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自由,”她只能强忍怒意,在他又一次找到学校等她下课时,把人请到教室外的楼梯间,“但我也有不喜欢你的自由,拜托您别再打扰我了。”
“那你喜欢谁?纪司予吗?”男人握住她手腕,微微收拢,“卓青,他不适合你,各方面的。”
“比如呢?”
“比如他在法国,你根本干涉不了他的生活,你知道他在干嘛吗?他会随时随地报告他的生活给你知道吗?退一万步讲,他回国了,是纪家四少,你也没办法对他的生活指指点点,你——”
卓青给他气笑了。
“……你会比我这个女朋友更清楚我们适不适合吗?不适合就三个字,在一起得过一辈子,别轻易给我下结论。”
她说着,举起手机。
短信页面,赫然是一条三分钟前刚刚送达的短信。
【阿青,你在干嘛?我刚吃完饭,现在在去找里昂的路上,让他给我改论文/小鸡仔沮丧/】
姜承澜:“……”
他默然片刻,冲她摇了摇头:“他不是这个性格,装是装不了一辈子的。”
卓青冷笑一声,扭头就走。
即便如此,那段时间,她依旧被这个突然窜出来的□□烦缠得脱身乏术。
摊牌没用,直接拒绝也没用,姜承澜似乎铁了心就是要和她这个薄情学妹来一次风花雪月的爱情,闹得各家长辈闻讯赶来。
到最后,不知是谁煽风点火,卓父索性一道令旨下来,冻结了她手中所有的信用卡,并勒令她休学结婚,否则就直接采取特殊手段。
“别让姜家人难堪,”他在电话里冲她发火,“现在纪家高攀不起,你还挑挑拣拣什么?”
为什么纪司予都还没表态,直接就说她高攀不起,卓青没问;
什么是特殊手段,卓青也并没有体会到。
因为识相如她,在高压之下,直接给纪司予发了条【再不回来我结婚了】的短信,就直接举双手投了降。
那之后,纪司予足足两周没再联系她。
再然后,就是拖得不能再拖,在室友愕然的目光中被强行架回家那天,卓青又试着发了条【等你回来可能我孩子都几岁了】。
这次索性发都发不出去,对面无法接收。
她沉默,权衡利弊,自知轻重,没再反抗。
由此算来,坊间传闻卓青本该是姜家新嫁娘的消息,倒是确实不虚。
毕竟,如果不是订婚礼前三天,纪司予悍然回国,一张结婚协议书直接拍到卓父桌上,她确实是差不多收拾收拾就能嫁人了——
“结婚协议书当然是假的,我当时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
也就现在诸事安稳,纪少才能这样从容不迫地回忆当年轻狂之举,“用来吓吓卓家那群人,如果你真的提前跟我有这种媒妁之约,他们相当于是毁了纪家的婚,又把火气波及到了姜家,一下把两边都得罪,他当场就给放人了。”
卓青笑笑,攥紧他的手:“但我当时确实有在考虑,要是实在脱不了身,非得嫁了姜承澜……”
“没有这个可能。”
纪司予斩钉截铁地否决了她的可能性提案。
“但你确实两个礼拜没联系我,我也找不到人。”
卓青小声嘟囔:“当时我那个便宜爸爸,就差没拿把枪指着我脑袋让我嫁人了——说出来别人都不信,21世纪了,还真的存在逼婚这种事。”
“如果我不是梗着脖子要闹自由恋爱,同样的事也会发生在几年后的我身上……同理借鉴我三哥。”
卓青点头。
好吧。
真计较起来,纪司仁的那场丧偶式婚姻,也确实挺愁人。
“而且我当时不是故意不回复你,是没有办法回复。”
纪司予笑笑,随即继续给她解释:“奶奶铁了心不让我回来,我身边的老师、同学、公寓管理员甚至私人助理,每一个人都是她的监控摄像头,一开始实在是脱不开身,后来拼死拼活找到机会,走的也是鬼鬼祟祟的。”
回想起来,他从巴黎回国,那还真不叫回,叫潜逃。
什么伪造证件,偷龙转凤请人专门代替上课,乔装打扮转移信用卡资金……他给自己留下十全后路,因为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回国,相当于直接向家中人宣告自己的离经叛道,间接的,也很有可能丧失在老太太心里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信任感。
毕竟,叫了他十年瘟神的老太婆,在他成功手术之后忽然惊觉他才是最像自己过世独子的血脉,这种一波三折的狗血心路历程,或许并不值得当作他的保命牌——
无论如何,他不贪恋自由,但贪恋阿青。
纪家人,骨子里都流着军人的血,既然势在必得,就没有什么别的选择。
他从少年时,就偏执至此,没得救了。
纪司予给卓青一一细数这其中弯绕。
“我从法国回来,先去卓家,把你人带出来,之后联系宋致宁,让他告诉他妈,姜氏内部有股东近期大额抛售股票,大股东没有接手,被我奶奶截胡,企业上下军心大动,这个时候去插上一脚,一定能狠赚一笔。”
卓青听得眉头直蹙:“你就不怕他妈妈打乱纪氏的收购计划?”
