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时,幼时的相处时光好像已经融入骨髓,再次相伴,竟没有生出半点陌生和生涩。好像不是久别重逢,只是分离不久。
不过麒初二的变化很大,大的都让姚玉容有些无所适从了——如今的他沉默寡言,几乎可以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没过多久,反而是姚玉容有些惊异的忍不住问道:“你没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麒初二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现在的任务只是保护你。”
“那么无论我做什么,你都只是跟着而已?我在做什么,你都没有兴趣?”
“你想告诉我,我就听。不想告诉我,我不问。无论你做什么,我都可以。”
姚玉容意想不到的眨了眨眼睛,过了半晌,忍俊不禁的摇了摇头:“……虽说让你去军队里,是想磨练磨练你,但是现在看来……这磨炼效果未免也太好了一点。”
闻言,麒初二冷冷的瞥了她一眼,“你让我去磨练,却把狌初九纵坏了。”
姚玉容不解道:“我哪有‘纵’,他哪有‘坏’?”
“他既然在你身边,就该谨言慎行,不该还像以往那般轻佻浪荡,稍不注意,便会给你招惹许多麻烦——比如现在。你也是,从未责备规劝,只一味的让他由着自己的性子,如今才会酿成大错。”
“哎哟,”姚玉容没想到的眨了眨眼睛,“这话听起来好对,果然是军队出来的孩子,三观就是如此之正?但是,全都不对。问题的核心根本不是是否该谨言慎行——对方的目标是我,是我连累了初九,而不是相反——并不是初九不够谨言慎行连累了我。”
她的语气之中,竟然全部都是对狌初九的维护,麒初二不能理解的皱起了眉头,毕竟在他的印象中,她一向是以天下为先的。
他说道:“就算如此,他已经算是你被人抓住的把柄,现如今不杀他,根本不足以平民愤。”
“民愤?”
姚玉容却笑了笑,“什么是民愤?”
她对他说这话的时候,正是夜晚,麒初二与她相对而坐。
烛光将室内映照的亮如白昼,在自己的家里,姚玉容披散着乌黑的长发,青丝散乱蓬松,慵懒而妩媚,她穿着一袭烟红色的宽松长衫,看似简洁质朴,布料却隐含着一层水润的光泽,隐晦而矜持的流露出些许秘而不宣的优雅与精致。
姚玉容的五官原本十分柔媚清丽,但眉毛却生的英气,像是男子,不像时下的女子,审美喜好眉毛色若青山淡淡,形若柳叶弯弯——她如果按照时下的流行审美真的生了一对弯眉,各个方面都符合了“一等美人”的标准,却反而会失去如今那顾盼神飞间,英姿勃发,极为抓人视线,叫人见之忘俗,一眼难忘的神态与气质。
此刻她笑起来的样子,跳动闪烁的烛光在水波氤氲的琥珀色眼眸中氤氲开来,像是洒满了碎星的漩涡,摄人心魄。
麒初二一不小心,就这么看呆了片刻。嘴上的话,便不小心失去了逻辑:“民愤……即是民心不可用……”
“民心与我何加焉?”姚玉容笑道:“就像我之前所说的,是我连累了初九,而不是初九连累了我。我之前想要改革制度,手握权力,也不过只是想要……”
她顿了顿,好像在考虑自己即将说出来的话是否妥当无误,但最终她放弃了斟字酌句,直接而坦率的任性道:“也不过只是想要自己和身边的人可以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
“我是想要让身边的人,都可以过得平安喜乐,才走上这么一条道路的——让我为了民心,反倒要杀死我重视的人,那我不要这民心也罢。”
麒初二第一次听她说出这样的话,他禁不住睁大了眼睛,好像第一次见到姚玉容一样。
过了片刻,他实在忍不住心中的酸涩道:“他对你而言,如此重要?”
姚玉容认真的凝视住了他,回答道:“不是初九对我如此重要,你、春分、初九……从小时候开始,我们就一直在一起,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选择你们。”
“……即便另一端的选择是天下?”
“我是为了你们想要天下的,”姚玉容笑了起来,“若是为了天下失去了你们,岂不是本末倒置?”
她看起来实在不像如此情绪化的人,这些年来,所有人都将她的努力看在眼里——她开疆拓土,改革制度,开办科举……
九春分有一次私下和他讨论的时候,沉默了许久,说,谢安是一定可以名留青史的人物啊。
这样的人,大公无私,心怀天下等词汇才是最好的注脚,但现在她却毫不迟疑的说,天下哪有你们重要。
“……”
看出了麒初二的欲言又止,姚玉容贴心道:“你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说出来的。”
“……没什么。”麒初二一开始的确有很多想问的,可是仔细一想,却又觉得那些问题,根本没有问出来的必要。
他的眉目不自觉的柔和了下来,抬起眼来与她对视了一眼后,随即便飞快的又垂了下去。“那么,你需要我怎么做?”
