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儿忙捂住额求饶,主仆两人嬉笑了一会,行走的马车却渐渐停下。
车夫跳下车, 凑近车帘禀报道:“公主, 咱们偶遇了陆将军。”
偶遇?颜若栩抿嘴轻笑,这分明是陆将军刀子嘴豆腐心,来城外为陆垣蛰送行,却又碍于面子不愿露面, 谁知在归城途中相遇了。
“臣陆如卿, 参见公主殿下。”
车帘之外响起一道音色疏朗,听起来中气十足的嗓音。
声音如此之洪亮, 难怪那一脚能踹得陆垣蛰半晌起不来身。
昨夜众人都散去后,陆如卿黑着一张脸,径直到近陆垣蛰的身旁,许是愤怒到了极点,连颜若栩在侧都未注意,二话不说,抬起一脚就踹在陆垣蛰腿上。
陆将军那一踹没留余地,使了十足的气力,又令陆垣蛰猝不及防,他皱起眉,倒吸一口凉气,唇紧紧抿着,好半天神色才缓和过来。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忤逆的儿子!从今往后别管我叫爹,我担不起。”
这是陆如卿的原话,话说到这个份上,第二日自是不便露面送行了,只怕现在遇见颜若栩,他面子上已经有些挂不住。
颜若栩不愿让陆如卿难堪,示意坠儿撩起车帘,脸上带了几分笑意,“陆将军免礼,我……”
她话只说了半截,忽而如鲠在喉般,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已经许久没想起的脸,安静却又猝不及防的浮现在眼前。
在血肉之躯中跳动的心脏,忽然受了刺激似的擂动不止,藏在锦帔之下的双手,轻轻的发颤,不受控制的攥紧了拳。
是陆垣韩,他就站在离颜若栩两丈远的地方,一双漆黑的眼睛,云淡风轻地望过来。
这样的陆垣韩仍是记忆中的模样,年少入仕,好不风光,可他的眼神却陌生至极。
上一世陆垣韩看颜若栩的眼神一直在改变,从一开始的冷漠,到关系恶化后的视而不见,最后进化到憎恶与鄙夷,最后的那段日子,他们已经称得上水火不容。
可无论怎么改变,陆垣韩是从来没有过这般温和的看过她,哪怕一眼。
“公主?你怎么了?”
身侧的坠儿见颜若栩脸色苍白,似乎极不舒服,心中不免担心她身体不适,又想到此刻还有陆将军在场,连忙小声问道。
颜若栩一惊,错开陆垣韩的目光,吞了吞口水,对陆如卿颔首道:“我今日有些倦了,陆将军,我便先行了。”
说罢,坠儿放下车帘,车夫甩了一记鞭子,马车继续往前行进。
坠儿握住了颜若栩的手,极凉,她一边为颜若栩搓手一边问道:“公主是不是冷了?回去奴婢给您熬一碗浓浓的姜汤,一口气喝下去睡上一觉,保管就舒服了。”
“好。”颜若栩笑得勉强,目光顿在脚下绣了花样的地毯上。
今日重见故人,她忽而觉得几分梦幻,上一世被她视若珍宝,住在她心尖上的人,现在出现在眼前,不过是颗鱼眼睛,失去了令她着迷的光华。
回到宫中已经过了正午,素心道皇后娘娘在宫里等了半日,半个时辰前才回瑞康宫,听说是太子妃进宫了。
徐皇后看不上那朱邪拓,也不喜满世界恶评的陆垣蛰,依她看,徐衣臣才是公主驸马的绝佳人选。
颜若栩揉一揉太阳穴,蹙眉思索着该用什么理由说服母后,边乘了轿辇,往瑞康宫中去。
半道上路过了一队捧着锦盒的小丫鬟们,说说笑笑地,见了公主立刻驻足行礼。
她们有几分面熟,像是皇后宫里头的人,“你们这是干什么去了?”
