁知眨眼母亲病故,外祖母又遣人来接,当夜父亲抚着她的头发,对她说明自己已无续弦之意,顾虑她没人教养,恐怕往后终身有误云云。
无奈上了京来,不过与外祖母欢聚一日,就因宝玉之事与二舅母生了嫌隙,若是她能回扬州,谁稀罕这府里的富贵荣华?
悟空见她眼里又蓄满了泪花,手忙脚乱从袖中抽出帕子,正要为她擦眼泪,却被黛玉一掌拍下。
“呸,谁要用你的帕子?”她扭头自己擦了泪,擎着那鸽子转身回碧纱橱里。
悟空呆站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却见黛玉又回头来吩咐紫鹃:“拿些鸟食来,再找凤姐姐要个笼子。”
知道这是不难过了,悟空又扬着笑脸去找她玩闹。
荣禧堂里,宝玉房里几个大丫鬟都跪在地上,由周瑞家的一个一个问去,知道昨夜是袭人伺候安寝,就单把她一个人拎出来责问。
王夫人近些年一直礼佛,模样越发慈善,但事关宝玉,此刻她脸色难看得紧。
“你是老太太给宝玉的,往日瞧着也很用心,怎么如今越发惫懒,竟连哥儿丢了玉都不知道?”
袭人不敢哭出声,只低头轻轻啜泣:“太太容禀,二爷昨日出门礼佛,回来就直奔老太太屋里,连衣裳都没换,还是二奶奶让挪屋子才知道宝玉回来了……”
袭人心里也觉冤屈。哥儿出门子,带的都是随从小厮,她们不好跟着抛头露面,哪里知道外头的事情?等宝玉回府,又急着去看林姑娘,在老太太那坐了许久,也没有人想起问他的玉,谁知道是几时丢的?她向来觉浅,也不知道为何昨夜竟睡得那样沉,连宝玉几时跑到园子里都不知道。
袭人觉得太过蹊跷,疑心是马道婆说的那样……
可太太说林姑娘都被老太太给了没脸,她一个奴婢能说什么?袭人哭着请罪,想着方才宝玉的冷淡,只觉灰心。
晴雯麝月几个低头听她痛陈罪过,想着平日里她因得宝玉喜欢,在房里事事包揽,俨然是第二个主子,如今让太太拿住,又换了一副面孔,让人自叹弗如。
宝玉如今好了,又让赵姨娘出了个风头,王夫人刚惹了老太太不喜,也不好处置袭人,只得罚了她半年俸禄,又把其余几个罚了三月,照旧还在宝玉房里当差。
周瑞家的将几人再三敲打一番,终究还是把人都送了回去。
宝玉房里的丫鬟大半都是老太太房里出去的,宝玉自己又是个怜香惜玉的,也就显得他房里丫鬟比别处都金贵些,纵得她们更受不得委屈责罚。
如今虽只在太太房里跪一跪,问几句重话,都让她们自觉失了体面,看袭人就有了暗气。因此一路也不与袭人说话,进了房里各做各事,只当没有她这个人。
袭人本就伤心,如此更加难堪起来,止不住悲上心头,拿帕子捂了脸,低声呜咽起来。
秋纹麝月还顾忌她们自小的情分不好说什么,晴雯是半途买进府的,又是个率直脾性,一向看不惯袭人拿大,当即道:“青天白日里就这样哭,不知道惹多少晦气,到时候惊动老太太,你自己一人做事一人当,可别又带累我们去问话!”
袭人一掀帕子,瞧晴雯掐腰站在面前,心里有了火气,只软软道:“我自哭我的,并不曾大声嚎啕出来,若说吵了老太太,等鸳鸯姐姐来问,自有被问责的。”
悟空刚与黛玉玩闹罢,听着这头叽叽呱呱惹人烦厌,借个由头辞别了黛玉,大步走了过来。
几个丫鬟习惯了宝玉温柔小意,心里也怨他不肯跟太太求情,见他进来也不理。
悟空听着晴雯与袭人两人拌嘴,再看秋纹麝月亦鼓着脸不看他,心里琢磨大户人家的丫鬟脾气就是不一样,嘴里却吩咐一个小丫头道:“去把你平儿姐姐叫来,再去瞧瞧鸳鸯姐姐得不得空,若是老太太那头无事,把她也请来我房里。”
四个大的听他如此说了,脸上俱是一惊。袭人红着眼睛,直愣愣瞅着他:“宝玉,你请她们来做什么?”
悟空冷笑一声,不耐烦与她们废话:“我如今是使唤不得你们了,只好请了人来教教规矩;若是再教不会,就离了我这房里,另寻高处去吧。”
他从前在须菩提处学道,砍柴挑水做得,弄丑卖笑做得,旁人骂他他不恼,旁人打他也不还手。并非当真没有凶性,不过是为求长生,暂与他们作个敷衍。
这些丫鬟都是家里日子不好,被卖来做使唤下人的,遇到个怜香惜玉的主子,不知道心怀感激,反爬到人家头上去,这是什么道理?
悟空早年在凡间各处领略过不同世情,实在厌烦与凡人打交道,如今为了绛珠妹子不得不俯身屈就,常常与黛玉插科打诨伏低做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