“闹就是了。”
这么回答着,姚玉容从软榻上站了起来。她转身走到角落里的橱柜前,随手打开,随意的拿出了几份卷轴,放在麒初二的面前。
他疑惑不解的展开一看,却惊讶的发现,竟然全是满朝文武各种收受贿赂,违纪乱法的记录与证据。
这些物品,只要流出些只言片语,就能轻轻松松剜掉一大半朝堂大员,但姚玉容却只是随意的收在书房一角,连把锁都没上。
而这还只是那一橱柜卷轴中的其中一份——如果全部闹开,那该是怎样鸡飞狗跳的场景?
想到可能会造成的后果,麒初二便不由地神色严肃道:“你考虑清楚了?”
姚玉容看着他,眼睛灼灼生光:“谁都是第一次活在世上的。总有些事情,是第一次做,毫无经验,也无法借鉴别人的经验。我不知道是对是错,但现在我想做一件,非常任性,非常天真,可能还非常不切实际的事情,你愿意陪我吗?”
“当然。”麒初二毫不犹豫。他雾蓝色的眼眸笃然而坚定,“对我而言,你也比一切都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更新非常不稳定,是因为刚刚入职,每天忙完一回宿舍就直接晕在床上了,非常抱歉!总觉得,那些工作之后还能更新的大大简直都是神仙……!!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一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九春分的心中很是焦躁。但他毕竟经验老到, 面上丝毫不显,外人看不出任何端倪,只得各自小心揣测,一时间倒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作为谢安的“铁杆死党”, 一言一行都被视为她的代表, 由于最好的掩护就是一切如常,每到一个地方,若是有地方豪强相邀聚会, 哪怕九春分心中清楚,这又将是一个晚上的虚与委蛇, 也只得压下不耐和厌烦,欣然出席, 不留下任何破绽。
今天怎么还没有音讯……
只是在宴席上,他虽然观赏歌舞, 面带笑容, 却一心两用。
一面得滴水不漏的应付着这些居心叵测之辈, 一面想着,谢安到底收到他的信了没有?她看了没有?想好了应对之法没有?没有想好准备问他了吗?给他写了回信没有?已经写好了吗?已经在路上了吗?什么时候写的?已经好几天了,快到了吗?难道被人半途截走了?
一场宴席最后“宾客尽欢”的散场,好在第二日九春分一睁眼, 终于收到了谢安的回应。
尽管那并不是一封私信,而是一封邸报。
朝廷宣称,对于灾民死告一事非常震惊与遗憾, 为了不再出现类似的悲剧,必将给天下一个公正的交代。将对官场风气严厉整顿,于贪污受贿一事严惩不贷,上下肃清。以告慰天下百姓。
随后附上了已经捉拿下狱的好几位涉案官员的名字,着诏狱严加审问。这些官员都是默认的“九党”,虽然他们大多只是狌初九附庸的附庸,很多人狌初九甚至连名字也不知道。
“她这是想做什么?”
看完了邸报,九春分皱起了眉头,下意识的感到了一丝不对。如此雷厉风行的抓捕犯事官员,好像已经完全的屈服退让了,这绝不是他所认识的谢安的性格——可他却又不敢肯定,狌初九对她而言是否真的有如此重要。
还有,如果真的是向世家认输低头,那么直接让这几位官员认罪服刑,按律盖棺定论便是,为何却又如此强调,‘必将要给天下一个公平的交代’,要‘严厉整顿’,‘上下肃清’……?
这些话语放在这里,并无错误,只是……并无必要……
但是,若是这些话语是有所必要的,那么这封邸报的意思是……?
九春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还是越想越有可能的那一种——他反反复复,一个铅字一个铅字,生怕漏看错看一字的又看了好几遍邸报之后,才感觉自己的嘴唇有些干燥的舔了舔,低声惊叹:“她的胆子也太大了!”
被人猝不及防的击中了软肋,所有人都想着如何将损失减到最小,甚至考虑到不得不弃车保帅,但看谢安这反应,她莫不是,还想着强势反击?
弃车保帅,尚是双方有商有量,互相妥协,留有余地,可以控制局面,不牵连太广的稳妥局势,但谢安这样子,怕不是准备直接要掀翻棋盘?