“确实打乱了,”纪司予答得从容,“但我就是要她打乱。”
如果没有老太太背后威胁,姜承澜不会那么急着要娶妻,说到底是为了家族利益。
眼下宋家人再来插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有了争取利益的空间,也就不会那么着紧婚事,这是其一。
“那其二呢?”
卓青在金融股票这一行是个纯粹的门外汉,听他说得逻辑缜密,也有些入神,完全忘记了自己也是当事人之一。
纪司予轻哼一声。
“其二是我不喜欢姜承澜,这么一搞,他一个头两个大,没时间来烦我跟你过二人世界。”
“……”
“其三其四其五,你肯定也都知道了,跟别人说的没差,我跟老太太撂挑子了。要么娶你,我回家,要么不娶你,我滚蛋,改个名字再娶你不就得了,大不了不姓纪了。”
卓青愣了愣。
“你还说过这种话。”
“很惊讶吗?”纪司予捏了捏她脸,软乎乎的,“我回国的时候,基本就已经料到,这种表态的话非说不可。”
她僵笑,没接腔。
好半晌,复才低垂视线,不安地盯住脚尖。
咕哝了半句:“其实——”
其实,真的值得做到那地步吗?
虽说已经于事无补,过去的事也早已经平安度过,但旧事重提,还知道了新的细节,她的愧疚心难免又一次升腾起来。
原因无他。
事实上,卓青对那段荒唐的年月,留下最深的印象,既不是纪司予的悍然抗命,也不是他如今说起这些事的成竹在胸和从容,说实在的,在事情真实发生之后,摆在她面前的,只有恐惧和下意识的逃避。
她那时对纪司予的感情一直很微妙。
极端的自负和不明所以的自卑,半推半就的顺从,但也没有发展到决绝的“非君不嫁”,充其量只是【如果你没来,我会很遗憾】的地步。
所以,当纪司予真的抛下一切回来了,她被他紧紧拖着手带离卓家,听到白倩瑶转告,说纪司予跟家里老太太直接闹翻,她的恐慌情绪一下就突破了濒危线。
对于二十出头,尚未见过那样风雨欲来满城晦涩的大学生来说,这份感情从年少相知相爱的青梅竹马缘,突然就过渡到了梁山伯祝英台生死相许的程度,未免太沉重了些。
她不知道怎么处理这其中的复杂关系,唯一的想法,只有请求纪司予不要再让事态恶化。
“回家吧,”她那时说,“而且司予,恋爱和结婚不一样,你们这样的家庭,有的时候确实……”
“我不要。”
纪司予拒绝的直白:“早十年做叛逆子孙,总比晚十年成痴男怨女好。”
“可是现在事情已经越闹越大了,已经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你是纪家四少,老太太对你寄予厚望,如果再这样下去,后果不是那么容易承受的。”
“……阿青,你害怕吗?”
卓青没有回答。
她只是顺手指了楼下一个银饰店,心乱如麻间,随口丢下一句:“你没有过过苦日子,没有体会过那种生活,纪司予,没了纪家,你连一个戒指的承诺都给不了我,大家都是在浪费时间啊。”
是了。
她当时甚至对于爱情都没有明确的定义,一直处在非常被动的状态,只好用激将法,试图把纪司予给激怒,最好立刻回家,结束这场闹剧。
然而谁能料到,纪司予就是有这么犟。
她说他买不到戒指,他偏要自己赚钱,自己买单。
哪怕给人打工,大热天穿着玩偶服发传单,他也偏要证明,不管是好日子坏日子,他都能过给她看。
——“阿青……我用自己挣到的钱买到戒指了,你不开心吗?”
