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说话,阿青却猜到我的下文。
在电话那头笑了笑,像是叹息:“……我知道,你拿你外公也没办法。他越活越像个小孩子,谁都治不住他。我不在,他整天担惊受怕,你吃累了,阿星。”
但到最后,她到底也是拗不过难得倔强的大舅,给外公打了电话说完经过,便点头答应了做手术。
为防不测,北京那边,还又多派了四个护工过来,表弟表妹也特意回来守着外公,我们一共□□个人,围着这么个老小孩转悠,生怕他出了一点意外。
但百密一疏,阿青做完手术之后的第一个礼拜,外公像是有感应似的,也天天哼着腰疼,整晚整晚的睡不着,流眼泪。
我为了安抚他的情绪,便带着老小孩去了村口唯一的一个大超市,也是阿青平时常来买菜的地方,安慰他说,阿青就在这附近转悠,再等等就回家了。
原本是想要让外公定定心。可没想到,我,连带着表弟表妹、还有两个护工陪着——就是这么谨慎,结果碰上赶集人多,竟然也一个不小心就不见了外公的踪影。
我吓得天都塌了,一边安排人去找,一边着急忙慌跑到服务台,不一会儿,超市的广播便反复播报起来:“请纪司予先生到服务台前,请看到纪司予先生的顾客,送他到服务台前,老人穿一身浅灰色棉服,戴黑色毛线帽,九十岁,脖子上挂了家庭住址和个人信息,请看到纪司予先生的顾客……”
好在后来,超市的工作人员终于是忙前忙后找到了他,我悬在心口那大石头才终于落地。
但不知为何,那青年人过来通知我们的时候,还是满脸为难。
说是老人家在卖米的地方等着,怎么也不愿意挪窝,谁也叫不动。
我也疑惑,满头大汗地顺着指引跑过去,远远一望,只见外公佝偻着背,排在一大列等着称重的队伍里,不受控制打着颤的右手,死死攥住一袋子白米。
表弟表妹先一步过去,已经在那劝了他很久,可他怎么也不乐意让人帮忙排队,非是要自己买自己结账。
直到我跑到他身边,好声好气说了半天,又时不时搬出阿青来劝慰着。
他这才稍稍松开那袋白米,想了又想,小心翼翼地,很是舍不得的把那袋米塞进我手里。
老人嘴里喃喃着说:“……阿青爱喝粥,多买一点,等她回来,熬粥喝。”
排队的队伍快到头了。
他被表弟表妹搀扶着坐到一旁,还眼巴巴地盯着我,“去结账呀……结账,”他盯着那袋白米,浑浊的眼睛里,眼泪一颗颗往下掉,“我要给阿青熬粥喝,阿青怎么还不回来?”
阿青或许也知道外公有多思念她。
所以,不久后,手术才刚过了一个月,哪怕医生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别下床、在上海静养,她还是力排众议,就是只能坐在轮椅上,也都拼命回了家。
外公在门口等了一个多月,望眼欲穿地盼了一个多月,终于这一次,从车上下来的是他的阿青了。
他杵着龙头拐杖走过去,颤颤巍巍走过去,也不要人扶。
走到阿青身边,他停住脚步,微微躬下身去,伸手摸摸阿青的脸。
“阿青。”
他说。
没哭,只咧嘴笑着,一个劲地从额角摸到下巴,又撇着阿青颊边那二两肉不放,孩子似的。
阿青笑着打开他的手,反问:“你在家有没有乖乖听阿星的话?有没有让她难做啊?”
“没有哦。”
“有没有乖乖吃饭,每天和大黄一起在院子里散步?”
外公点头,“有、有,你交代过我的。”
他每一句话都乖乖听着,每一句话都有回答。
末了,却又咕哝一句,忽而红了眼眶。
他说阿青,你瘦了。
“……我给你熬粥喝,阿青,他们对你不好,我对你好。”
他们是谁?