是了,一定是这样。这样的反应,才像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流烟。
那个说战争五法,她不喜欢逃,不喜欢降,只愿战斗,最后要么赢,要么死的人。
果然,没过几日,又有邸报传来,之前的涉案官员招供出了一个巨大的背后团伙,而朝廷将绝不姑息一人,严格处罚。
这一次,名单上的,便不仅仅只有“九党”了。
一时间朝堂沸腾,但自辩,驳斥此乃诬告的官员还没出声,便已被左右禁卫拿下。
百官为之悚然,还以为谢安准备以武力发动政变,然而却见“他”端坐在大殿之上,望着这一幕,神色平淡,语气和缓,和以往并无不同,“不可在殿前失礼喧哗。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是否诬告,自有律法审夺,为了避嫌,涉案官员无论缘由,先自去官袍,回家静候,莫要做做贼心虚之举。”
这话的意思就是,名单上有名字的人立马放弃手中的一切权利回家呆着,什么也别做。但大家都是千年狐狸成了精,谁会信这世上有什么“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只有“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以及“借题发挥”。
更别提他们这些人若是真要挖,哪一个不是黑料一箩筐?要按照谢安所说的去做,那跟等死有什么区别?
岂料被捕官员,一个个证据确凿,铁证如山,叫人实在不知该如何去救。
而平民百姓哪里清楚这种朝堂内情,他们连几个重要官员都认不清,根本不知道什么派系斗争。只见朝廷说定会严惩,又极有效率抓了一大群人,便很是开心,拍手称快。
但此事并未结束,反而愈演愈烈,在朝堂上几乎刮起了一阵飓风——飓风过后,十个官员里,最多只能留下两位。上朝之时,殿内都渐渐显得空荡。
然而一下子对这么多官员下手,其实是个损人不利己的行为,因为每天的政务都不可懈怠轻忽,但没有了他们,工作便都压在的谢安身上。光看奏折都看得头昏脑胀了,最后不禁眼睛发酸,甚至已经要精神恍惚到连句子的意思都看不明白了。
这种时候,姚玉容才深刻的体会到了洪武帝朱元璋有多劳模,雍正为何被猜测是劳累过度至死。她一拍桌子,决定把谢璋拖下水。
这举动,又让一些准备铤而走险的官员迟疑了。
主动分权?这是哪一出??是打一棍子给一甜枣吗?大部分本来就还在犹豫动摇的官员,立马又想再看一看情况了。
而不说别人,就说谢璋本人得到这个消息,都颇为惊诧。韦后十分警惕,断然道:“这是试探,绝对是试探。我儿,如今你父皇不在,你不可表现出权势的向往,必须推辞。”
但谢璋沉思半晌,回了个:“好。”便跟着来通传的内侍走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命运的巨大转折点,然而站在命运的岔路口,即将做出选择的时候,谁也意识不到那个时刻具体什么时候会来。
每一天都和之前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平凡无奇,并无特殊之处。
在暗地里各自扭缚成一股的力量暗自发力,却还没有纠缠绞动以前,谁也不知道,最后的结局会是怎样的出人意料。
狌初九得到了“死之前会被通知”的消息之后,又过了好几天,却毫无动静。不知怎么的,他却并不像之前那样感到焦灼不安了。他开始默默的等着那一天的到来,平日里却不再东想西想,该吃吃该喝喝,困了就睡,无聊了便在墙上刻字。
有时候刻“谢安”,有时候刻“流烟”,有时候又会刻“凤十二”和“凤十六”,再把他们的名字划掉。
他刻的最多的还是“流烟”,但他不刻自己的名字在旁边,就只是刻完了,便怔怔的看上一会儿,开始从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慢慢回忆到现在——那些回忆很多,他一个场景一个场景慢慢咀嚼,倒也很能打发时间。
就在狌初九回忆起一起进入谢府的时候,身后的牢房门口传来了一阵轻响——脚步声不是“谢安”,这个念头是第一个跳入脑海的,那几乎立刻就让他失去了转身抬头的兴趣。不过随即,他又很快的反应了过来,这个脚步声,他也是非常熟悉的。
“封鸣——?”
谢安的守卫得换几个更靠谱的了……
不知怎么的,狌初九转过身子,看见果然是封鸣的时候,第一个想法居然是这个。
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愣了一下,突然觉得好笑。封鸣一定是来关心他,甚至是要来救他出去的,然而他的第一反应却是,谢安应该换几个不应该让她进来的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