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过轻轻一眨眼,豆大的泪珠倏然滚落。
纪司予愣了愣,神色一冷,下意识看向身后安稳静坐的老人家。
回过神来,低垂眼眸,却还是耐心把人扶起,承受她大半身体重量。
“阿青,有什么事,我们回家慢慢说,来,起来……没事,跟我说。我会处理的。”
推拉间,一个纸团从她手中滚落。
卓青下意识弯腰去捡,却见那纸团一路滚到老太太脚边。
“……!”
她瞪大双眼。
老人看也不看,径直捻起那纸团,随手扔进藤椅旁的垃圾篓里。
“好了好了,”只嘴里念叨着,“我这走出来太久了,还是回前头去吧,还有。你们这群小年轻啊,也不要耽搁太久了,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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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32
那天寿宴最后的“热门话题”, 起于老太太在席间轻描淡写地提的一嘴,说是今年以后,再不去南山祭祖了。
“我现在年纪越来越大, 身子骨啊, 经不起长途跋涉,每年还得累得人跟着受苦,何必呢?”
老人话里体贴:“以后我在家里拜拜就是了,和你们的爷爷、爸爸说说话, 他们一定也能听得到。”
听她说的笃定,纪家一众子弟面面相觑。
末了,还是纪司业轻咳两声, 小心翼翼问了句:“那, 奶奶,今年的股东大会——”
为了给他表现的机会, 往年的南山祭祖,实际上每每都会巧妙对冲年底的股东大会召开时间,由此, 他手中虽然只有约莫一成股份, 但依旧可以光明正大的“受委托”,代理家中长辈列席,立威之外, 也是某种继承权的表态。
可如果以后老太太不去南山, 而是本尊坐镇上海,那……
老人笑了笑,似乎对他有此一问略显诧异, 很快便答:“既然我留在上海,机会难得, 一年到头,当然也是时候该去见见那群老朋友了,不然他们还以为我真不管事、在家里放大假呢。”
纪司业一怔:“……”
“正好能看看我们司业这几年,到底把公司发展得怎么样了,光看报表,我老眼昏花,也琢磨不出个细节来。”
老太太说着,复又扭头,望向心不在焉的纪司予,“至于欧洲分部那边,我已经安排了人接手,我想着,司予既然回了国,干脆就跟在我身边帮帮手,别跑的那么远了——执行总监的位置,司业啊,还是留给你做,司予的话,Leo不是正好因为家里那堆私事申请辞职吗?弄了大半年,现在好歹该收个尾,剩下的任务交接以后,他的位置就交给司予顶上。”
Leo蒋,纪氏基建副总裁,外聘高级金领人士,主管旗下行政部、财政部、地产部及公关部,外事内管两手抓,是董事局之外,公司内部真正实权彰彰的二把手。
纪司业闻言,讷讷半晌:“但是Leo,呃,Leo的工作比较繁重,司予才刚回国,忽然空降到……”
“怎么,司业,你对你亲弟弟的能力也这么怀疑?”
老太太没给他说完那一堆托词的机会。
“教了你这么多年,说凡事要看长远,做事要知道适可而止,”只说话间,复又伸筷,给纪司业碗里夹了一只鱼眼,“可别把本事都光用在自己人身上,伤了奶奶的心啊。”
开门见山地把话说到这份上,对习惯迂回婉转的老太太而言,已是破例。
纪司业一语不发,只低头看着那鱼眼,好半会儿,忽而莫名有种兔死狐悲的同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还能说什么?
“知道了,Leo那边,我会去沟通的,奶奶。”
旁人眼中不可一世、趾高气扬的纪家大少,终只得偃旗息鼓,听从安排。
而后便是长长的沉默,席间心猿意马,各怀鬼胎,只听得见碗筷相撞的细响。
座位那头,平白“天上掉馅饼”的纪司予,却竟没有什么反应,连道谢也忘在脑后,只沉着张脸,默默低头剥虾。
所有的虾都放进了旁边的碗中,堆起高高一座山。
倒是坐在一旁怔怔发呆的卓青,在老太太那凛冽话音过后,下意识地抬头。
怔愣过后,她花了数秒反应过来眼下的处境。
很快,又飞快调整好表情,挤出一个温婉端方的微笑。
“司予在欧洲也磨练了两年,这次难得有机会,肯定会和大哥好好配合的,”说出的话,就像排演了千万遍的官方,进退有度,放低姿态,“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以后还得让大哥好好指点他,不要辜负奶奶的期望。”
适时地出来表态,扮红脸,这是她之所以为纪四太太的职责所在,也是几乎成为身体潜在反应的自觉心作祟。
老太太闻声,唇边淡噙一笑,定定看她。
“是啊,有这个心就是好的,互相学习,慢慢磨合,多好。”
卓青微笑回望,点头。
她从老人的眼神中瞧见隐隐冷嘲似的怜悯。
即便无声,却好像依旧在对她说:到这个时候,还不死心吗,真可怜。
——可怜?
