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觉幸运的魏时,走得很是低调,怕惊扰这里的百姓,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带着车队出发了,而在走出城门口的时候,天才蒙蒙亮。
府城的百姓并没能赶上送魏大人离开,最初得到消息跑到城门口的百姓,连车队的背影都看不见了。
不过魏时到底是小看了如今平江府消息传递的速度,在修了好几年的路和桥之后,在商业不断得以发展之后,消息的传递也极为便捷。
是以,府城的百姓没能送魏大人这一遭,可是从府城去往京城方向,沿途路经石洲城还有四个县城,这里的官员和百姓却是赶上了。
也就是当地的官员在见面的时候会说上几句话,百姓们大都是沉默的,没多少人说话,更不会出现你一把红枣、我一把稻米这样的情况,大多数人都是选择沉默得目送魏大人一行离开。
这些个地方都是魏时做知府的时候,不止一次来过的,石洲城有多少人口,四个县城又具体有多少人口,他心里头大致都清楚。
正是因为清楚,才会觉得震撼。
过来相送的人几乎已经占到了总人口的一半,很多百姓都是拖家带口一块来的。
还有收容所的小孩子们,站在一起很是显眼,虽然穿得有些破旧,可是能有冬衣裹身,不管这些小孩子心里头满不满意,他这个一手建立起收容所的人,心里边是满意的。
每每这个时候,魏时基本上都会从马车里出来,改骑马,而且是走在车队的最后,陪着他的是还没满十二周岁的女儿。
小家伙使得一手好鞭子,也练有一身好骑术,在这两项上,做父亲的已经是落后于女儿了。
离开平江府的父女俩,可谓是百感交集。
有对这片土地和这里百姓的不舍,但也有对京城的向往。
二月份出发,到京城的时候已经是四月末了,在路上,魏时就已经收到了儿子的喜讯。
会试第四,殿试第一。
一门父子双状元,听起来很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竟真的也办到了。
魏时倒没觉得惊讶,远哥儿在读书上是很有天分的,再加上这三年多的苦读,连算学题都硬着头皮做了不少,有天赋,又肯下苦功夫,能有这样的成就,也是理所当然的。
理所当然……个屁,如果让天下世子知道昔日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是这么想的,怕不是要上柱香跟老祖宗念叨念叨。
十年寒窗苦读,天底下的读书人哪个不是这样,有天赋的人比比皆是,肯下苦功夫的人,也不是没有。
但是状元郎三年可才一个,魏时当年中状元的时候年仅十七岁,到了儿子这里,也才只有二十二岁,都能够称得上是少年得意了。
并不是所有的努力都能有回报,即便是在有天赋的情况下,苦读之人能考中状元的也是寥寥无几。
用‘理所当然’这四个字,实在有些对不起天下士子。
不过甭管怎么着,十二年后,航海伯府在京城里的名号又重新响亮起来了,北去平江府做知府的航海伯,不光是重新被调回了京城,而且还是正三品的工部左侍郎,可见其简在帝心。
航海伯之子,板上钉钉的航海伯世子,如今也算是勋贵子弟了,可照样没有堕了其父之名,反倒是成就了‘一门父子双状元’的佳话。
前有二十四岁就得封航海伯的魏时,后面又有个二十二岁的状元郎,魏家两代都已经稳了。
魏远的婚事自然不用愁。
魏时到达京城的时候,魏远都已经离开京城小半个月了,新科进士要回乡祭祖,要在老家建进士牌坊,这些都已经是数百年的规矩了,很少会有例外。
跟魏时那时候被师伯要去了户部不一样,魏远还是随着旧例去了翰林院,从六品的编纂。
翰林院素来清贵,但也确确实实没什么实权,不过却可以在里面认识不少人,阅读的不少外面没有的书籍,从六品的编纂就更是特殊了,这是唯一在正四品以下,还能够面圣的官位。
说是面圣,自然不可能像正四品以上的官员一样参与朝政,而是负责编修本朝的历史,并且记录当朝的情况,其中就包括了皇帝的日常。
所以从六品的编纂也就拥有了能够待在皇帝身边的资格,不过,从六品的编纂可不止一位,谁能够待在圣上身边,那还得看圣上和掌院学士的安排。
翰林院还是挺适合魏远待的,不过,魏时倒是挺庆幸自个儿那一年开恩科,情况很是特殊,不必入翰林,而是去了户部这样的实干部门。
即便儿子是他亲手教出来的,两个人的性情和擅长的方向也不一样。
魏时进京,跟他离开府城时一样低调,压根就没有通知什么人,甚至连自家府上都没有通知,静悄悄的就这么入京了。
阔别十二年,如今再看京城,还是有些怀念的。
魏宁则是看什么都新鲜,她出生在平江府,也在平江府长大,在此之前,只在画像上看到过京城,可那画像上的京城不过只是京城的一角而已。
