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的纪思婉,此刻正手执话筒, 温声讲述着早早编排好的故事。
身后三人方能稳稳端住的硕大寿桃瞧着足量足金,颇有架势——旁人家送寿桃,大多是外头一层金箔糊弄, 图个喜气, 但以纪思婉的性格,这必定是个实心桃,少说是四十斤上下。
俗是俗了点, 可没有个百来万, 也确实造不出来。
“从前,有个小男孩,生时正逢动荡年代, 他十三岁那年,家里连遭打击, 母亲也生了一场大病。为了祈福,他在母亲生日前夕,卖掉了自己出生时外祖父送的一整套玉器,左弯右绕,通过好多个熟人,才找到当时上海城里唯一一个愿意接活的金匠,给他打出一只足八两的金寿桃。”
纪思婉说到动情处,泫然欲泣。
“他希望母亲能够健康长寿,年纪虽小,已经有一颗拳拳炙热的孝心,时光荏苒,如果他还活着,今年也正是花甲之年了。”
说到这,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猜出来,她这是在借自己父亲——昔日那位军功赫赫,转战商海,依旧扶摇直上的纪家话事人来表孝心,言谈之间,不可谓不动人。
心照不宣地,席间几个演技一流的阔太,赶忙攥起张纸手帕,作势擦着半点湿迹也无的眼角。
动作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糊了眼妆。
纪思婉在这氛围下,也很是自然地掩了掩鼻尖,整理表情。
顿住几秒,又接着说:“我是家里唯一的女儿,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可惜,我没能常伴父亲左右,现在,我唯一能为父亲做的,就是常常侍候在奶奶身边,代他尽孝,这颗寿桃或许不起眼,但是,却寄寓了我和爸爸一样、从未改变的孝心,一同祝愿奶奶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话音落定,她微微颔首,听台下掌声如雷。
卓青站的位置微妙,顺带沐浴在众人视线余光中,不得不也跟着漫不经心地数次抚掌。
从她的视角斜斜看去。
侧脸望向纪思婉的老人也好,冷眼旁观的纪司予也罢,却都是目朗风清,并无半分动容。
在纪思婉犹自重音腔调自己是“唯一的女儿”时,纪司予脸上,甚至有一瞬间……露出她看不透的阴冷情绪。
一闪而过,待到再要细看时,便只剩那恍惚从未改变的清透温文。
“……好孩子。”
等到掌声落幕,纪家老太太唇角一掀,露出个慈爱微笑。
她拍拍孙女儿冰冷手掌,“你父亲如果有你这样的口才,那该多好——他一个武夫,这辈子刚正不阿,最不喜欢阿谀奉承,其实人生在世,又有几个能像他一样,一路莽撞向上的?”
甚至于,还让他莽出了个大名堂来。
如果不是当年饮枪殉情,他再往上走几步,纪家的成就何止如此。
“不过也好,也足够了,”老太太转念一笑:“女孩儿家家会说话就是好,不用那么去冲去闯,给我省省心就行。我没有女儿,有个贴心的孙女,也是老天爷对我的大礼。”
分明是些体己话,倒听得纪思婉面皮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虚虚与老人拥抱过后,便转身退场。
后脚赶来的程雅晴瞪过卓青几眼,看二姐说完,急忙调整好面上情绪。
当即挽着丈夫,施施然上了台。
纪司仁咳得惊天动地,一如既往,只能由太太来代为发言。
红布一掀,送的是个模样颇为精致的翡翠观音。
“奶奶,我们专程去了趟南山……”
林林总总说下一大堆,偶尔夹杂着几句不太标准的港普。
情真意切是情真,三太惶恐又小心翼翼,讨好当然是真的。
无奈程雅晴讨好人的本事,和正常发挥的纪思婉之间,尚且隔了一百个叶梦,再加上家底远不如叶家丰厚,这么看来,实在有些欲速而不达的虚荣,下头附和声亦是寥寥。
她僵僵一笑,挽住丈夫的手,等待老太太说话的间隙,就像等待最后斩立决的死囚。
丈夫回以她另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只盯着脚尖,不说话。
老太太笑睨一眼:“孩子们都孝顺。”
像是放人一马。
“知道我这些年念佛吃斋,几年下来,这家里后头腾出的佛堂,光是请来的金身,就足有十八位,这下又添一位,挺好的。”
就是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的意思。
还带着点直指没眼力见的嘲讽,当然,比起刚刚在楼上时候,要显得委婉很多。
卓青在底下听着,听得后背默默冒汗。
程雅晴倒浑然不知这微妙话术中的指点挑剔,大松了口气,便堆起笑脸,下了台来——
三下,四上。
卓青正要动作,肩上倏而一重。
她回过头,对上顾姨来者不善的冷脸,冲她做了个口型:“画呢?”