可怜什么?哪怕被蒙在鼓里,盲目感动,自作自受,可她而今已经是纪家的四太太,一脚踏上了寻常人家几代人都仰视而不可及的高台之上,她出行尊贵,纪家之外,见的都是人人谦卑,俯首帖耳,她有什么需要被可怜的?
卓青觉得好笑,嘴角的弧度愈发向上,右手虚虚从眼前一探而过,那些险些曝露人前的水光及时被憋回眼底。
她不可怜。
她绝不要被可怜。
——“阿青。”
纪司予脱下手套,冷冰冰的手指探过来,攥住她的。
起先,像刚才从小仓库出来的一路上那样,攥得紧紧,像是唯恐她跑了。
却也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松松力气,又换作轻轻的摩挲。
他低声问:“一点都不吃吗?下午还有晚宴,吃一点,垫垫肚子也好。”
卓青盯着面前那堆作一面小山的虾,没说话。
她想象着,如果是电视剧女主角,这个时候理应摔掉筷子,推翻桌椅,声嘶力竭地喊着:【你现在还在惺惺作态什么?你觉得我这两年过得快乐吗?为什么要利用我的愧疚心,为什么觉得我就只能够心安理得接受你做的一切安排然后感恩戴德?!】
可是生活毕竟不是戏剧。
理智压垮了她的肩膀,轻声告诉她,说这句话的时机不该是现在,不可以冲动,不要给人留下话柄。
“……”
于是她提起筷子,夹起一口虾肉,自己吃一口,还给纪司予碗中夹上一筷,“没事,你也吃吧。”
于是,她依旧几乎完美地扮演着纪四太太,一颦一笑,不失仪态,在下午的晚宴上,与人谈笑风生,和叶梦你来我往对招,也被白倩瑶拖着四处觅食。
人人觉得一切如常。
除了默然无话的纪司予,和叽叽喳喳问个不停的白倩瑶。
宴会厅一角。
白大小姐一边狼吞虎咽着眼前的小碟黑森林蛋糕,一边满面担忧地看着几步远的地方,正和林氏集团董事长夫人轻笑碰杯,相谈甚欢的卓青。
不多时,四太便旋身转还,重新走到她身边。
没忘顺手给她带杯橙汁,轻声叮嘱:“瑶瑶,别吃太快,会噎着的。”
白倩瑶刚拍着胸脯给自己顺了气,一口咽下,当即眼疾手快地拉住她手。
“我是没事,可是青青,你的脸看起来惨白惨白的……”
“有吗?”
“手也冷冰冰的,看起来就不太妙,要不就是刚才你在阳台上站了好久,吹风吹感冒了?”
卓青拍拍她手背,失笑:“我那是醒酒,哪有那么容易就生病啊。”
“你可别骗我!我跟你什么关系啊,你撅撅屁股我就知道你……”
粗鄙之言。
卓青飞快捂住她嘴。
“唔、唔唔!”
好不容易挣扎着逃出魔爪,脸上倒是一眨眼换了笑面,耍赖似的,掰住人手不放。
“还是送了个大戒指,小金库出血了?别难过啊,姐有钱呢,再苦不能苦首饰,再穷不能穷青青,你想买什么戒指,你跟我说——咳,一亿八千万那种肯定买不起啦,但普通的,什么卡地亚之类的,全给你买!”
白大小姐豪气干云,用自己笨拙的方法,努力安慰着她的失意。
可卓青除了若无其事地笑笑,打趣几句笨蛋,到最后,也没有出现什么想象中抱头痛哭的诉苦情节。
其实也好理解。
寿宴结束,回老宅的路上,卓青睁着一双干涩涩的眼睛,呆望着车窗外。
人影,树影,路灯,长街。
她已经很熟悉这段路的来处与归途,恍恍惚惚,思绪却像个没长脚的飞鸟,四处游窜,起落不定地在她混乱一片的脑袋里扇动翅膀。
她想:应该要诉苦的。
可是她诉什么苦呢?
