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总像是空的,像眼看着阳光下的雪人,一点点地流化成水,最终蒸腾地干净,无影无踪,无迹可寻,在四季流转的每一日里,都空得像是不存在,只是口边,总是下意识喃喃自语,“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一遍又一遍地低喃在空茫的岁月里,任这十六个字,一遍又一遍地,沉沉地落在他的心中,经年累月地不知落了多少,却总也装不满他的心。
圣上的心,永不会满了,而宫人们的耳朵,早听出了老茧,他们将圣上总是叨喃的这四句,在经年的时光中,听了有千遍万遍时,暗流汹涌多年的大梁前朝,在一场场寒凉的冷雨中,进入了多事之秋。
圣上疗养多年,不但无半点好转希望,反因年日长久,越发年迈多病,不少朝臣以此为由,求请太子殿下奉圣上为太上皇,正式登临大宝,继位为帝。
这些朝臣中,不仅有真正忠心太子之人,亦有这些年来,曾受永昭公主打击贬压之人,后者暗中联手结盟,不愿再忍太子公主共同监国,不但多年来,不断暗中散布太子殿下并非圣上亲子的流言,将这流言的源头,栽到永昭公主身上,试图在太子殿下心中扎刺,以皇家权势斗争,离间他们的兄妹之情,而且还在求请太子殿下登基之后,暗谋密事,令永昭公主有派人行刺太子殿下之嫌,处心积虑,要为永昭公主扣上谋权害兄的罪名,欲借太子殿下之手,废杀永昭公主。
但,出人意料、惊震天下的是,认可大梁朝当有新帝的太子殿下,竟自称无意皇位,一心向道,主动让位与亲妹永昭公主。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野大哗,女帝一说,古未有之,然太子殿下铁心如此,真就遁入道观,永昭公主执掌玉玺,登上御座,以薛氏之姓。
多年来涉朝积累,又有太子殿下拱手相让,永昭公主集权一身,反对者明不能敌,遂暗中与同样深恨的元氏皇族联手,又集与薛氏旧怨难消族臣,欲发动叛乱,诛杀薛氏女帝。
这场缜密谋划的叛乱,看似进行顺利,就在领头的齐王元康与一众反臣叛军,一鼓作气,自以为谋划成功,就将诛杀女帝、登临帝位之时,却惊骇地发现对方早有准备,己方一众,彻底成了瓮中之鳖。
天下至尊御宫的丹墀之上,平静站望着他们这群“困兽”的,是女帝的舅舅、当朝丞相温羡,元康见那两名女子,一前一后缓缓走出御殿,在前之人帝袍加身,双眸深澈,如不染尘埃,不沾心机,又似通透世间万物,望尽一切阴险诡谲,唇际笑意玩味,难辨真意,亦令人琢磨不透话中之意,究竟是信任的打趣,还是猜疑的试探,最后的警告,只是淡淡一句,轻飘飘地落在建章宫前,如是小女孩嗔语,却震得殿前众人心神欲裂,“再不动手,朕就真疑你是要反了。”
有一瞬间,元康以为薛伽罗是在对自己说话,但转瞬,他即陡然明白过来,心中恨怒滔天,既知自己已然难逃一死,也绝不容那人,踩着他的尸体,好活一世,即刻挟着彻骨怨恨,咬牙切齿地朝那卧底的女帝走狗挥剑砍去,“沈适安!!”
然,剑未落下,即有一道寒光射来,瞬间穿透了他的喉咙,血流如注,元康彻底地哑了声音,带着他的帝王梦,在帝王所居的建章宫前,为定远将军之女陆稚芙,一箭射杀。
风雨晦暝,叛乱被迅疾地扑杀在建章宫前,血水混着雨水,染红了建章宫前的白石砖地,向来端严肃穆的天子重地,铁器碰撞、血溅哀嚎之声,不绝于耳,不断随风传向远处,令阖宫之人心惊胆颤,却传不进太上皇所居的兴圣宫,传不到太上皇的耳中。
太上皇离这世间纷乱诸事,早已很远很远,他眼前所见,只有飘风急雨,耳中听得见的,也只有凄凄雨声,一声声寒凉地打在朱红的殿窗上,也打在他空寂的心房上,空空荡荡地回响着,寻不到丝毫记忆与之回应,雨只是雨,只是雨而已,山河只是山河,万物只是万物,都与他没有丝毫关联。
曾经的摔阶断腿,令太上皇在年迈之时,患有寒疾,天气湿冷之时,断腿处常会隐隐作痛,从前,痛也只是体肤之痛而已,今日无声静望秋雨的太上皇,在感觉腿痛的一瞬间,却忽因这痛楚牵想起什么,刚微微张口,舌尖立滚出两个名字,那样下意识的熟悉,似原就隐含在唇齿间,深藏在心海中,已在无记忆的夜梦里,不知呼唤了有多少次。
“……阿蘅……明郎……”
下意识唤出这两个名字的太上皇,却又因不解不明,茫茫然地怔在了那里,秋雨如注,无情冲刷着天地万物,也将他那一点牵起的心念,冲走得无影无踪,所有的过往都如湍流的雨水,淌逝无痕,只留一人白首,迷茫地怔望着这空寂天地,形影相吊,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