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孩眨巴着眼睛,只觉得眼前这个姐姐漂亮极了,好似从画像上走下来的小仙女,身上还香喷喷的,一面靠在颜若栩的怀里,手掀开了竹筐上盖着的一块布。
陆垣蛰双手抱臂,好似看风景那般左瞄右看,心虚的不忍直视竹筐里的东西。
颜若栩给了小孩一块碎银子,再次起身时手里头多了个纸包,和上回陆垣蛰拿来的如出一辙。
“那小儿说有人告诉他,糖要多加了芝麻和花生碎,滋味香甜些,陆公子尝尝?”
陆垣蛰侧目看了凑到自己身前的纸包,低低地嗯一声,拿了一粒芝麻糖球入口。
颜若栩哈出一口白气,口中不语,已经知晓那日的糖块是他特意买来的。他嘴上不爱说豪言壮语,也不曾夸夸其谈,多数时候冷着张冰山脸,内中却藏着那么细腻的心思。
“多谢。”上车前颜若栩忽而低声道。
陆垣蛰伸手为她掀着车帘,愣了愣神,半晌才低头轻笑了笑,眼角处被笑意带出几条皱褶,恰好好处的晕染开一抹和煦的样子,就像今天白灿灿的暖阳,分外暖心。
出了城门,往南行走几里有条岔路,两旁杂木重生,显然少有行人来往。
方才还渐渐升高的日头,转眼又变成了三岁小儿的脸,说沉就沉。
小路的右侧有座不高的青山,半灰半绿的灌木在昏沉的日光下化作了乌青色,风急促起来,刀子一样的落在身上。
青山脚下有间宅子,厨房里飘散出一股中药的味道,炊烟寥寥飘散在虚空中。
阿七捧着一碗药候在房门口,缩着肩膀脖子抵御着刺骨寒风,他腾出一只手敲了敲门:“老爷,开开门,奴才将药熬好了。”
屋子里没有动静,静悄悄的。
阿七侧耳听了听,预备抬手再补几下,门内突然传来砰砰砰的剧烈声响。
“老爷?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阿七连忙放下手中的药碗,扒着窗户的缝隙往屋子里面看,他去厨房端碗的时候门只是虚掩着,哪里知道回来时冯将军已经将门锁上。
里头光线不好,阿七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不停地拍打着窗户。
“哗啦”一声脆响,屋子里又是一声巨响,吓得阿七一个激灵。
“老爷!请将门打开!”
阿七急出了一身热汗,这院子里本来还有一个婆子和看院子的大汉,今日偏偏去城中采购了,周围又没有人烟,他该请谁来帮忙?
想到冯将军这些天的状态,阿七打了个颤。
他呸呸呸往掌心啐了几口,活动活动了筋骨,预备踹门而入。
蓄了全力飞起一脚,啪嗒一声,他自己倒是扭到了脚腕,“哎呦”地摔倒在地上。
冯将军愤怒的喊声从屋子里传来。
“谁敢拦我!起来!”
紧接着似乎是碎了个瓦罐子,破碎之声接二连三。
陆垣蛰与颜若栩推开院门走入之时,阿七正踩着一只瘸腿,用肩膀奋力撞门,见得他们二人,真是见到了救兵。
“陆将军!老爷他又犯病了!”
颜若栩一愣,身侧之人先反应过来,箭步上前,抬脚对着木门猛踹几脚。
门栓被震松,咿呀一声促响,房门推开。
陆垣蛰拦在门前先看了房内的场景,随后带着一脸凝重的回眸望过来。
“怎么了?”
