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惟笑过后, 将额头抵在林小千的发鬓边, 低声说:“纵然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都在骂我, 只要你懂我,顾念我,我便知足了。”
他随后坐直了身子,长臂一伸, 把林小千揽在怀里,无奈地说:“可我怎么舍得你吃苦,怎么舍得你以身犯险呢?你不知道,上次你被人推进水里,我听到消息时像是五雷轰顶一样,又气这世上坏人太多,又恨自己庸碌无能,如果这事再来一次,还不如直接一刀砍了我,才叫我安生。”
一字一句,都重重地敲打在林小千的心尖上,激荡起一波又一波混着酸涩和甜蜜的浪潮。那浪潮所向披靡,直直冲向她的眼眶,几乎要冲破一切,化成泪水滴落下来。
她吸了吸鼻子,强忍住泪水,瓮声瓮气地说:“你心疼我,我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辛苦煎熬呢?”
苏惟刮了刮她的鼻尖笑着说:“我当年娶你回来,本来就是想好好护你周全,只要你平平安安顺心遂意,我也就别无他求了。”
这时对面戏台上两军正式交战,锣鼓敲得震天响,咚咚锵锵震得林小千脑袋嗡嗡作响。
她喃喃自语一样,重复着苏惟的话:“护我周全,别无他求。”
你是真心想庇护原来的齐王妃?你,是真心爱她?大大的疑惑堵得林小千心塞,但她问不出口。
苏惟没看出她的异常来,继续笑着说:“是啊。当年成婚那一日,我已老老实实说给你听了。”
林小千痴呆呆地看向苏惟,又重复了一遍:“新婚之夜,你就说了?”
苏惟终于觉察出她的怪异,赶紧放软了语气哄她:“你又生气了?那一夜我不过才说了几句,你就怒气冲天,砸了新房。你若是不愿听,从此之后我一字不提,如何?”
林小千急切地说:“不,你说,全都说明白。”
苏惟犹豫了着不肯开口,林小千又央求几次,他才说了出来:“那一晚我开诚布公,直说你体有异香,恐怕遭人觊觎,因为儿时的一点缘分,我不忍见你身遭不测,才娶你回来,保你平安。”
林小千激动地抓住苏惟的手,语无伦次地问他:“所以,是为救我,你娶亲,你答应姐姐娶我,不是因为喜欢我?”
苏惟脑子把这几句话里过了一遍,才明白林小千是在问什么,他五指滑过林小千的手腕,硬挤进她微微蜷曲的手指间,十指紧紧合拢相扣,然后一脸严肃地说:“是,那是我过去的想法。”
过去?林小千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苏惟盯着两人紧扣的双手,迟疑地说:“我,我真说了,你千万不要生气。其实你从小就任性骄纵,常常叫我头疼。我那时不过十岁,却总想着以后对你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后来皇上听说异香女子的传言后,担心你一旦出事,皇嫂承受不得,才劝我……”
林小千的泪水终于决堤一样涌了出来,又气又笑地骂苏惟:“皇上让你娶,你就娶啊。”
苏惟伸出另一只手,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好声好气哄着:“对,对,我不该娶,不该娶。”
林小千轻轻捶他一下,嗔怒道:“不娶我,你还想娶谁?”
苏惟从善如流:“没有谁,没有谁,我此生只娶你一个。”
林小千扑哧一声,破涕为笑了。她之前千算万算都没算到,苏惟竟然是因为那个诡异的传言,受皇帝之托,才娶了原来的齐王妃,而自己又阴差阳错和苏惟绑上了姻缘红线。
“那你现在对我这样体贴照顾,也是为了让皇上和姐姐安心?”她等着苏惟继续盘问,睫毛上还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要掉不掉。
苏惟举起两人十指紧扣的手放在心窝上,说:“现在的你,全然不是过去让我生厌的样子了,反而一颦一笑都让我忘不了。别人安不安心我已经管不了了,我只知道你每天过得快乐安康,我才安心。那些外人,让他们多看你一眼,我也舍不得。”
林小千脸烧得滚烫,但她还是注视着苏惟的眼睛,认真地说:“你每天平安顺遂,我也才会安心。”
苏惟一下子把她拥进了怀里。
外面,两军对战正到最激烈的地方,双方大将你来我往打斗得不可开交,台下众人看得是频频喝彩。
观戏楼上的两个人却好像恍若未闻,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相依相偎。拥抱了不知道多久,苏惟先有了动作,轻轻在林小千额头上印下一个吻,两个人四目相对,眼神越缠越紧。
正在这时候,忽然有人蹬蹬蹬蹬跑上了观戏楼。林小千赶紧一把推远苏惟,自己正襟危坐起来。
苏惟看着她红透的面颊,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
跑上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杨公公。他气还没喘匀,就急急地报信说:“王爷,王妃,蒋首辅家来人送丧报了,说是蒋家夫人今日没了。”
作为不远不近的亲戚,这一刻收到蒋府的丧报,林小千和苏惟都不意外,正说要依照规矩送去祭礼,杨公公又送上一封信:“蒋府下人还送了首辅的一封信,说是请王爷亲启。”
苏惟接过来,匆匆浏览一遍,把信一丢,冷哼一声,说:“蒋为辰,真有你的。”
第五十五章
妻子去世, 他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林小千不解地看着苏惟。
“你回给蒋家人, 就说今日王府有夜宴,本王已经酩酊大醉, 现在诸事不理, 明日再递消息上来。”苏惟交代了杨公公几句,才示意他退下。
林小千更疑惑了:“人家要办丧事, 你还明明白白告诉人家,我们正在声色犬马纵情享乐, 这不是招人恨么?”
