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等郁金傍晚忙完工作,三人在火锅店会和。
郁金定居意大利后,鲜少正式过除夕,这日子出差,原本倒也没什么伤感的,只是三个中国女人凑到一家中式火锅店,感受到店里的年味,多多少少勾起些情绪。
比起一般餐厅,火锅店的气氛相对热闹一些,大厅里时不时飘来几句中文,会听到诸如“压岁钱”“正月初一”“走亲戚”这样的字眼。
考虑到徐翘的境况,郁金和朱黎自动屏蔽了这些话,都绝口未提家人,当然,也没聊起程浪这个扫兴的男人,全程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三人坐在靠窗的位子,窗外就是伦敦的夜景,车水马龙,流光涌动。
酒过三巡,可能是酒精的催动关系,徐翘话多起来,在朱黎说到“一会儿要不要放烟花啊我请客”的时候,突然接了一句:“我今天本来答应了他妈妈,要去他家吃饭的。”
朱黎和郁金像被摁下死亡按钮,悄悄对视一眼。
虽然分手了,但对于程浪的隐疾,徐翘还是牢牢守好了秘密,所以朱黎和郁金始终不知道两人矛盾的根源在哪,只是看她这么伤心,又说受了骗,自然而然地站在她这边。
“嗐,都分手了,这种答应过的事当然不作数啦,难道你还特意陪着他去假恩爱,安抚他家人啊?这么委曲求全像话吗?”朱黎拿手肘轻轻一撞郁金。
郁金接话:“是啊,翘,处理好这些事是他的责任,你就不用操心了。”
“哎哟,我不是替他操心啦,只是觉得他妈妈对我挺好的,之前还给我拉票,有点对不住人家空欢喜一场……”
虽然现在看来,或许这份好里,也有把她当成自家儿子救命药的成分。
“得了,我对你不好吗?以后我也给你拉票。”朱黎给她倒了杯酒,正要说“来来来一口干”,余光忽然瞥见隔壁一个女人妖妖娆娆地在隔壁桌坐下,朝这边看了一眼。
朱黎感觉到这一眼的不对劲时,徐翘也似有所觉地望了过去。
这一望,她微微一愣。
她记得这个人。是前些天在程浪母校坐观光车时遇见的,跟司机提出要搭车,还给程浪抛媚眼的那位。
而此刻女人眼底饶有兴致的探究神色,带着让人非常不适的针对感。
一次是巧合,两次就不是了。
徐翘直觉这个女人跟程浪有复杂的关联。上回应该并不是他们的初遇。
但程浪没告诉她这个女人的底细,眼下盲目主动出击,可能反而让自己陷入被动。
于是徐翘只是面带疑问地看着对方,没有多余的动作。
朱黎和郁金明显感到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后,擦出了的火花。
但她们不知内情,同样不好随便插手。
终于,几秒钟的对视后,对方率先拿起服务生刚倒上的酒,起身走了过来,笑着用中文道:“你好,我们见过的,我记得你,你是程先生的女朋友。”
这仿佛掐着嗓子在说话的感觉,让朱黎起了点鸡皮疙瘩。
什么路数,好嗲。
徐翘晃了晃高脚杯里的酒液,拿着酒杯站起来,暂时没有否认这个身份,点点头道:“你好。”
然后等着对方的下文。
她这高贵冷艳,过分沉得住气的模样,显然让对方有些错愕。
毕竟换作一般女人,这时候可能就得不光彩地跳着脚质问她意欲何为了。
“我来敬个酒。”对方在短暂的僵硬过后举了举酒杯,话略显干巴。
徐翘笑着把高脚杯往回收了收:“想给我敬酒的人很多,不知这位小姐以什么身份来敬我。”
对方思考片刻,笑着道:“以过去,敬现在?”
徐翘的脸色冷了下来。
朱黎瞠目。
以过去敬现在?卧槽这是程浪前女友吗?
还没来得及看见徐翘反击,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服务生一句“先生您几位”,下一瞬,眼前一道黑影晃过。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突然上前拎起这女人的衣领,使了狠力掐着人一把死死摁在座椅上。
“啊——!”
酒杯摔落,桌椅翻倒,四面众人惊呼。
徐翘惊诧地看着这一幕,大脑一片空白。
江放匆匆赶来拉人:“程浪,你疯了!”