“……”
顾姨的话音愈急:“就是觉得拿不出手,总该得有点东西,两手空空像什么样子?”
卓青蹙眉不答。
顾姨更恼怒,声音压低:“你这是存心要谁难堪?给过你流程,早不说,晚不说,这个时候添什么麻烦?”
是了,全家人都暗自知晓她的上不来台,却还等着看这场好戏上演,到这个时候,还要敷衍她说给过流程,讲过道理。
等到发现后院起火,好戏看不成,可能还要怪到他们自己头上,这才想起来兴师问罪。
卓青拂开肩上那手。
在顾姨愠怒而不掩愕然的注视下,微微提起裙摆,她抬步上台。
——蒙在鼓里的,反倒成了罪大恶极的,人们总能理直气壮把世间的不如意转嫁他人。
如果不是卓青一脚碾烂那画页,她毫不怀疑,不管怎样推脱,哪怕临时找到个别的代替,顾姨也怎么都会要逼着她“按程序”往下走,带着那副画上台给纪司予添堵。
锋芒太甚的人,必会招来祸水。
而她,永远不想,永远不会再成为旁人口中小家子气的累赘。
一步。
纪司予看向她,也看到她背后空空。
两步。
卓青将手包扣锁打开,微微掩在身前。
三步,四步。
高跟鞋的响动不急不缓,所有人的目光聚焦于平日习惯伏小做低、默默无闻的四太。
有人小声问:“那就是纪家四太太?这两年没怎么见她这么……这么……”
这么显眼的啊。
后话实在有些难以出口,男人扶额,怕人觉得自己轻薄。
一旁的女人轻晃酒杯,咬牙切齿:“是她吧,我记得当年纪司予结婚的时候,我……朋友,她心都碎了,我一辈子都记得这张脸。”
男人默然。
这是真无中生友。
台上,卓青在话筒前站定,提起笑脸。
她本不是娇艳姿媚的长相,平日里温婉端方,更是从不显山露水,旁人只道四太是真真当世柔弱白莲,却难得见她像这般一袭红裙,美目潋滟,一身骨肉匀称、薄肩细腰的曲线勾勒无遗,就连旁人难得注意到的仪态细节,也照顾周到,优雅轻扬的天鹅颈,叫人转不开目光。
美的清丽招摇,柔的恰到好处。
仿佛心血浇灌,开盛到即将凋谢的三日兰。
微微弯腰,她靠近话筒:“其实我们要送的这件礼物,很大程度上都要归功于司予。这次他专程为了奶奶的生日回国,一面为了公司劳心劳力,也经常让我去物色适合的礼物,每次提起一样,都得耐心考量,真是选了非常非常久,到最后关头,才正式挑定,为了给奶奶准备一个惊喜,我们还千方百计把这个消息藏好,现在,终于到了揭晓的时刻——感谢我的老公,把这个机会让给我。”
为了调节场内气氛似的,还侧头冲纪司予歪头一笑,无限娇俏。
纪司予一见她笑,便也笑。
似有三月冬雪初融,全然不复方才搀扶老太太时庄慎严谨的孤高模样。
甚至孩子气地眨眨眼,一点不见慌张神色。
好似生来便有的默契。
一转眼,老太太亦含笑看她。
卓青:“……”
如若不是心知肚明,过去那几年的龃龉排斥都有老太太的点头默许,连卓青都差点信了这满面慈爱温柔的假象。
却还定了定神。
“是的,”扭头,继续轻声细语,娓娓道来:“大家也许都或多或少听过,前段时间苏富比拍卖行北上,在四季酒店召开过一次秋拍会,我和我丈夫曾经出席那场盛会,并且拍下了其中一件藏品。”
话音刚落,议论声乍起。
不过,和想象中的一片钦羡声不同。
商界名流,笑面里满溢出精打细算的筹谋。
“……不会是那个拍出天价的钻戒吧,一亿多,前几天我还和老刘讨论着呢,看来最近纪氏传出来的消息不假,这孩子对自己家公司下手够狠啊,一下挖那么大笔。”
“不过,四少在欧洲赚的肯定只多不少吧,之前还听说呢,都有人怀疑这是不是用拍卖的法子逃……”
“少说两句吧你。”
老一辈的,军旅出身,则更多是哀其不争的忧愁。
“这老纪家的,当年看着小菩萨似的,不争不抢,眼下怎么这么,啧,败家子么?”