哪里像现在,真实的、完整的京城就在她面前,比起平江府的府城,京城要更加的宏大,更加贵重,也更具有历史的厚重感。
城墙上的每一块砖,屋顶上的每一片瓦,仿佛都携刻着历史,而且比起平江府的粗犷,这里无论是建筑,还是人,还是花花草草,都更为细腻。
从未去过南方的魏宁,已经给京城打上了‘贵重’‘细腻’的印象牌,殊不知,在这片土地更往南的地方,那里的风土人情才真正称得上婉约。
而魏家最初的根基就是在那里。
魏宁穿着一身火红色的骑装,坐在马背上分外耀眼,旁边的魏时则是穿了一身青衣,一路过来,还真没有碰上什么熟人,不过他形象变化这么大,也不知跟熟人再次碰面,对方能不能够认得出来。
“爹爹,京城可真热闹,什么样的人都有。”
魏宁还是头一次看见黄头发蓝眼睛的人,虽然在此之前他就已经听父母和兄长说起过了,这些都是外族人,模样长得同他们大靖朝不一样。
魏时本来还想着让自家女儿去马车里坐一坐,而不是这么显眼的骑在马背上,这样在平江府没什么,但是在京城应该还属于比较出格的,他还不想自家女儿一回来就惹人非议。
不过入了京城才发现,十二年了,平江府有改变,京城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在风气上就开放了不少。
大街上也有女子骑马,有汉族家的女儿,还有外族的女子,都穿着各自国家的衣服。
至于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的,有男,也有女,有梳着妇人头的女子,也有刚刚及笄的适龄女子,还有梳着花苞头的小女儿家。
开放的、包容的大靖,如同太阳一般璀璨。
第141章
魏宁在这里只觉得新奇,倒没什么不适应的感觉。
若不是要赶着回府的话,怕是都要下马在街上好好转一转了。
跟比较亢奋的父女俩比起来,在马车里的白姨娘要平静的多,对她来说,无论是平江府,还是京城都是差不多的,只要没有老爷和夫人,也没有嫡出的那位少爷。
白姨娘的存在感实在不强,哪怕她是魏时的生母,可是在很多事情上并没有话语权,她自己也不怎么爱管事儿,包括远哥儿的婚事,四年内都暂时不做安排这么重要的决定,当初也是一家三口定下来之后,才告知白姨娘的,并没有征求这位老人家的意见。
走马观花似的溜达了半圈,这才到了航海伯府。
魏宁手里头还拿着鞭子呢,火红的骑装,哪怕是府里头从来都没在平江府呆过的下人,一瞧也知道这是自家小姐。
魏时要慢一步,等姨娘下了马车,才一块儿进府。
他小时候也是吃过下人给的苦头,所以很是在乎这些事情,无论是对姨娘,还是对夫人孩子,亦或者是对之前在家中借住的魏达和魏鹏,只有他自己够重视了,下人才会跟着重视。
——
“圣人病重,这段时间都是太子监国,想必现在应该也没有精神头把夫君叫到宫里头去,夫君就先别忙着沐浴了,还是过来用膳吧。”
在京城待了小半年,刘枫说话的语气都比之前温婉了,不过因着儿子的事情也是真高兴,高中状元不说,婚事上也有不少人主动前来询问。
不过到底是定哪一家,还得是夫君和儿子都在,三个人商量着一块来才行。
这一路风尘仆仆的,扬起来的黄沙不止在衣服上,尽管已经很饿了,魏时还是坚持先沐浴,沐浴换衣之后,再过来用膳。
“我已经同姨娘说过了,今儿大伙就不在一块儿用膳了,你跟宁娘也先吃,不用等我。”魏时皱了皱眉头。
皇上病重的消息早先他也有听闻,毕竟太子监国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只是不曾想他记忆当中威严的君主,如今连召见臣子的精神头都没有了。
也不知哪一日……
魏时也不知道心里头该做何感想,论交情他自然是同太子更为要好,太子十七岁登上储君之位,如今都已经过去二十二年了,也该到了可以独揽大权的时候了。
可是当今又的确贤明,让他这个做臣子的说不出来二话。
罢了,这事情总归是要听天意的,非人力可以选择。
当今对六个皇子,都是用了心思的,太子大权在握,日后登基不会起什么波澜,其余五位皇子也各有各的发展,既不会招太子的眼,也不是碌碌无为的庸才。
单就这一点,当今就值得百姓和官员爱戴,也可以称得上是一位慈父了。
魏时当天还是被召进了宫里,不过那会儿天都已经黑了,见皇上的地方不是在勤政殿里,而是在寝殿里。
记忆当中威严而又睿智的皇上,如今只能是半躺半坐在床榻上,后背靠着枕头,头发几乎已经全都白了,脸上也满是皱纹和老年斑。
纵然是帝王,也逃不过岁月的侵蚀,人老了之后大概都是一个模样。
君臣见面,事实上也没说几句话,更没有谈什么重要的朝事,不过是君王对臣子勉励一二罢了。
魏时看得出来,皇上的精神头确实不是很好,整个人已经是垂垂老矣,甚至……危在旦夕。