颜若栩说着步步走近,站到了他的身旁驻足,探头往里面看去。
首先触目的是一地瓦砾瓷器的残骸,光影晦暗,里面有个人影的轮廓,缓缓地抬起头来。
颜若栩又踏了几步,将开了一小半的房门彻底推开,光一下子就洒进来,能看见空中漂浮着的细小尘埃。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模样可怖之人。
颜若栩扭头看了陆垣蛰一眼,在他的眼神里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后,轻声唤了句:“冯阿叔。”
屋子中央的人闻身看过来,或者说只是将脸抬起来罢了,他的双目紧紧闭着,眉下的眼眶深深凹陷下去,只可见狰狞的两个黑洞。
扭曲的褐红色伤疤从脖子上探出头来,一路蔓延到了脸颊上。
记忆中的冯将军虽然年过四旬,却永远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容貌虽然称不上十分的英俊,也端正威武。
颜若栩实在不敢相信,眼前那头发花白,盲眼毁容的人就是那英名远播的将军。
许是听见故人之音,冯将军有所动容,激动的情绪渐渐平息。
阿七拾起了地上的药碗,刚才还冒着热气的汤药,此刻已经凉了个投透。
他拿起汤匙搅拌了几下,见场面安定下来,一瘸一拐地回厨房去了。
“我的饭食呢?怎么还不呈上来!要饿死我吗!”
冯将军在原地踱步几下,忽而又怒气冲冲道。
第39章
颜若栩震惊万分, 不由得后退半步,她此刻的心情陆垣蛰感同身受。
在月城寻到冯将军时,将军的模样比现在还要令人心酸。他浑身都是污泥, 全身上下都散发出恶臭, 眼睛的伤口还在发炎, 当线人领着陆垣蛰去相见时, 将军正缩在院子的某个角落晒太阳。
寒风中,他穿得极为单薄, 衣服又脏又湿,竭力地捕捉着稀薄阳光中的热量。
陆垣蛰与冯将军从前并不相识,他只在百姓的口中听说过将军的威名,无论如何,他是大燕顶天立地的英雄, 不该如此。
“公主,随我往这边来。”
进屋安抚好冯将军的情绪后, 陆垣蛰领着颜若栩到了院子的后方。仰望着面前秀美的青山,陆垣蛰伸手揪了一截枯草叼在嘴里,他慢慢地说道:“寻到冯将军时,他非常抗拒人的接触, 身上的伤口没有得到及时的医治, 已经溃烂发炎了。”
蹙了蹙眉,陆垣蛰呸一声吐出那截草根,声音哽了哽才继续说道:“花了很长的时间冯将军才肯接纳我,愿意同我回来, 看病的大夫说, 将军得了臆症,总是出现幻觉, 总以为有人要杀他……”
“医治了这么久的时间,将军身上的伤好了许多,臆症发作的时间也少了。”
在颜若栩的记忆中,冯将军的性子极为要强,他不依附与任何人,甚至带着文人身上那种不染风尘的傲骨,或许正是如此,朝中夙敌颇多,这次事发,也无人站出来为其说话。
颜若栩轻轻叹了一声,又问了几句冯将军的伤情,道:“将军可曾说过那夜边城究竟发生了何事?萧叙说冯将军死在了白堰湖,可为何又在胡人的月城寻到了将军?”
这一连串的疑问陆垣蛰也在心中想过多回,他侧脸看着颜若栩,脸上浮现出几丝苦笑,哑声道:“我也曾对将军问了同样的问题。”
言罢,他摇了摇头道:“将军听后便会癔症发作,胡乱的发脾气。”
天色渐渐暗下,屋子里点了灯。
阿七正在屋子中帮将军喂饭,细碎的饭粒落了满桌,好在阿七心细,一边喂一边收拾着残状。
颜若栩不忍心再细看,垂眸盯着地面,良久一声哀叹。
想也可知,冯将军必定受到了非人的折磨,否则一个常年纵横疆场,有雄韬大略之人,又怎么会情绪崩溃至此?