颜若栩不过是随口一问,那些小丫鬟却笑得合不拢嘴,其中一个机灵地说道:“回公主的话,宫里出了大喜事,皇后娘娘赏了阖宫上下三个月月奉,您快去瞧瞧吧。”
在脑中苦苦细想了片刻,颜若栩怎么都想不起来今年宫中出过喜事。
她人还没有踏入宫门,就听见了里头传来的欢声笑语。
其中有道女声极为陌生,音调高昂,走近了颜若栩才认出来,这位此刻口若悬河的贵妇人,正是太子的岳母,一品诏命夫人,萧氏主母冯氏。
“若栩,你快来瞧瞧,你皇嫂有喜了。”
徐皇后满脸欣慰地笑容,自太子大婚以来,她一直盼着萧嘉柔能诞下皇嫡孙,可数年过去,他们夫妻二人一直没好消息传来,期盼一次次落空,徐皇后干脆就死了心,没想到今日太子妃携冯氏入宫,竟是告诉了她这样一个好消息。
冯氏掩嘴咯咯直笑,抚摸着自家女儿尚未显怀的小腹,柳眉一挑,“大夫还说了,太子妃脉息强健,胎象稳妥,定是个男胎。”
此言一出,徐皇后更是喜不自胜,抚掌叹道:“那样更好。”
萧嘉柔此刻正躺在榻上,身上盖了件暗纹金丝软毯,面上带着几丝羞怯的微笑,似乎对自己母亲这般说感到不好意思,她眼波一转,对站在一旁的颜若栩招了招手。
“若栩,过来坐。”萧嘉柔的嗓音依旧温柔甜美,她坐直了些,低声问道:“今日可是去送那个人了?”
颜若栩抬眸,直视着萧嘉柔那张神色自若的脸,勾了勾嘴角,“皇嫂说的那个人,是谁?”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萧嘉柔垂眸,鬓角边一缕青丝坠在耳边,愈加显得人娇弱,睫毛还在微微颤抖,柔和的像是一汪清泉。
可惜了,颜若栩在心中暗道,她已经不是那个心无城府,只会直来直去,被人轻易窥探心意,最终伤的面目全非的颜若栩。
“那个人是未来的驸马爷,是大燕的英雄,皇嫂连他的名讳都不肯称呼,未免太失礼了。”
颜若栩强压下去心头的怒火,不就是逢场作戏说鬼话吗?欺负她颜若栩不会?
“皇嫂,安心休养吧,女子孕期不宜多思,您要时时记得。”
萧嘉柔脸上的微笑僵了僵,随即飞快地掩饰住了,她摸摸自己的肚子,不经意似的道:“我还以为若栩妹妹不情愿嫁他。”
“哦?皇嫂多思了,我与他是情投意合。”
颜若栩定了定神,说完后还看向门外叹了一声,倒真像个刚送走了心上人的少女。
萧昌呈自作聪明领着百官逼乾景帝答应和亲之事,不料作茧自缚,在圣前失了宠,这本该是对萧氏的重击,谁知道在此刻,萧嘉柔却忽然告诉所有人,她有孕了。
这事情未免太巧和了,也太会挑时机了。
颜若栩的视线定格在萧嘉柔的小腹上,如今看来她有喜,皇兄也是极其欣喜的,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皇兄对他们母子二人情薄到那般地步。
如此想着,颜若栩心中感到一丝恶心,她只盼着萧嘉柔是为了护住家族荣光,才来她这里套话的,她的眼神坚定几分,暗暗发誓道:“总有一天,她要将萧氏这颗大燕的毒瘤除去!”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因今天太精悍,明天加更一章,一更固定中午12点,二更晚晚晚上
------------------
周末快落呀
第30章
颜若栩在徐皇后宫中呆了一刻钟, 见母后尚且沉浸在喜悦里,暂时忘了问自己与陆垣蛰的事情,心中松了一口气。
今日天气晴朗了些, 走出瑞康宫的时候, 颜若栩抬头望了一眼天空。
天色比起前些日子明亮许多, 只是远处还压着几片黑云, 怕是还有雨要下,这对战局十分不利。