说是生活苦涩无光,可她这几年却还实在五彩缤纷,该学的都学了,该去玩的城市,想要买的衣服鞋履、化妆品、珠宝、甚至摆摆手就能拍下一栋楼,她想要的,都是那么轻而易举,信手拈来;
说是受委屈,可哪怕是冷战这两年,她依旧过着旁人无可企及的生活,回头想想,纪司予做事周到圆滑,家里但凡要是出了点什么事针对她,欧洲分部那头,也就总会那么恰巧传来点好消息,像是给她撑腰,年年寿宴、春节,他也都按时回国,明面上的面子,从来没有失过她半分——
人世间的苦,无非生老病死,饱暖饥寒。
她这样光鲜亮丽的富家太太,去诉哪门子的苦?
难道要说,纪家给了她一切,也夺走了她的尊严。
又或是说,她是因为被爱才恐惧,享受过幸福才痛苦。
她还没有到这样不知足的地步。
于是,所以。
这天过后,纪家四太太,终于还是病来如山倒,一病不起。
=
这场病来得又急又凶。
查来查去,无外乎说是正常换季之间的感冒,顶多是比普通的感冒病情更重一些,但无论用上多好的药,就是治来治去没个起色,仿佛她天生就是个多灾多病的苦命人儿,活该被折磨得更形销骨立一些似的。
为此,白倩瑶启程返回美国前,还专门过来抢着照顾了她几天。
“我就知道你是生病了吧。”
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姑娘坐在床边,小声嘟囔着:“我能不知道你是什么脾气吗,你那天脸色好差你知不知道,一低眼睛我就怕你哭,又不好问,怕你更难过……你也是!受什么委屈了你又不说,是不是叶梦又刺你了?他娘的,叶家还要跟我家合作出新的流水线,臭不要脸,我立马就……!”
“好了好了,我还没死呢。”
听人越说越愤怒,卓青只得一伸手,及时把她给拉回身边。
“别急着哭我了,就一个小病,听你这么哭,我自己都以为我是得了什么不知道的癌症,只能最后再见你一——”
最后再见你一面。
话音一哽。
卓青定定看向面前哭红了眼的白倩瑶。
好半会儿,复才倏尔一笑:“瑶瑶,回美国以后,好好过日子。演戏也好,吃饭也好,都要心平气和,不要太强迫自己。”
“怎么说到我这了?……行吧,知道知道,我会好好吃饭啦,”白倩瑶一噘嘴,“又不是小孩子了,你看,我都瘦回来了好不好,你就别担心我了。”
“还有,遇见合适的人,可以多接触看看。”
“……啊?”白倩瑶愣了愣:“突然说什么这种、这种……”
卓青笑着,伸手摸摸眼前依稀还留着些圆润的小脸。
“你已经长大了,不是那个胖女孩了,你又漂亮又聪明,家世也好,是我们所有人捧在手里喜欢的小公主,”她说,“你值得最好的,这不是套话,你真的值得最好的。”
白倩瑶究竟有没有把她一席话听进心里,卓青不得而知。
很快,摆在她眼前的问题,就成了:随着白大小姐离开国内,她又不愿意去住院,照顾人的差事,便彻底落在了她不怎么想天天见到的纪司予身上。
无奈没了白倩瑶当挡箭牌,不管怎么劝,他总是能有固执到反过来说服她的理由。
哪怕为着定时定点哄她吃药,天天在公司和家里两边跑,熬得满眼血丝,必须靠流水似的咖啡来振奋精神工作,也没假手于人。
那样的小心翼翼,像个做错事又不知道从何开口的孩子。
——“可是那天,奶奶是不是跟你说了很多不好的话?”
喝完药,他们也会心平气和地聊会儿天。
每每提到寿宴当天的话题,纪司予都仿佛格外谨慎,格外字斟句酌。
譬如此刻。
很多不好的话,是哪些不好的话?
他不敢主动去挑起那些关于过去的话题,只试图让她先说出“病因”,才能想办法对症下药。
但卓青的回答千篇一律,不痛不痒。
“她说我的画画得不好看,把我刺激到了。”
“……因为那副画?”
“是啊,我花了大半年心血画出来的,被贬得一文不值,是人都会被打击到吧?”
她笑着打趣:“不然你觉得我是为什么哭啊?还在老太太面前哭,我都是成年人了,也要脸的好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