当夜,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匆匆行过城门,停在了太子府邸的偏门口。
浑身黑袍的男子轻轻下了车,伸出一只白得触目的手,缓缓搭在来迎接太子近侍的胳膊上。
太子的书房中还亮着一盏孤灯,幽幽烛火只堪照亮一小方空间,太子在案前坐的端庄,神情静默,似是等着什么人。
“禀殿下,枫大人到了。”
听得门外有人细声禀报,太子神情蓦然一喜,急忙起身出去相迎接。
待他亲自将黑衣人迎入书房,屏退左右掩好了门,竟然俯下身一拜,恭恭敬敬地道:“枫大人肯出山相助,吾感激不尽,从今往后还仰仗枫大人出谋划策了。”
面前的黑衣人不为所动,像是事不关己一般,沉默了片刻,许久才摘下斗篷上连坠的黑帽,淡然道:“太子殿下客气,此后我定当竭尽全力为太子谋划,定江山,造盛世。”
这人的声音极为缥缈空灵,一张秀美的面庞洁白如冠玉,柳叶细眉,竟然是年轻的公子,眼中蓄了几丝淡淡的笑意,可浑身上下还是透着说不清楚的疏离。
这一夜太子书房中的灯盏一夜未熄。
太子妃萧嘉柔近日不太舒坦,月份大起来,活动越发的不方便,白日里饮食也没有什么胃口。
她的这一胎来之不易,背后饮了多少坐胎药只有她自己清楚,其中的心酸谁也无法知晓。因为如此,即便胃口不好,她也是硬撑着吃下各种补品,即便吃了又吐,在她肚子里一日日大起来的不仅是她的孩儿,更是大燕的皇子,萧氏满门的希望。
许嬷嬷是她从出生起就跟在身边的老人,望着憔悴的太子妃心疼不已:“太子妃这几日胃口不佳,人也不太舒坦,太子殿下也不曾来瞧一瞧。”
闻言萧嘉柔握着粥碗的手紧了紧,扭头向着空旷的门口望去,寥寥一片,太子的确很久没有出现了。
“殿下事务繁忙,得闲了自会过来。”
说到最后几字,萧嘉柔的声音已经轻不可闻,太子近日在忙着些什么,她心里十分清楚,那盛州一案现下似乎还平静无波,只怕终将掀起巨浪,不然太子为何现在开始便开始疏远她?是怕他为家族求情?
还是?萧嘉柔心中一冷,他已经待她不若从前?
赶在入冬之前,乾景帝要在西郊猎场举行野猎。自边城危情解除,又静养了这么多日,他的病情已经大有好转。
颜若栩坐在马背上,握着缰绳慢行,她今日穿了身骑装,还依照颜氏的旧俗将发式梳做男子的模样,眉眼间带了一股飒爽利落。
她记得清楚,上一世便是在这一场野猎中不慎崴了脚,遇见了那叫她堕入深渊的陆家嫡子陆垣韩。
那一日的天色也如今日一般,万里无云,一片湛蓝。
不过叫她忧心的还不是这一桩事情,陆垣韩她待会避开便罢了,父皇特意举行这场野猎,还邀请了当日随陆垣蛰去边疆的士兵们,父皇不仅仅是要论功行赏,怕是还要与陆如卿谈及婚事。
想到此处颜若栩眉头轻蹙,无意识的甩了一记鞭子,胯。下的马儿应声提速,劲风吹拂着她鬓边的黑发。
陆垣蛰策马追上来,还未开口说话。
马背上的颜若栩侧目望了他一眼,双腿夹紧马肚子,不曾说些什么便疾驰远去。
原地的陆垣蛰一头雾水,疑惑地挠了挠头,无奈地耸肩,今日从陆府出发时见街面上有卖兔子的小商贩,许多孩童和夫人小姐争相购买,想来女子会喜欢那毛绒绒的小东西,他正想问颜若栩想不想要,待会可帮她猎几只野生的,不料她跑的这般快,也不知是怎么了。
君无戏言,当日在雨夜之中答应那唐突少年的时候,乾景帝是深思过的。
如今陆垣蛰完成任务全身而退,在皇帝眼中便越看越顺眼,那些玉叶金柯的子弟他见过太多,个个自诩门风雅正,从名师手中调。教出来,可惜都透露出一股“年少老成”的庸碌气。
火候不够故作高深,在识人无数的皇帝眼中,只是跳梁小丑一般。
徐皇后如何不明白皇帝的意思,她顺从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一次这般违逆过皇帝的意思。
“陆家的那位公子的确有些才干,陛下今日准备赏赐些什么呀?”