一时之间,魏时心情很是复杂,他不知道皇上还能撑多久,但是对于这位英明且颇具进取心的君王,魏时心里头还是有些舍不得的,哪怕他跟太子的关系要更为亲近一些。
见了皇上,紧跟着太监便引着魏时去了侧殿,现在这个时候,太子还在批奏折,据说现在基本上已经是住在侧殿了,几乎没什么时间回东宫。
这个王朝的大权,已经开始移交了。
“行了,你我之间便不要再拘这些礼了,来人,给魏大人赐座。”
太子已经颇具威仪,本来就少年老成了一个人,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就更是稳重了。
魏时还是坚持行完了礼,可能是刚刚见皇上的那一幕过于震撼了,他再看现在的太子,已经不能再当成是太子了。
君臣之礼,还是要守的。
他和太子交好多年,甚至在去平江府的这十二年里,都从未断了联系,他也了解太子,并非是多疑爱猜忌的主儿,但这总归是不敢让人去赌的,太子如今可能不在乎,日后登上高位了,性情却可能会变,未必不会翻往日的旧账。
“多年未见,魏大人跟往昔比起来,的确变化有些大,这些年辛苦大人了,平江府能有如今的发展,不管是父皇,还是孤,在此之前都是没有想到过的,平江府数百万的百姓也多亏了大人,才能有如今的日子。”太子站直了身子,说这话的时候很是激动。
本来他还想给魏大人行个拱手礼的,以感谢魏大人这十二年来的兢兢业业,原本的苦寒之地,如今经也成了大靖朝的福地,每年的税收和粮食都在往上增长,在去年统计的名单上,平江府税收在十三府当中居于第二位,粮食的总产量也已经到达了第四位。
要知道从前的平江府,在这两项上可都是垫底的。
这绝对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壮举。
更不要说海运给大靖朝带来的巨大利益和威望了,魏大人是最早提出这个想法的,也是最早付诸于行动的,当年头一次出海的时候,那真的是把身家性命都堵上了。
这样的臣子,可以说对朝廷、对百姓都是忠心耿耿,所达成的功绩也足以受得起他这一拜了。
不过到底是跟以往的身份不同了,父皇病重,他身负监国之责,太医对父皇的病情始终是束手无策,如今只能是用药暂时维持着性命。
虽有些大逆不道,可他心里都清楚,自己已经是离那个位子越来越近了,在这个风口浪尖上,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放大,还是别给魏大人惹麻烦了。
“太子严重了,这都是臣应当做的。”
魏时也不得不感慨今时不同往日了,在勤政殿的偏殿,太子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所处的立场几乎已经不是在储君之位上了。
身份带来差距,日后等太子登基了,两个人之间的差距会越来越大,昔日的好友就只能以君臣相处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失落的,早在跟太子相交之时,心里边就已经是有这个准备了。
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君王会死,君王的儿子会继承皇位,这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早在得知太子建国这个消息的时候,魏时心里边儿就隐约想过这个事儿了。
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另一个人的死亡。
就在魏时回京的第四日,亲近的长辈和故友都还没拜访完,去工部当差也才不过一天,江佑府那边的消息就已经过来了。
父亲死在了杏花盛开的三月,人走得很是突然,本来还好端端的,为了庆祝族学里头有三个孩子过了县试,大早上人就喝得醉醺醺的了。
去学堂的路上摔了一跤,人就没能再醒过来。
这信是大伯写的,写信的时候远哥儿还没有到江佑府呢,甚至老家的人都还不知道远哥儿高中状元的消息。
父亲已经快要七十岁了,在如今这个年代算得上是高龄,可是身体素来都很好,那么爱惜自个儿的一个人,平素是很少醉酒的,干什么事儿都惜着力气,说佛系也好,说不求上进也罢,做子女的总归是不能过多的评价自个儿的父母。
魏时没想过父亲会在今年就去世,相比之下,母亲的身子骨那才是真不好,这两年没少寻医问药,两个人差不多的年纪,他以为父亲会活得更久一些。
这跟看见当今衰老病重还不是一回事儿,若说敬重,他更敬重的自然是当今,可是父亲……
纵然往日他对父亲多有埋怨,一直都觉得对方是一个不合格的父亲,一个不合格的一家之主,甚至还是一个不合格的知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