程浪手上力道不减反增,双眼血红地俯视着手下的人,额角青筋暴起。
这么多年的折磨,直到刚刚,看到这个男人不怀好意地站在徐翘面前,他想他可能是疯了。
第65章
程浪五指用力到骨节发白,攥着那截衣领,把人拎起来狠狠砸向一旁的玻璃酒柜。
“砰”一声闷响,四面客人尖叫成一片,纷纷躲闪。
江放眼看这么下去要出事,连拖带拽地拦下程浪,咬着牙低声提醒他:“你这是要闹出人命吗!”
徐翘也从傻眼中回过神来,虽然不明白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但她记着一件事——程浪不能碰女人。
她回过头去观察他的状态,发现他被江放扯着的手臂正在细微颤抖,脸色也渐近苍白。
“怎么回事啊你?”江放气喘吁吁地拉开程浪后,质问他在干什么。
这一句质问让徐翘意识到,江放似乎也不知道程浪的隐疾。否则他的第一反应,应该是把程浪拉离现场,避免他的异常被人发现。
场面混乱失序,服务生赶来救场,有围观者对这边指指点点,甚至拿起手机拍摄视频。
徐翘脑子里一团乱,很多念头同时闪过,比如,如果程浪的隐疾暴露在公众视野中,会对他造成怎样恶劣的影响,如果程浪在公共场合施暴的视频新闻传了出去,又会对程家乃至兰臣造成怎样恶劣的后果。
不论如何,当务之急是把程浪带走。
眼看他额头的汗越来越密,徐翘上前挽过他的胳膊:“你跟我来!”然后回头低低嘱咐江放,“帮个忙收拾烂摊子!”
徐翘扶着程浪就近走向洗手间,在盥洗台前停下来,支开服务生。
程浪手撑在盥洗台边沿平复呼吸,一言不发。
徐翘抬起手,临要拍到他的背脊又顿住,想这该不会加重病情吧,站在旁边没敢动他,从消毒柜拿了条毛巾递给他。
程浪接过温热的毛巾,脸上慢慢恢复血色,看向她:“对不起。”
“得了,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徐翘有点烦闷,一脸纠结地看着他,“那女人也没对我怎么样,你这……闹那么大怎么收场啊?”
“不用担心,有人会作好善后。”程浪对她笑了笑,拿毛巾擦拭掉额头的汗,抬抬下巴,“我出去跟你解释详情。”
到了这节骨眼,的确需要听听他的解释了。
徐翘闷闷地点点头,和他走了出去。
同一时刻的餐厅,第一时间从停车场赶来的程家助理迅速与餐厅负责人沟通完毕。服务生们将周围客人安抚着清场到一边,照程家的意思处理善后问题。
朱黎和郁金面面相觑地看着蜷在地上起不来,嘶嘶吸气的女人,谁也没动手去扶。
江放其实也不想扶。以程浪的风度与教养,要不是真踩着他雷区了,能动这个手吗?
那这肯定是个作恶多端的女人啊!
但人家好歹是个女人不是?
江放叹息一声,头疼地看了眼地上,上前架着人胳膊,把她搀起来,没什么诚意地应付道:“没事吧?”
对方还没答,一声尴尬的布料撕裂声忽然响起:“嗤——”
几人齐齐一愣,朝声来处看去。
“啊——!”朱黎和郁金双双捂上眼。
“卧槽!”江放手一抖,吓得把人又扔回了地上。
与此同时,徐翘和程浪前后脚走过拐角。
徐翘刚惊愕地看到这一幕,就被程浪一把揽进怀里蒙上了眼。
眼前一片漆黑,她飞快颤动着眼睫,回想刚刚目击到的画面。
那女人倒地后,裙角好像被玻璃酒柜的柜门缝隙勾住了。江放把人搀起来时不太耐烦,力使得直接又干脆,导致整条半身裙被撕扯着褪下来,然后打底袜就暴露了。
而那打底袜的裆部,赫然是一大包……属于男性的物什……?
那是个带把的女人?
不是,女人怎么会带把呢?
那这是个带把的男人?
可是,男人本来就带把啊。
所以他根本就是个男人?
