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别人看出我还记得他……”凤十六垂下眼眸, 抿了抿嘴唇, “我记得我家很大, 有很多仆人和侍女……有一天我爹说, 有人叛乱了, 叛军头目率领叛军打过来了,要搬家搬去其他地方。家里的人那时就少了很多。在路上,我记得我们被追上了……我娘是正室,子微的娘是妾室,所以我爹和我娘抱着我和子微跑在前面上了船,但子微的母亲被赶来的坏人拽了下去……”
“那时候子微不记事。我爹告诉他说,他母亲和我们走散了……他哭了一阵,也就不记得了。后来到了地方,我的母亲也生病病逝了。过了几年后,我父亲就遇见了红颜坊出来的女人。那个女人很漂亮,我和初七一开始都很喜欢她,因为她对我们很好,对家里所有人都很好。又温柔,又亲切。于是我爹娶她为妾,可结果……”
姚玉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得摸了摸他的肩膀。
两人一时沉默着在心底,相互咀嚼着对方的故事,过了一会儿,凤十六抬起眼来,看着她道:“你认命了吗?”
“没有。”
“你想逃跑吗?”
“我不想。”
她前面说自己没有认命,后面却又说自己不想逃跑。凤十六不能理解这样的反差,顿时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而姚玉容侧躺在他身边,黑色的长发流云般的倾泻在床上,被她白玉般的脸颊压在肌肤之下,宛若丝绸映衬着明珠一般,熠熠生光。
她轻轻道:“我想杀了月明楼的楼主,再理直气壮的走出去。”
可这个想法,却要比“逃跑”,还要来的让人觉得诧异。
凤十六一时之间没有说话,姚玉容便忍不住抬起眼来,看着他莞尔一笑,“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嗯。”
“但我想这么做。我也要这么做。”姚玉容不以为意道:“所以我不想离开。还有什么地方,比在月明楼的大本营里,更能掌握他们的踪迹与行动呢?”
凤十六顿时沉默了。
月明楼。
知道这个名字的人不多,但也绝对不少。
可知道月明楼到底在哪,又都有哪些人为之效命,它的主人又是谁的,就算有,凤十六恐怕也不知道。
之前他想着,逃出去以后,再回来复仇。可现在冷静下来想一想,凤十六忽然发现,他离开之后,也许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可是……”他忍不住道:“若是他们强迫你做你不喜欢做的事情呢?”
“比如?”
“比如……杀人。”
姚玉容不说话了。
红颜坊的训练模式,决定了她们要像无缺院那样亲手杀人的概率很低。而无缺院呢?谁知道他们到底要训练多少次杀人?又要杀多少人?
第一次杀人可以是月明楼的杀手,但月明楼里想要死的杀手恐怕人数也不够无缺院的孩子们三番两次的训练用吧?
要么就是无缺院后续的杀人训练很少了,要么就是……他们会拉来其他人,让凤十六他们杀。
而这些事情,姚玉容都无能为力。
她难过的凝视着他,却发现自己帮不上任何忙。
她只能抱紧了他,低低的叹了口气:“无论怎样,我都会在你身边。”
“而且……如果要杀的都是月明楼里想死的人,那么……他们一心求死,你便给他们一个痛快吧。也许你觉得他们不该如此轻易的死去……但你想一想,至少……他们再也没机会去杀更多的人了。是不是?”
凤十六没有说话,也许是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小孩子的身体经过这么一晚上的折腾,原本就有些疲惫困倦了,姚玉容一直没听见他的回答,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这么抱着他,慢慢睡着了。
……
而这个晚上不平静的,并不仅仅只有山上。
蘅翠收到了来自楼主的批复,但他只同意了一部分——资质最差的男孩和女孩,可以现在就送出去,散入大户人家之中,成为侍婢或者家丁。
若是最后能够成为贴身侍女,又或者混成了家将,那就最好不过——因为这就说明,他们成为了主人家的心腹。
可他没有同意将惜玉院的女孩子送出。只说如今时局动荡,轻易转移太过危险,不如先留在楼中,起码可以保证安全。再集中所有资源,将拔尖而出的璞玉们精心训练,待到训练有成,再送去楼外。
于是接下来蘅翠要做的,便是回复一份名单。
要送走哪些,又要留下哪些?
而这份名单,在很大一定的程度上,就决定了红颜坊的女孩们未来的命运——
是为奴为婢,为媵为妾,还是为妃为后?
是颠沛流离,辗转于不同男人身边,甚至一点朱唇万人尝,一双玉臂万人枕,还是骄傲清高,步入红尘,便是倾世之姿,出尘如仙,高洁如雪?
蘅翠皱起了眉头,但她掌管红颜坊这么多年,对于每个女孩子,不说了如指掌,却也算是颇为熟悉。
那些位于最底层和最高层的女孩子是最容易选出来的,但犹豫的便是处于中间位置,不上不下的那一大群体。
她们的资质很是暧昧,属于那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稍微一进便大有潜力继续可挖,稍微一退便不值得投入太多精力,而哪些人能进,哪些人能退呢?