察觉到了颜若栩的迟疑, 坠儿也驻足,柔声道:“公主,昨夜无眠,现在快回宫休息一会吧。”
颜若栩点点头,继续往停在宫外的轿辇走去。
天总是不遂人心愿, 这场雨就算上天对大燕的考验吧,撑过去了, 定会雨过天晴。
回到宫中坠儿端上一碗姜汤水,看着颜若栩饮下后,接过颜若栩递来的空碗放于案上,边放帐帘边道:“公主快睡吧, 这两日累坏了。”
坠儿因比颜若栩长几岁, 又是从小跟在身边的人,她性子虽然活泼大咧一点,照顾起颜若栩的饮食起居来,却又是一点都不马虎。
颜若栩没有姐姐, 便在心中将坠儿看做姐姐一样的人, 她也知道,无论何种境地, 坠儿都不会离她而去。
不知怎的,颜若栩生出了些感慨的心,眼里忍不住泛起了水汽。
“你也累着了,也睡一会,让素心在外头候着就好。”
坠儿笑着点头,又俯下身帮颜若栩掖了掖被角,端起案上的空碗后往外走去,轻轻掩上了房门。
屋子里忽而安静下来。
卧房里点了掺了果味的安神香,味淡而轻柔,呼吸间满腹暖甜。
一缕缕白烟若隐若现,继而在空气中飘散开来。
头顶的帐幔边上坠了些流苏,最末处串了产自东海的小珍珠,据说能调节心脉,也能够镇定安神。
就着屋内晦暗的光线,颜若栩看了一会,渐渐睡熟了,鼻息均匀和缓,这这样过了片刻,她的睫毛忽而颤抖起来,紧闭的双眼之间皱起一个小疙瘩。
她的双手紧紧攥着锦被,不安的左右摆动。
颜若栩的意识出现在一个奇怪的梦境之中。
那是一片荒野,枯黄的树叶落了满地,一脚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周围布满了粘腻的浓雾,她只穿着薄衫,感到冷极了,抱着手臂漫无目地往前走着。
远处传来噼啪的雨声,细听却不真切。脚下的落叶越来越深,渐渐的能没住她半截小腿。
她的心慢慢不安起来,无措地环顾四周。
一盏微亮的烛火,就是在此刻刺破浓雾,慢慢地靠过来。
那人也是一身薄衫,开始只看得清楚一个大概的轮廓,随着距离的缩短,越来越清晰,那眉那眼,还有嘴边极淡的笑容,不正是陆垣蛰。
颜若栩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一柄利剑忽从陆垣蛰身后刺来,利刃当胸而过,溅出一片腥热的血雾。
那盏小小的灯坠地,从陆垣蛰手中脱落,倾倒而出的灯油引燃了地上的枯叶,烈焰哄然窜出来,照亮颜若栩惊慌苍白的脸。
颜若栩惊醒了,沁出了一身冷汗。
她清楚的记得梦中陆垣蛰中剑后的样子,他滑跪在地,嘴角淌出鲜血,清亮的双眸闪烁着不甘心,不可置信地攥着心口的利剑。
颜若栩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在心中庆幸还好只是一场噩梦。
临行之前,颜若栩还一直在劝说陆垣蛰不要冒险,边城郡如今已是一座孤城,他带着那区区百人前去,又有什么用处?
陆垣蛰的脸隐没在黑暗里,颜若栩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只有那双眼里灼灼的目光望过来,夹杂那时候喧闹的风雨声,给颜若栩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他难得有声音那般柔和的时候,浑身的刺也软下来,与颜若栩隔着一方茶案,匆匆说了他的打算。
他根本没打算去边城郡,他要悄悄渡过大燕与胡人接壤的南桑河,潜入胡人的地盘,寻找到失踪已久的冯将军。
颜若栩愣了愣,“你说冯将军在胡人那里?”
