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交给谢璋,又让谢璋转给他的东西……是警告,是威胁,又或者……干脆就是一张圣旨?
那一瞬间,一种未知的恐惧几乎要将韦家家主击倒,但他绷紧了身体,僵直了片刻,终于还是鼓起勇气,伸手将它展了开来。
只是扫了一眼,老人就像是被人猛地锤断了脊梁一般,瞳孔扩大,脸色猛地涨红,又倏忽惨白了起来。
“不可能……她怎么会知道!怎么可能——”
他囫囵扫完整张卷轴,原本端坐笔直的脊梁,就蓦的佝偻了起来。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又再三确认了一下上面的内容,胸膛剧烈的起伏着,昭示着他内心的波涛汹涌。
“她……他……”韦家家主有些语无伦次的更换了好几个代词,哪怕在旁人听来,并无不同,可只有他知道这其中意味着怎样的心理交锋——继续对抗“她”?还是放弃所有的计划,就此服从“他”?
老人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过了很久,他才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屈服的闭了闭眼睛,以“男性”的“他”代称道:“……他想怎样?”
谢璋没有听出这个字眼里蕴含着意义,却从他的语气中察觉到了臣服和畏惧。
他不由得想起了,他之前与“谢安”见面时的情形。
那时,她和颜悦色的将卷轴交给他,态度温和的看着他说,“你先看看这个。”
那卷轴之中,是足以摧毁整个韦氏,且让韦后,甚至谢璋,一起万劫不复的证据。
当然,包括行刺的计划。
那林林种种,事无巨细,仿若就在现场,亲眼所见一般的细腻笔触,叫谢璋一瞬间感到了一种仿佛渗进骨髓之中的颤栗——他的四周,也被人如此严密的监视着吗?
在他无法看见的死角与黑暗处,到底隐藏着多少双眼睛,一直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下意识的抬头看向了姚玉容,然而对方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让人捉摸不透。
他的脑海里飞快的闪过无数个念头——母后说谢安心怀二心,对他不怀好意;外公和舅舅们总是忧心忡忡,告诉他要小心防备;人们都说,谢安会与他争抢皇位……
所以,他们是对手吗?
“他”终于,要对他下手了?
那么他该怎么做?
谢璋感觉自己的背上已经渗出了冷汗,他想,他要跪下表示顺服,乞求她相信自己对这些事情都一无所知,并未参与吗?
如今“他”比他强势太多了,军权,政务,几乎尽皆在谢安的掌握之中。
他有什么反抗之力?
可是谢璋想的清清楚楚,脊背却一直挺得宛若劲松翠竹。他垂下了眼眸,心乱如麻,紧张慌乱,表面上看起来,却镇静至极。
他是谢籍之子。
他是谢家之子。
即便性命落于旁人之手,也绝做不出那摇尾乞怜的不堪之态。若是“谢安”认定他也参与其中,他的哀求除了丑态毕露,又有什么用处?
若是“谢安”调查的清清楚楚,自然知道他并不知情,那又何必用他解释?
——说到最后,最关键的只有一个。
“监国大人,是什么意思?”
姚玉容却没有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她只是继续问道:“你觉得国法,维护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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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这是一个试探。就像是入学时的摸底考试, 考察学生的基本水平, 是否偏科,又有哪里不足。
当然,姚玉容很有耐心。她做好了谢璋很多方面可能都不符合要求的准备,并不打算一言不合就直接判他出局。但她纵然平易近人, 身份地位却天然的就会给人极大的压力。尤其是谢璋与她之间的关系, 还要更加微妙复杂一点。
他可能会把她当做敌人,小心戒备,谨慎多疑, 难以平常相对。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谢璋的态度很好。
不卑不亢, 既不因为自己弱势,而向她屈媚, 也不因为防备,而对她无礼。
别的不说, 起码韦氏在气度这一点上, 把他教的很好。
姚玉容看见谢璋犹豫了一下, 才回答道:“我认为,国法是为了维护道德。”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和善的问道:“怎样的道德?”