“再丰厚的家业也赶不上这么败啊,确实是不妥,这小姑娘还满脸骄傲似的。”
“也难怪司业这段时间连轴转,跟个陀螺似的,原来真是要给小四补口子?唉……我原本还……”
耳边风声传遍,叶梦看向台上人,表情愈显讥讽。
自己在纪家浸淫多年,耳濡目染学到的套路还少么——不然也不会先是知会纪司予,给出那张苏富比拍卖会邀请函,后又接连抬价,喊到一亿八千万,这才作势吃瘪收手。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卓青啊卓青。
真当自己装可怜装久了,搬点小聪明出来就能临机应变,免于现形?
眼界低就是眼界低,是刻在骨子里的小家子气和妇人之见。
“当时我也非常惊讶。”
可卓青似乎毫不介意她那冷嘲打量,飞快转开视线,便继续后文:“一亿八千万,不是一个小数目。可是司予宁愿临时从公司赶回来,也一定要参加拍卖会,并且对这枚钻戒势在必得,我更不好去拦。”
她说着,从手包中取出那缎面首饰盒。
捧在手中,满面真挚。
“——直到,司予跟我讲了一个故事,让我无数次泪流满面的故事,我终于理解了他。”
叶梦:“……”
叶梦:哈?!
=
卓青是编故事的行家,谎话一向张口就来,这也是她这么多年,能够安心扮弱的主要潜在实力。
当然,说谎编故事也不是她主动想学的。
主要是因为小时候,桑桑经常一晚上睡不着觉,她最听不得妹妹喊痛,就忍着瞌睡,一边给妹妹按着半边身体,一边呵欠连天的给人讲童话故事。
童话故事讲完了,怕桑桑再哭,她就开始自己编故事。
从“灰姑娘成为王妃后拳打两继姐,脚踢毒后妈”,讲到“白雪公主身披战甲,舞会上和王后大战三百回合”。
讲的那叫一个激愤难挡,抑扬顿挫,桑桑听得眼睛眨巴眨巴,啪啪鼓掌——然后更睡不着觉了。
卓青:“……”
她讲故事的才能于是被无数次吵得不得安宁、梦中惊醒的阿妈扼杀在摇篮里。
没想到时隔多年,又公开重拾老本行。
好在她脸皮厚,不露怯。
一向走实在稳妥路线的她,在打定主意用钻戒替代自己那副画当做礼物之后,甚至在上台前那短短数分钟内,就精确地捕捉统计了老太太的“爽点”和“雷点”。
无非是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添油加醋加工到无比美观,再用动人的辞藻说出来而已。
至于是真是假,人的记忆总是容易被欺骗的,站在当事人面前她都敢说,就更不怕台下那些人听出端倪来。
她笑意更温柔。
含泪的表情更深情。
一开腔,便先打起感情牌:“众所周知,紫色是奶奶最喜欢的颜色,司予从小和奶奶感情深厚,时时刻刻都惦记着这点。他跟我说,小的时候,他曾经弄脏过奶奶一件漂亮的紫色旗袍,那是她的嫁妆之一,也是她最喜欢的陪嫁衣裳,可即便如此,奶奶也没有对司予多加责怪,只是擦了眼泪,偷偷把旗袍保留下来,藏进压箱底的角落,司予看着那件被弄脏的旗袍,从那以后,心里就埋下了一颗种子:一颗,想要为奶奶找到全世界最动人紫色、一颗装满孝心的种子……”
纪司予:……?
他方才还不动如山、胸有成竹的神色险些一崩。
卓青,不愧是从小到大都是个不走寻常路的女人。
说得情真意切,说得他都差点忘了,其实自己当时的结语,是冷冷一句【老太婆心眼多,为了让我道歉,罚我跪了三个小时,最后温温柔柔来扶我——这就是她的教育】。
倒是老太太眉心一抽。
……不知听进去了几分。
“我当时想的是,这样一笔钱出手,实在需要深思熟虑,但原来司予也早有他的打算。”
卓青不管那么多,一语落地,再打“事业牌”:“可原来,这笔钱不是出自公司,而是要追溯到司予和我大学时,那段早期非常困难的创业路。”
“司予眼光独绝,投资精准,从两万到五百万,花了半个月,然后,就是从五百万到三千万……到两亿,短短五年间,翻了一番又一番。这一亿八千万,都是他在自己的私人投资中周转而来的资金。”
她掷地有声,一字一句。
“这一亿八千万,每一分钱,都象征着他的成长。而这份成长,是奶奶给予我们资本、机会和动力,所以,奶奶是世上最配得上这枚戒指的人。当他告诉我这一切时,我一下了然了,也深受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