陆垣蛰点头,这些日子他经过手上获得的线报,得出了一个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测,大燕与狄人开战,却处处出现胡人的身影,冯将军的事情朝廷都还没公开,朱邪拓却抢先知道了这消息,他为何有这么大的本事?除非,大燕这头有胡人的奸细。
尤其在知道受伤的冯将军藏身胡人的某个小部族月池后,他更是坚定了自己的猜测,冯将军的伤是在月池受的,他根本就没出现在萧叙所说的,那夜的白堰湖。
萧叙说谎了,至于他为何说谎,陆垣蛰心中一惊,萧氏是大燕排名一二的望族,实在不必和胡人牵扯上干系,通敌是大罪,可若不是萧叙放出的消息,这一切又作何解释呢?
如今看只有找到冯将军,才能将真相解开。
颜若栩起身到了桌旁,倒了一杯凉茶喝下去,冰凉的茶水下肚,终于将她满心的不安压下几分。
那晚和陆垣蛰的匆匆一谈是在宫门口一间小屋子里,陆垣蛰的时间紧迫,需立即回去修整兵马人员。
颜若栩同他道了别,起身往外走去,夜色如水,凉风萧萧,她吸足了一口气,昂首踏出屋门。
忽而听到陆垣蛰在背后道:“方才我向陛下求赐婚,是权宜之举,没来得及与公主商议,还请恕罪。”
颜若栩顿足回眸,望着陆垣蛰的目光惊讶道:“我自然明白,陆公子安心。”
陆垣蛰点头,缄声微笑一下。
只是在颜若栩走后,他还孤身在屋中静立了片刻,手心里握着颜若栩那日给他的鱼佩,垂头看那玉上的纹饰半晌,也不知是说与谁听,轻声道:“今后若是怕了,我会护着你,说到做到。”
言罢,他匆匆离了宫门,回府清点兵马去了。
颜喆月余之前写的信,到了今日才辗转到颜若栩手中,这些日子边城对外的通讯已经断,颜喆的那封信被揉皱了,还沾上了一些水渍,信纸上的字迹晕染开来,读起来很吃力。
他大概是刚听说胡人向乾景帝求亲的讯息,字里行间全是愤慨,道那朱邪拓还是死皮赖脸,他回到京城定要宰了这小子。
颜若栩笑了笑,几乎能在脑中响起颜喆说这话时的语气,再接着往下看,心便一点点揪起,颜喆道他受伤了,不过不重,只是扭伤了腿,过几日就好。
若真的是小伤,他也不必在家书中特意提起了,颜若栩将信看完,心里极为担忧,颜喆在他眼里仍旧是个孩子,她实在是心疼。
战局上的事情颜若栩帮不上什么忙,可京城中的事情就不得不上心。
经过上次的事情,萧氏的风头被盖下去不少,虽然后来萧嘉柔有孕,父皇母后都大喜,赏赐和恩典都是双倍,但君臣间毕竟有了隔阂,尚需时间修复。
这是个好时机,颜若栩有必要抓住。
郑昊在外面打探了几日,回宫禀报道徐府这些日子进出府邸的人杂乱起来,颜若栩的舅母魏氏经常去城外的庙里烧香礼佛,清早就去,天色黑全了才归。
京中达官贵人们若是要礼佛,向来只去城内享受皇家供奉的金门寺,城外头那些连佛祖金身都塑不起的小庙,他们根本不屑去供奉。
颜若栩低头饮了口茶,心中已经了然,那伙进京告状的盛州人便寄居在城外的寺庙中,舅母哪里是去庙里烧香,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舅母的心思缜密,若起心要给萧氏使绊子,定要等掌握了十足的证据才会出面,以做到一击必中。
可是这样太慢了,若等皇嫂诞下了皇嫡孙,君臣间关系修复了,再出面控告萧氏,只怕他们最后只落个监管不力的连带责任。
要给他们重击,需要越快越好。
颜若栩望着院外墙角之下,在秋风之中摇摆的几株瑶台玉凤怔怔出神,心里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她和萧氏素来不和,没准能借她之力,扳倒萧氏这件事情上,又多了一层胜算。
“坠儿,备马,我要去秦陵。”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