苏惟轻轻一弹她的脑门, 语带责怪地说:“你的小报之前就曾经大书特书过他的私情,如果此刻你早早悲伤欲绝,坐家里等着他发丧的消息,他会怎么想?”
“你是想歌舞升平, 装作毫不知情?”林小千不服气了, “哼,我后来的《广闻杂报》保密工夫做得滴水不漏, 哪会让他怀疑?”
苏惟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上次纳凉宴, 你散布的消息都闹到他们夫妻眼前了, 你真当他不会去查?”
林小千还想强辩, 苏惟不想和她起争执, 捡起蒋为辰的信折了一折,一脸不屑地说:“蒋为辰说爱妻香消玉殒,他伤心过度犯了旧病,难以胜任公务, 要向皇上和我告个长假,今日先写信知会我一声。”
“蒋首辅和夫人竟然如此相亲相爱情深义重?”林小千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她疑惑地说:“之前纳凉宴上,倒是我们眼拙,没看出来。”
苏惟嗤之以鼻:“哼,你信他。这人最会装相做样子,表面深情款款爱妻如命,其实十句话里九句都是假话,还剩一句也是真假掺半。”
林小千心思一转,立刻警醒了起来:“那他想做什么?亲人离世,官员依例本就有丧假,料理完丧礼,他真的会放着好好的首辅不做,打着为爱妻伤心抑郁成疾的幌子,窝在家中不出来?”
不等苏惟回答,她嘟嘟囔囔地开始埋怨起来:“你总说蒋家不该招惹,可蒋家人里里外外都透着古怪。只说这位蒋家新夫人,随身佩戴的香囊香气那样浓郁,说不准她就是和我一样,为了遮掩什么。而且等我们一查出来,推我落水的人身上有奇香,她就突然因急症去世,这个时机也实在太巧了。”
“你还是在怀疑蒋为辰?”苏惟沉声问。
林小千回答得大义凛然:“不是我故意不放过他,是这人实在太过古怪。就算你说他行事云山雾罩剑走偏锋,也不该处处和异香女子脱不了干系。之前他休掉的宠妾,说自己得宠就是因为她会做体香丸,就连他妹妹几次离间我们,用的招数都是拿罗楚凝身上的香气来说事。”
她一脸疑惑地看着苏惟:“难道你从来没想过,异香女子一事,他会是幕后主谋吗?”
苏惟沉吟一会儿,皱着眉头说:“你说的都不错。不过,蒋为辰这样大费周章,闹得文武百官人心惶惶,于他自己并无益处。”
林小千简直想撬开苏惟的脑壳,看看是那根神经能让他如此固执地轻信蒋为辰。她直接挑明了:“王爷,你不是很清楚吗?异香女子一事在百官间流传,如此妖言惑众,十有八九是为了结党营私。你说,这幕后黑手行事的益处是什么?”
苏惟还是摇了摇头:“幕后黑手的确必有目的。不过我和蒋为辰算是自小一起长大,他为人的确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但不至于故意兴风作浪危害朝廷。如果真的朝纲大乱,蒋家必然首当其冲受到波及,他这么做又能得什么好处?”
林小千恨恨地一跺脚:“碰上蒋为辰,你怎么就这样榆木脑袋说不通?再护短,再善待亲朋,也不该这样盲目信任啊?”
苏惟嘿嘿一乐:“我不护别人,只护着你。”说完拿筷子夹起一块羊肉,送到了林小千的嘴边。
林小千被他一句话闹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咬下那块羊肉,狠狠地大嚼了几口。
还没嚼完,苏惟又殷勤地递上一杯酒:“有酒有肉有人疼,可别再气自己了。”林小千满肚子气话莫名地烟消云散了。
苏惟还想乘胜追击,指着戏台上的人说:“快看,台上这个须生身段好,上马、甩髯干净利落。”
被这一打岔,林小千脾气不好继续发了,但还是放不下心里这块疙瘩。她转念一想,又开口问:“刚才你说,皇上也知晓此事?”
苏惟无奈地点点头:“那是自然,关于此事,我每走一步棋子,都提前和皇兄商议过。”
林小千有点不可置信:“皇上和你一样,也毫无保留地信任首辅大人?”