“孝于父母,信于朋友, 忠于君王。”
没有差错的回答,但也没有惊喜。
姚玉容盯着他,沉吟了片刻, 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在故意藏拙——假装自己不够聪明,不会对“他”造成威胁,就像她前世看过的那么多宫斗里描写的那样,韬光养晦,扮猪吃虎。
这么一想,卢湛果然很不一样。作为君王,居然有着和自己最大的“敌人”开诚布公的勇气。他说的没错,如果谈话不能建立在彼此信任的基础上,那就只能在拐弯抹角,相互揣测中浪费时间。
去他的政治的艺术。
“这个问题,是你父亲给你的作业。他……还有我,不仅仅只有你的母后和她的家人——我们都对你充满了希望。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对吗?”姚玉容叹了口气,却不知道自己的话,谢璋会信几成——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或许不能令他信服,只能再把“谢籍”抬出来。“你已经十一岁了,你父亲的意思是,你乃谢家玉树,不可闭塞于深宫之内,所以最好外出游学一番。为了保障你的安全,我会与你一起,目的地已经定下了,便是西疆。”
“韦氏的事情,暂且不提,这一路上,你都可以好好想想。只有这一个问题——国法维护的是什么?而按照你所想的国法,韦氏又该当如何?”
该当如何?
谢璋看着眼前的韦氏家主,垂下了眼眸,只觉得内心一阵煎熬——他不知道谢安要做什么,那种无法掌握的感觉,令他焦躁而又不安。
真的是父皇的意思吗?
谢安会伤害他吗?
韦氏该当如何……即便他如今还没有插手政务,却也知道——其罪当诛。
难道,谢安会愿意放过他们?还是说,只是耍着他玩?
他不愿把谢安想成那种耍弄权术的奸臣,他一直记得幼时“他”牵着自己的手,对他说话的神态温柔又和煦。
“他”的手柔软而又温暖,笑容温和又亲昵,会捏他的脸颊,会把他的头发拆开梳成辫子,会带着他玩闹……
是和充满威严的父亲,端庄优雅的母亲都不一样的存在。
那时候他们是那么的亲近,是他除了父母之外,最喜爱,最依赖,也最信任的人。
他总是一睁眼就想去找他玩,但是那个时候,谢安就已经非常忙碌了。
谢璋并不是那种被宠坏的任性的性格,他善解人意,教养良好,从不会给别人造成麻烦,但是,总是耐着性子等待,对于小孩子来说,还是过于折磨人了。所以一旦有空闲牵住谢安的手,谢璋就一直不想放开。
但现在……谢安的笑容似乎并无变化,可他却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什么都不想的赖在他的身边了。
到底是谁改变了?
谢璋如今看着“他”,哪怕近在咫尺,也像是隔着天涯一般遥远。
他摸不清“他”的心意,也无法令他明白自己的心意。有时候,他真想对“他”大喊,皇位什么的,你如果想要就拿去吧,我根本不在意!
也想问问“他”,你真的想要这个皇位吗?为此,你不惜会伤害我吗?
可是母后的期望,韦氏的尊荣,以及对自己的保护,都让他只能紧紧地关上心扉。
“暂时收手吧。”想到这里,谢璋看着自己的外公轻声道:“……至少等我从西疆回来之前,不要再做什么了。”
……
撒罕纳斯没有想到,回家的机会来的如此突然。
作为“人质”,他早就做好了一辈子都无法离开北梁的准备,但这一次,他负责一切护卫事宜,护送谢安与谢璋一路西巡。
外人都觉得“谢安”非常大胆,因为“他”做的这些事情,每一件都让文武百官们心惊肉跳。
比如说,奉命监国,却带着唯一的皇嗣西巡,比如说,西疆归附未久,“他”就敢让撒罕纳斯带队护卫,而不怕他反叛……
“他”就不怕吗?
见“他”如此自信笃定,毫无顾忌的模样,纵然有些人本来蠢蠢欲动,也反而不敢妄动了。尤其是韦家对此讳莫如深的情况下,更是叫人心慌的想——莫非,这也是谢安的计谋?