行往西郊猎场的御辇之上,徐皇后轻声问道。
车马声粼粼作响,缓缓行走在山野之间,满山遍野秋草枯黄,乾景帝掀开锦绣流苏帘的一角,看的满心感慨,听得徐皇后一言,沉声道:“少年英豪,正是公主的良配。”
徐皇后扭头与皇帝对视着,目光戚戚,眼眶中竟然蓄了盈盈一汪眼泪。
“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小儿,怎么做得女儿的夫婿,他何德何能可护若栩一世?”
乾景帝有些愕然,他知道皇后素有门阀之见,却不知道她偏见如此之深重。
“一己之力解了大燕的危局,堪称是个英雄,皇后未免太小瞧人了。”
话虽然说的不留情面,乾景帝还是柔和着声音,他心意已决不可撼动,却还是要哄着皇后情绪的,不料皇后一甩衣袖,侧身背对着他,冷声道:“无论如何,我必不会允若栩嫁给此人!”
西郊的皇家猎场内已经早有侍卫驻守,开始巡逻,护卫皇家安全,走入猎场之时,颜若栩的余光中似乎瞄见了陆垣韩,他负责护卫猎场内的安全。
如今萧徐二氏斗得厉害,颜若栩知道,最后的结局不过两败俱伤,皇兄即位之后朝堂将会是陆氏的天下,陆氏满门功高盖主,皇兄既依赖又忌惮,而陆氏崛起的源头,便是年后的洮阳之乱,陆如卿大败胡人,名震四方。
上一世她执意嫁给陆垣韩便在无意之间加速了君臣失和的速度,这一世还要这般做吗?
带着满腹心事,颜若栩忧心忡忡坐在猎场上乾景帝的身侧。
依照军例还有律法,乾景帝赏赐了此去边城的士兵,接着野猎正式开始,许久不曾骑马的乾景帝也上马,有近身侍卫保护着,往西边的树林而去。
颜若栩失了兴致,也为避开见陆垣韩,独自坐在帐中深思,徐皇后忽而走进来。
她摆摆手叫身后的婢女娴芝退下,缓缓地走到了女儿身后,她疼惜的抚摸着女儿的乌发,母女二人许久没有促膝长谈,在帐中说起了知心话。
皇后的性子温和似水,无论颜若栩幼时多么顽皮,她也总是心细教导,从不发脾气,她的这一双儿女,一个身子弱,一个脾气倔强,没有一个叫她省心。
“若栩啊。”徐皇后将颜若栩搂在怀中,注视着女儿的眼睛,缓缓问道:“你同母后说一句实话,你与那陆家长子当真有情么?”
颜若栩的心漏跳一拍,望着母亲的眼神,手缓缓用力,握紧了掌心,那话犹犹豫豫堵在喉头,半晌也说不出口。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
第40章
她知道母后不满意陆垣蛰的出身, 她一直属意的驸马人选,是她的表哥徐衣臣。
颜若栩的脑中思绪纷纷,乱得毫无头绪, 陆垣蛰当日向父皇求赐婚, 他自己也曾言明, 那不过是权宜之举, 自始至终二人只是盟友,是一条战线之上的人, 除此之外,何来什么有情无情?
别看现在陆氏在朝堂之上还默默无闻,很快便会崛起,届时兵权在握,能轻而易举的在大燕掀起波澜。
再说陆如卿此人, 上一世颜若栩在将军府呆了那么多年,很明白他的为人, 谨慎,自律,严于律己,陆家的门风便是如此, 即便上一世陆垣韩负了她, 客观说上一句,也是坦荡行走问心无愧的良臣。
他们从未想过谋反,一切都是皇兄逼迫的结果,想起上一世皇兄登基之后的所做作为, 颜若栩的身子轻轻颤抖, 脸色变得极差,若说那皇位上坐着的是个疯子, 她也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