苏惟回给她一个自然的表情。
林小千不说话了,心里吐槽个不停:这兄弟两个平时明明狠戾多疑,还对蒋为辰不待见得很,遇到事情却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蒋为到底给他们辰灌了什么迷魂汤。
想起自己还有安插在蒋府的眼线,林小千稍微安下了心,一旦查到确凿的证据,到时摆到苏惟面前,看他还能像现在这样淡定听戏吗?
台下一众下人敞开喝酒,大口吃肉,乐得是忘乎所以,只有文秋和杨公公脑子里还留着一丝清明,记得时不时来添酒送肉。
闹了大半宿,苏惟也跟着多喝了两杯。本就身心疲乏的他,很快酒劲上来,眼神迷离,身子微晃,满脸都是困倦之色。
林小千赶紧喊文秋上来观戏楼,吩咐戏班子和下面喝酒吃肉的都快些散场,她和苏惟也要回去歇息。
文秋忙不迭地下去传话,等转身回来时,林小千已经吃力地搀扶起摇摇晃晃的苏惟,准备往回走了。
她赶紧几步迎上去,帮她扶起苏惟的另一半身子,问:“王爷王妃,今夜宿在哪里?”
一句话把林小千问愣了。
宿在哪里?像过去那样分居两处?现在他们两个叫外人看,是夫妻恩爱琴瑟和鸣,两人之间,也解除一切误会,终于心意相通,还坚持分居的话,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了。
住在一处?像现在这样,两个人浑身酒气,一嘴的烤肉味,不但满脸醉意,还疲乏不堪。第一夜,就这样随随便便睡在一起吗?
第五十六章
半倚在林小千身上的苏惟, 这时模模糊糊吐出几个字:“去, 去凉屋。”
文秋笑着点头说:“是,王爷。凉屋好, 一应东西都是齐备的, 不用专门去收拾了,您和王妃直接过去就是。”
也不知道酩酊大醉的苏惟听明白了几句, 他眼神毫无聚焦地点了点头,迈开步子就往前冲, 带的林小千和文秋都踉跄了几步。
两个人扶着苏惟小心翼翼地走向凉屋, 林小千时不时一个犹豫,慢下脚步,但文秋架着苏惟一心往前走,拖得她完全停不下来。
就这样身不由己蹒跚迈步, 等林小千再一抬头, 凉屋已经近在眼前了。听见凉屋外水车哗啦一声响,她呼吸一窒, 觉得酒劲一下子上了头, 晕晕乎乎地几乎要站不稳了。
进了凉屋, 和文秋一起磕磕绊绊把苏惟扶到榻上, 林小千半闭着眼睛替他褪下外袍, 一转眼,文秋已经走出了屋子。
心慌意乱的林小千更慌张了,幸好苏惟歪在榻上,已经没了意识, 动动身子,一侧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低声嘟囔了几个词,就合上了双眼。
强忍着紧张,弯腰给他轻轻盖上薄纱被,林小千便站不住了。她靠在榻前,半坐在地上,盯着苏惟的侧脸,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好。
正手足无措的时候,文秋又轻轻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盆热水,还拿着几块巾帕。知道这是要给苏惟擦脸,林小千立刻接过来,交代她:“时候不早了,这里有我,你回去歇着吧。”
文秋应下,放下水盆巾帕,笑着退了出去。
林小千浸透帕子,绞干了水,开始轻轻擦拭苏惟的脸庞。巾帕擦过他高耸的眉骨,英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连成一道完美流畅的线条。苏惟好像彻底睡了过去,不管她如何动作,也没有丝毫反应,只是越擦脸上越发地泛红。
而林小千每擦一下,都觉得心跳得更快了几分,她屏住呼吸,咚咚咚咚的心跳声反而更加剧烈,好像下一刻就要砰一声跳出来。
小心擦完一遍,林小千轻喘一口气,随意抹过额头,蹭上一片水意,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是满头大汗了。
把巾帕往水盆里一丢,她脱力地坐回到地上,连喊人倒水的力气的没有了。坐了一会儿回头一看,榻上的苏惟睡得一动不动,只有鼻翼在轻微地开合。
林小千忍不住笑了,笑自己这么半天都在自寻烦恼。眼前这人忙得昏天黑地,此刻难得清净一会儿,沾了枕头哪还能醒得过来?
想起今晚苏惟向她坦陈的一切,林小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很显然,幕后黑手撒下了铺天盖地的网,她和苏惟都是网中使劲扑腾挣扎的小鱼,如果不把幕后黑手彻底揪出来,他们安枕无忧的日子注定是寥寥无几。
看着苏惟平静的睡颜,林小千心想,今天晚上,陪他这样安眠一夜也是极好的。
夜色渐深,凉爽的水汽徐徐吹进凉屋里,林小千觉出一丝凉意来,伸手给苏惟拉了拉薄纱被,手还没来得撤回来,就被苏惟一把握住。
林小千呼吸一窒,再仔细一瞧,发现他还闭着眼睛,睡得正香。她松了口气,想轻轻抽回手来,可苏惟的手跟钳子似的,抓得要多牢有多牢,任凭她怎么动,都抽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