饶是徐翘自认见过世面,也没见过这样“大”的世面。
她被动而呆滞地靠在程浪怀里,倒抽一口凉气。
程浪垂下头,轻抚她的背脊,不断低声重复着:“没事,没事……”
另一边,江放魂飞魄散地跳着脚,看着那男人拿起裙子碎片,一瘸一拐地落荒而逃。
朱黎和郁金摸了摸手臂上泛起的鸡皮疙瘩。
江放不停原地踱步,爆着“卧槽卧槽”的粗口来平复内心的震惊。
“浪总,她,不是,他?”江放走过来语无伦次地表达疑问。
程浪对江放“嗯”了一声,肯定了他的意思,然后松开惊魂未定的徐翘,拉起她的手往外走:“我先带她出去,你照看着点她朋友。”
“哦,行,你放心。”江放点点头,目送程浪和徐翘离开。
——
徐翘一路心不在焉地跟程浪坐进车后座,刚才那让人大跌眼镜的一幕始终在脑海里挥散不去。伴随着这一幕而来的,还有很多关于程浪和那个女……不,那个男人的疑问。
难怪程浪今天中午跟她说,自己还没解释清楚原委,希望她给他一些时间。
她当时还以为他要甜言蜜语地编故事,没想到这里头确实藏了好大一出来龙去脉。
程浪没让司机发动车子,叫人先下去。
等车里只剩了两人,他伸手探了探徐翘冰凉的手背,皱皱眉:“吓到了吗?”
“有点……”徐翘抽抽嘴角,“怎么回事啊到底?”
程浪沉默片刻,慢慢地说:“那是一位异装癖患者,有一些激素上的疾病,第二性征不太明显,喉结、声音等各方面都缺少男性特征,可能是因为这样,青春期长期受到旁人嘲讽,导致了一定程度的心理扭曲,他后来反而故意服用雌性激素药去扮演女性。”
“所以你们早就认识?”
“认识,不过刚认识的时候不清楚这些,是我出事以后,我家里人调查他,才了解到他的疾病状况。”
“出事……”徐翘的双手紧紧攥着扭在了一起。
“当年他曾经以女性身份接近我,”程浪说到这里顿了顿,“我对他有过好感,至于原因……”
他似乎回想得有些费力:“客观来讲,他的女性扮相确实符合不少男性的审美,而且或许是男性更懂男性,他也擅长在话术上投机取巧地博得男性好感。”他叹息似的笑了笑,“我从小家教森严,爷爷不允许我在上大学之前谈恋爱,怕我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出身,沾了这些容易玩物丧志,所以我也不是一开始就很懂男女关系的门道,起初没注意到那些疑点。”
徐翘几乎是胆战心惊地在听他叙述。虽然这已经是遥远的“过去时”,但她依然觉得自己的心脏吊在嗓子眼,迟迟下不来。
“他为掩藏性别,一直和我保持若即若离的态度,我从小被要求做绅士,当然也没主动跟他肢体接触,所以几次之后,朋友见我过分恪守礼节,看不过眼,在一场派对上起哄,把他推到了我身上。”
徐翘死死憋住了那口冷气。
她的指甲抠到座椅,发出奇怪的声响。程浪反过来安慰她似的笑了笑:“没什么大事。”
然后他精简了叙述:“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接触,我发现了他的性别。这就是我患病的契机。其实跟我一样的受害者不少,但好像只有我变成这样。心理医生分析,这跟我性格和经历有很大关系。”
这事放到一般人身上未必造成那么大的阴影,但心理疾病的形成包含多方面因素。
程浪青春期时在两性关系上受到长辈的严苛约束,在这方面过于封闭,加之从小顺风顺水,从未遭受过打击,性格又格外强势,好面子,所以这件事在他潜意识里成了重大的挫折经历。
在那场派对上,他甚至若无其事到了最后。
其实哪怕他当时对任何一个人讲了出来,它也不至于变成一个致病的症结。
但他绝口不提,而偏偏事发后,因为同校,他仍然跟对方低头不见抬头见。对方的存在时刻提醒着他这段遭遇,这症结自然一直解不开。
“对不起,因为实在说不出口,一直没告诉你这件事。”程浪对徐翘郑重道。
徐翘低下头默默看着鞋尖,鼻子有点发酸,她平复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点了点头,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那他后来还有骚扰你吗?”
“没有。”程浪解释道,“我父母得知我的病情后,通过一些手段把他调离了学校,让他去其他国家当交换生,直到我毕业,他都没再回伦敦。前几天在学校偶遇,算是我确诊之后,他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
“那刚刚在餐厅,他想做什么?他跟踪了我吗?”
“不至于,能跟踪你的是我。”程浪笑了笑。
“……”还有脸说。徐翘觑了觑他。
“我是想看看你晚餐吃得好不好,跟过来之后发现了他。他大概是路过附近看到你,临时起意进来的。应该没什么特别目的,只是想膈应我们。我父母当年强行把他送出国,他心里多少有怨恨。不过你放心,这是唯一一次让他打扰到你,以后我会派人看好他。”
“就不能把他送进精神病院吗?这种人已经危害社会了啊!”徐翘气得胸脯一起一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