相比之下,撒罕纳斯就十分冷静,不管姚玉容做了什么,他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神与人之间的鸿沟,本就难以逾越,
而麒初二总领禁军,镇守帝都。
这是莫大的信任,他无法拒绝,但他不爽的是,借着这个机会,狌初九却能跟着姚玉容一起离京,避人耳目。
“我会给你带礼物的。”为了安抚自家搭档的怒气,姚玉容绞尽脑汁的哄他开心,“很多很多的礼物,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带回来。”
“最珍贵的东西,”麒初二冷着脸和她冷战了好几天,才在她准备启程前,硬邦邦的说:“我要你把你觉得最珍贵的东西带回来送给我。”
他冷哼道:“我要看看,我在你心里,到底值多少分量。”
姚玉容只好在路上,向撒罕纳斯打听西疆有什么特产,能满足这样的要求。
“马。”这位西疆之王跃跃欲试,归心似箭,好像神思已经飞向了草原,在天空之下,纵马疾驰。“最好的马。”
姚玉容想了想,问道:“还有没有别的?”
“雕?鹰?隼?狼?”
姚玉容拍手道:“我喜欢狼!”
“狼?”撒罕纳斯却毫不犹豫的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当然是烈马更好啊!”
狌初九与姚玉容一起待在马车上,此刻他靠在车窗边,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她隔着窗户,和窗外骑着高头大马的异族青年交谈。
她打发他去问问后面那辆马车里的谢璋,更喜欢什么动物,撒罕纳斯不情不愿的去了,没过一会儿回来说,“他也喜欢马!”
姚玉容便盘算着要给谢璋什么礼物道:“那我们到西疆,去找找最好的马,看看能不能抓到狼,最好还能看看鹰。”
“最好的马只有一匹!”撒罕纳斯皱紧了眉头,“你要给谁?我也想要的。”
姚玉容只好歉意的看着他,想了想道:“这样……你想要什么补偿,我能给的都给你。”
撒罕纳斯一听,就知道自己的马大概要给别人了。他气闷的抬头看了看天空,沉思了片刻后,忽然弯下腰来,凑近了她,小声道:“我想试试飞。”
他只是想着,她天山神女的身份不能暴露,才如此小心,但撒罕纳斯的声音本就有些低沉,又在耳边这么压着嗓子说话,叫姚玉容没忍住的耳朵一痒。下一秒,一旁的狌初九就把车窗隔断“啪”的一声关上了。
他干脆的拽住姚玉容把她抱在了怀里,使劲的蹭了蹭她的耳朵,发出了不服输的冷哼。
姚玉容笑了起来。她宽容的回抱住了男人的脖子,怜爱的揉了揉他的长发。
有狌初九,撒罕纳斯这些熟悉的朋友在,姚玉容并不觉得孤单寂寞,但这一路上,谢璋显得格外文静。
他在马车里,整日里除了书籍外,很少外出。姚玉容一面有些苦恼,觉得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存在,才让他小心翼翼,一面又担心他本性就喜欢安静和独处,若是强行拽他出来,说不定反而叫他心累。
想了半天,姚玉容决定迂回的“勾引”一下。
【露结为霜】。
一大早起来,瞧见入目皆是冰霜凝玉,侍从们惊奇的呼喊了起来,当做是极为稀罕的事情,告诉了自己的主人。
现在这天气,虽然已过酷暑,但尚未立秋,居然会出现如此大范围的霜降,仿佛进入了冬天似的,简直就像是神迹。
一直都生活在帝都的谢璋忍不住十分好奇,第一次主动走下了马车,好奇的走到了路旁,试探着轻轻拂过那结满一层雪霜的草木,却见一碰之下,那柔软纤弱的叶子,全都蜷缩了起来,仿若活物一般,不禁露出了惊奇无措之色。
“这个叫做含羞草。”
见状,姚玉容走到他的身边,温和的向他搭话。
谢璋果然好奇的抬起了头来,“含羞草?”
“对,”她微笑着说,“只要被人触碰,就会像害羞一样缩起叶子,所以叫做含羞草。”
谢璋有点呆怔的问道:“它还会再张开吗?”
“会的。”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我把它碰死了。”
姚玉容一面觉得他很可爱,一面微微弯下腰去,轻轻拂过另一片含羞草,看着它在自己指尖一一蜷拢,轻声说:“皇宫里没有含羞草,我也是很多年没有见过了。”
好在谢璋看起来并不打算避开她。他盯着她轮廓柔和的侧脸看了一会儿,垂下了眼睛,看向了她的指尖。
她的肌肤柔软白皙,碧绿可爱的小小叶片搭在上头,越显娇嫩。
“监国大人……喜欢这种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