还有无缺院那边……
红颜坊这边最差的待遇是送入青楼,但至少也会成为花魁,而那边……每年都要淘汰下一批人,送入皇宫,成为太监。
北周南秦都要送的话……这人数可不是一笔小数字啊。
也许二楼主说得对……月明楼或许该进入蛰伏期,值此乱世,太容易产生太多不必要的损耗了。
但大楼主……大楼主正是想要大展拳脚之际,陡然得到这么一支力量,恐怕不会就此甘心。
这么一夜,山上山下各怀心思的过去了。
第二天,当姚玉容睁开眼睛的时候,却见身旁已经空无一人,顿时吓得坐了起来,就要往门外冲。
凤十六正好这时挑着水进来了,他看着她一脸惊慌的样子,微微一愣,连忙道:“我在这。”
眼见着姚玉容惊魂未定的看着他,捂着心口松了口气的样子,凤十六有些腼腆的笑了笑,“今天集合的时候,教官收到消息,有事下山去了。让我们自由训练。”
“那你——把我也叫醒呀!”姚玉容喘着气,吓得胸口现在还剧烈的起伏着,可见他一只手拎着打满了水的水桶,她连忙迎了上去,把水桶接了过来——他现在,毕竟还有一只手臂不能用。
见状,凤十六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看你昨天好像很累……就没有叫你。”
姚玉容见他没有出事,倒也没有什么理由生气。正相反——没人察觉到昨夜的事情,实在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才对。
于是她很快便心平气和的感叹道:“教官有事?不知道是什么事……总之,希望别再折腾我们了才好。”
而就在这时,屋外忽然有人敲了敲本来就半开的门扉。
只见九春分笑嘻嘻的站在门口,瞧着姚玉容道:“嘿!流烟,你有空吗?”
姚玉容歪着头,正用手指梳理自己睡得有些凌乱的长发,闻言疑惑道:“怎么了?”
九春分却先瞧了一眼凤十六,才回答道:“仙儿有事要找你。十六,你来么?”
凤十六摇了摇头。按照惯例,他很少去参加这种“女孩间的聚会”。除非是仙儿她们到他的木屋里来,那他倒也不会特地避出去。
姚玉容却犹豫了一下,她觉得如今她和凤十六可算是同一阵线的紧密战友了,是不是在这种方面得加深一下联系才好?
可想了想,反正她去参加,回来再告诉他也是一样的,便朝着九春分有些不好意思道:“你等一等!我才刚起来呢……”
因为有人等着,她快速的梳洗完毕,这才跟着他走了出去。
刚出门,姚玉容便好奇道:“关于教官今天被叫下山的事情,你知道什么吗?”
九春分微微一愣:“我怎么会知道?”
“咦?你哥哥不是告诉了你很多事情嘛?怎么,他没告诉你什么吗?”
“喂!教官今天早上才走,我哥哥哪有时间跑来告诉我怎么回事啊?”九春分失笑道:“我来找你,的确是仙儿的事情。”
“仙儿?”姚玉容微微一愣,“她怎么了?”
“望雪的搭档——毕霜降不是被淘汰了么?”九春分笑眯眯的回答道:“她似乎瞄上了麒初二,想让麒初二成为她的新搭档。”
“那仙儿??”
九春分不以为然道:“仙儿当然气的暴跳如雷。”
姚玉容却盯着这个有前科的家伙,怀疑道:“你不会又想要做什么吧?”
第四十一章
听见这话, 九春分看起来比姚玉容还惊讶:“这种时候不做点什么, 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说的如此理直气壮,竟让姚玉容一时之间无言以对:“……这种时候是什么时候?”
“天时, 地利,人和, 都有的时候。”九春分毫不犹豫, 显的非常经验老道的回答道:“要知道, 人力终究是有限的,如果没有可以顺势而为的势,单靠一个人的力量想要成事, 虽说不一定会毫无作为, 但肯定会艰难复杂得多。基本上很难有把握成功。”
姚玉容想了想,觉得这大概就是长者曾经教导过的,所谓“一个人的成功不仅要靠他个人的奋斗,还要看历史的进程”……?
毕竟, 时势造英雄,英雄也要趁时势。
“我阿兄说了, 谋事在人, 成事在天,是一种非常傻逼,而且吃力不讨好的水平。”九春分却不知道姚玉容想到了什么,他继续道:“真正的聪明人, 应该是看天要变, 就跟着天一起变。甚至可以在天没变之前, 察觉到天要变,抢先变。所以这一次,我觉得我可以就势做点事情。”
“我看啊,”姚玉容却不同意这个说法,她半真半假的取笑道:“你不是跟着天一起变,你是浪。有风浪三分,无风还要起浪。”
“随便你怎么说啦。”九春分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显得很是宽容。“总之这一次,我觉得,我们要做出选择。”
姚玉容好奇道:“什么选择?”
“说实话,仙儿和拢烟的性格,如果单靠她们自己,大概是很难留到最后的。”九春分开始摆事实讲道理的低声道:“麒初二看似是仙儿的助力,其实是她的阻力。”
“为什么?”姚玉容看了他一眼,“因为你一直在针对麒初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