于是,那场倾盆大雨里,纪司予就这样用那枚普普通通的白金戒指,最终撼动了卓青自以为不可攻破的人生宗旨。
她不再是那个惴惴不安隐于富人家的影子,而是一个真真实实被人捧在掌心钟爱的小女孩。
就像那枚平平无奇,甚至有些寒碜的戒指,放在上流圈中,不过弃如敝履,却是那个活在云端之上的少年,平生第一次,用自己双手挣来的礼物。
六百块,他买下了她一生的信任。
“纪司予,你真的喜欢我吗?”
“真的。”
“真的希望我活下去,希望我一直在你身边吗?”
“真的。”
“——那如果不娶我的话,会死吗?”
“不会,”他说,“我只是永远不会娶别人了。”
少年时的回忆,哪怕荆棘遍地,都总有情真意切的触动。
【我是过过苦日子的,阿妈说,比过日子更难的,是遇到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人,我现在,好像遇到了。】
后来,他们去了福州,有规划过拥有一个小小的家,计划各自完成学业,然后按部就班地过上普通人的人生。
从前哪怕买楼也眼都不眨的纪家四少,为那□□十个平米的二手房锱铢必较,亲手画下设计图。
他们挽着手去逛二手家具城,畅想把懒人沙发放在客厅中间,窝在一起看书打游戏,也想过把阳台尽可能腾出最大面积,放下一个花藤秋千,一个半人高的书架。
最好的情况,当然是尽可能早点毕业工作,脱离原生家庭的各种——
可是,等等。
卓青忽然抬头,茫然的眨眨眼,而后望向丈夫温柔眼底。
“你刚才说,你回国之前……转移资产了啊?”
她有些迟钝,却也不是完全不会联系上下文做阅读理解。
当时她以为纪司予净身出户,日子过的紧巴巴,也帮忙打过几份零工。
可是如果像他刚才随口说的,回国前已经提前预料到后果而转移部分资金,为什么还要打工买戒指,为什么要装作窘迫地选购二手家具,像是真的做好了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准备?
纪司予显然没有预料到卓青这突如其来的敏锐。再回答时,不免有一时迟疑。
但很快,便调整好心情,只答她:“我从纪家留下的钱,和我们在一起挣到的钱不一样。那些钱不到万不得已,我觉得不会有动用的机会,相反,我当时更想看看,如果我和阿青你都只是出生在普通的家庭,日子会是怎么过的,虽然只有小半个月,但是真的很开心,不是吗?”
如果这确实就是四年前纪司予的想法,不得不说,他确实是料事如神。
那笔钱顶多能算是储备金,因为这次离家出走的叛逆行径,在短短半个月后,便以老太太的妥协告终。
“你算准了奶奶会答应你?可我觉得奶奶应该不是什么……”
卓青话音一顿,警惕地环视一周,复才压低声音:“就是,她应该不是那么好说话,我觉得。”
“是不好说话,但是她知道我的性格。”
“嗯?”
“大概越看越觉得我像极了我爸,认准了一件事,就绝对不回头——她恨死了这个性格,直接就害死了我爸,可是她也舍不得这个性格,因为她对她唯一一个儿子,灌注了二十四岁以后所有的精力。”
卓青:“……”
也就那么一瞬间,她突然打了个寒颤。
聪明如纪司予,分毫不差地预估了人心,赢得彻底,仿佛从一开始就看到了结局。
甚至在通往结局的路上,还有闲心组合各种要素,体验生活,攻克阻碍,以及,打动小女孩的芳心。
那么她呢?
那些轰轰烈烈的经历,大雨里的动心,恍惚间相濡以沫般,自以为是的同舟共济。
有几分是真,几分是算计?
纪司予似乎也察觉到她一瞬间的情绪波动,神色微变。
下一秒。
十指相牵,步伐放慢,他忽而腰一歪,懒洋洋地靠住她肩膀。
“纪司予!”
她蓦的回神,一把拍在他背上,“说了要站直。”
“阿青,散步散累了。”
“……撒娇也没用,快站直,你压死我了。”
“我不。”
“纪司予。”
他鼻音慵懒,应她:“嗯。”
“如果当时,你没有十全的把握,还会做那么冲动的事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