或许是大舅,舅妈,还有所有的医生,护士,所有的见过的、或疏远的亲人。
那年外公九十岁。
这个世界在外公眼里,终于还是只剩下了“他们”,和“阿青”。
天灰沉沉的暗下去,阿青看向外公时,两眼都通红。
*
毕竟年事已高,那一场手术,对于阿青来说,确实是一个大坎。
足足经过了大半年的休养,她才终于可以恢复如常地走路,自那以后,简单的体力劳作虽没有什么大问题,但还是落下了病根子。
譬如,在照顾外公这件事上,她也真的逐渐有心无力,每每拖着扶着外公起床,对她来说都是件极为困难的事,来这么一遭,她得痛到大半夜,后来更是腰上一块一块的起浮肿。
但她又不放心把最贴身的事交给护工,总还是要坚持亲力亲为,长此以往,等我隔了一个假期再回来,见到阿青,只眼见着她人是瘦了一大圈,精气神也大不如前。
像是整整老了十来岁似的。
后来我也常想,如若这一切,连我都能发现——虽然外公那时已经是半个痴儿,可对于他最最疼爱的阿青,他或许也是注意到了这一切的。
那么,关于外公的猝然长逝,好像也一切都有了解释。
记忆里,那似乎是大四毕业的最后一个假期,我一如往年回到外公外婆身边。
那段时间,外公有几天精神格外的好,明明平时已然吃不下多少饭食,唯独那段日子,一天能喝下去两大碗鸡丝粥,我们几个小辈私下里说悄悄话,都觉得外公铁定能撑过百岁,还讨论着要送什么礼物才好,你一句我一句,说得不亦乐乎。
阿青听得多了,却从来没有接过这话茬,只是日渐一日,待我们越发的沉默下去。
倒是越来越喜欢一手遛着大黄狗,一手牵着外公,在院子里来来回回的散步,和外公说些年轻时候、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事。
有天阿青一时兴起,正好又趁着外公心情好,没闹小孩子气脾气,她还从后院仓库里翻出来一整套“理发”装备,说是要给外公理一个干净利落的小寸头。
“夏天嘛,头发不要这么长,”阿青半眯着眼睛,弯下腰去,耐心地给外公系着理发布,“你们不知道,你外公年轻的时候可臭美,哪里肯剪寸头,现在倒是听话了……免得头发老是长长了,给他洗头的时候呀,还总闹腾。”
外公傻呵呵地笑,任她摆弄。
等头发掉得多了,掉了一地,还非要招呼着我们给拢到一起,收到他口袋里,宝贝得不行。
“我、我也玩!”
剪完了头发,阿青还没来得及帮他把理发布解开,这老小孩儿又孩子气地招手,要把那剃头的机器捞到手里来玩,拽着阿青的衣角不放,“我也玩这个,阿青,我帮你、剪头发。”
“你帮我剪头发?吹哪门子的风呀。”
“阿青,你坐——”
“……!”
我们一群孙儿本都在旁边看热闹,听外公这么一说,倒是都颇有默契地,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毕竟谁都知道,外公神志不清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多,甚至早都分不清我们这些人这个那个的人名。手上分不清轻重,时常又爱闹脾气,情绪上来劝不住,总爱鬼喊鬼闹……谁敢随便把自己头发交给他?指不定要变个地中海,说都没处说理去。
我赶忙起身,想过去说两句,帮忙引开话题,也帮阿青解围。
却不料一句“外公……”刚说了一半,阿青倒是答应得爽快,把机器塞到外公手里,当即便在那理发的小凳子上坐下。
我和表弟表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下一秒,他俩一左一右,搀住虽站不太稳、却已跃跃欲试要大展拳脚的外公,我则跑到卧室去,换了把不大锋利的剪刀,好说歹说,终于把外公手里的那隆隆响机器,换作这钝了刀锋的剪刀。
可即便如此,外公“掌刀”,手指依旧抖得不停。
他极尽努力地控制着手上的力道,微微躬身凑近。
我们生怕他下刀太狠,一个劲在旁边盯着,只等关键时候救走阿青宝贵的头发——
可结果,他只是捋了一把发尾,轻轻剪下了很短很短的一截。
便把那银白头发攥在手心里,开心地笑起来。
“这就剪完了?”阿青叹气,仰头看他,“司予,你又闹孩子脾气了。”
可外公这次没跟阿青争,也不要我们扶着,点了点头,转过身子就往花园里走。
直至走到那棵大樟树底下,复才抖抖嗖嗖蹲下身去,伸手刨了个很浅很浅的坑。
他把阿青那一撮短短头发,和他装在兜里的、自己的头发埋在里头,双手合十,像是默默发愿。
阿青定定看向他的背影,没说话。
倒是最小的表弟兴冲冲后脚跑过去,蹲在他身边问着:“外公,你这是干什么啊?”
外公神秘兮兮的竖起手指,抵在唇边。
想了想,却又突然扭过头来,看向坐在凳上的阿青——
落日斜阳,晨光将去。
而老人笑得眼眉都弯弯,一双天成双凤眼,竟也有这样平白温良模样。
他说:“是我和外婆的秘密,等你们长大了,让阿青告诉你们。”
阿青缓了几秒,也跟着笑了。
嘴里倒还是如旧的说辞,念叨着:“……老没正经。”
老没正经啊老没正经。
一边念叨着,一边让我们赶紧把外公扶起来,怕他蹲久了,背上的老毛病又犯。
直至把外公这傻乐的模样哄好,阿青这才借口说要去重新放好理发的物什,起身拎着东西离开。
我想起那机器刀片危险,有些放心不下,叮嘱表弟表妹们看好外公,便也马上跟过去。
还没叫住人,却见极少极少在人前泄露半分脆弱的阿青,在后院的花圃前颤抖着蹲下身。
她不停不停地流着眼泪。
压抑的哭泣声第一次逼弯了她的坚强,从来不在我们面前哭,从来平静接受外公的病痛,从来不变态度地照顾着外公的阿青,第一次这样泣不成声。
“司予啊,司予啊……”
她只是来来回回念叨着外公的名字。
我轻手轻脚走过去,抱住她,明明想要安慰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阿青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我还能再说些什么多余的话呢?
后来我才明白,阿青的眼泪,或许本就是某种秘而不宣的预兆,是外公最后的,清醒的,留给妻子的温柔。
就在阿青给外公理完头发的第三天,在我们乐呵呵准备外公生日礼物的当口。
自打得病后,便一向睡意不安稳,总要阿青哄着才能安睡的外公,最终在睡梦中,平静地离开了人间。
阿青贴着他冷冰冰的面颊,抱住他,像抱住一个婴儿一样的小心翼翼。
“司予啊,”她说,“你别担心,剩下的事我都会安排好的。”
“……司予啊,你不会觉得痛了,都过去了,再也不痛了。”
“因为想陪着我,老让你这么努力活着,真的对不起啊……现在没事了,安心地走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放心的走吧。”
阿青给外公梳了头发,换了新装。
在所有人的哭声里,她亲吻他的额头。
一切都像他还在,他还年轻时那样。
是她送给他一生的温暖,也是她最终亲手将他送走。
我想我或许明白——对于外公而言,这已是此生上天最大的馈赠。
那之后不久,在外公办得极为简朴、与他一生的盛名毫不相符的葬礼上,也是阿青,以昔日纪家老本家尚未远去的“威名”,震住了所有有意无意前来试探的媒体,全部拒之门外。
邀请到场的,左右不过我们这些最近的亲朋,间或几位难得真正交心的老友。
阿青是最后一个上台致辞的。
她笑着向每一位到场的人:大舅、舅妈、云流爷爷、桑桑奶奶、香港的老钟先生、还有几位我并不熟悉的长辈……一个个鞠躬,手中却没有纸页,不过孤零零一个人上去,孤零零走近话筒。
也是,悼念词啊,本该大谈一番亡者生前的功过事迹,回忆往昔,祝福来生。
可是我家的老太太,她从来不稀罕那些所谓的辉煌事业,凯歌高进——
她只是温柔地念: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她说。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
外公离开以后,阿青好像什么都没变,但是好像也变得孤僻了很多。
她辞退了所有护工,独自打理着那片果园和花圃,春去冬来,我和表弟表妹们都各自成家立业,或旅居国外,或久在北京,可每每到了丰收的季节,又都总能收到阿青寄来的包裹,满满当当的蔬果和果酱,手织的毛衣……每一年都不曾少过,里头还多半总夹了封信笺,老人家隽秀笔迹,字如其人,笑着叮嘱我们:冬天加衣,在外头也不要忘了好好吃饭。外婆现在多给你们做几件衣服,等我也不在了,你们就只能穿外头工厂打出来的毛衣啦。
她从不避讳死亡这样的话题,倒是古灵精怪地学着年轻人,在署名后头加一个手绘的可爱卡通头像。
我们这些孩子成为了忙碌的成年人,大舅和舅妈也不知不觉退下了一线。
虽然两夫妻依旧忙着全世界周游,办画展、办园艺展览,可每到秋果熟了的日子,不管多忙,还是都会回到外婆身边,帮着摘摘果子,打理农田——大舅说,这是外公离开前,意识难得清醒的时候,三番五次拉着他们专门说过要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