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淡淡,混口饭吃。”
可卓青倒是一语带过,直接切入正题,“我在橙花居上班,最近恰好跟你手下的星辰IT闹了点不愉快。老板天天压榨我们这些底层员工,实在不行,我只能找你,看能不能换个人情了。”
宋致宁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眼。
Chanel的包,LV SILHOUETTE系列及踝短靴,风衣是Burberry当季新款——他倒是没见过哪个底层员工混得像自家老同学这样淡定风光的。
“原来是这样,那我不听不行了,”宋少桃花眼一弯,笑得洞察人心,“你先说说,我力所能及的范畴之内,当然能帮就帮。”
卓青便把此行的来意直接开门见山给他说了,没和人客套。
末了,宋致宁撑着下巴,长叹一声:“原来绕来绕去,还是这个并购案泄露的事情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别的新鲜事,譬如你们要把江承给解聘了,让我去找我姐夫说说情呢。”
江承的哥哥,是北方江氏集团的掌权人,江瑜侃。
自打江氏集团数年前势力迁徙南下,和宋氏的恒成集团达成战略合作,又娶了宋氏的一把手宋笙之后,两家之间的关系便密不可分。
卓青有些稀奇地一挑眉:“你怎么想到这的?”
她顿了顿,又补充:“这件事,江承确实有错,但是毕竟也不是他主动想要泄露消息,再加上他是我们组的组员,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只要这件事能有转圜的余地,我会尽量争取能让他继续待在橙花居。”
宋致宁听着,捏捏鼻梁,一副很是苦恼的样子。
“那就难办了。”
“嗯?”
“既然来找我谈这件事的人是你,那我就直接说了,卓青。”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沙发靠背,话音漫不经心:“几千万买橙花居的股份,有一部分原因,确实是因为我看中了它的商业价值,但——只是挣钱而已,如果只是因为钱的事,你都来找我了,我二话不说,直接答应。但是。”
但是。
他笑:“我买橙花居,还刻意提着要求保密,是为了给程忱一个惊喜,我知道她从小到大,都很感谢你,我这个做老公的,能帮着给你提供更好的环境,恰巧橙花居,还撞了她一个‘程’的音,添添喜气,几千万花得就值了。
本来是件好事,谁知道,竟然被那个姓江的小子随便就给搅黄了,新仇旧恨,加上他以前帮着他哥,在我们宋家内部夺权的时候,可没少给我下绊子,我可不是什么心善的大好人,谁让他要去体验生活,那就得接受社会的毒打。”
卓青:“……”
江承这小子,还有这种故事,她怎么没听说过?
宋致宁看清她面上疑惑,不忘友善提醒:“当然啦,我们宋家的家务事,那时候你还没嫁进纪家,也不可能知道——可我都把你们老板吊了好几天,就是为了逼得他松口,宁愿得罪江瑜侃,也得给我把江承开了。结果你现在找上门来,我真是又意外,又难做人啊,你说是不是,老同学?”
虽说一口一个老同学叫得欢,可他既不点头说好,也不直接摇头说不,只是定定看她,等着她的反应。
说到底,十几年来,其实这位宋家三少直至今日,似乎也并没有真正学会世家子弟那副云淡风轻、高然卓远的气派,但他用另一种看似放浪形骸,实则圆滑内秀的处事方法,聪明地保全了自己身为宋家人的矜傲,也有不容退让的资本。
如果要再进一步的要求,那就该给出让他认为足够有价值的原因。
卓青眉头紧蹙。
几乎是瞬间,她便明白过来,宋致宁不是在逼她对公司的事表态,而是在考验他们之间的人情。
除了老同学之外的另一层身份。
虽说她已经不是纪四太太,却还是他妻子的家姐。
甚至,只需要一句【反正你是为了跟程忱结婚,代替她向我表达感谢,那你帮我这次,就当是代替程忱表达到位了。】
或是一句,对他们婚礼真心诚意的祝福,一切就能够迎刃而解。
可一旦用了这份恩惠来做筹码,就意味着,她也安于消受这份人情,从此都不可能再“站错队”。
但是。
卓青忽然想起,昨晚给小谢庆祝生日时,自己面对那两个蛋糕,其实已经选择了,究竟要向哪一方伸出手。
她很明白,对于这场婚礼,这份姻缘,自己作为白倩瑶的挚友,永远无法报以最真诚的祝贺。
于是,只能沉默良久。
宋致宁忽然话音一转,重新绕回了轻松的话题:“你很久没回上海了,卓青。”
“工作需要,没什么大事,就不到处跑了。”
“所以这次来是为了……大事?”
“嗯,工作的事当然是大事。”
“对啊,可惜我刚才都说了,”他抿了口茶,笑:“关于橙花居这个项目,我可是为了桑桑,别有用心筹划了很久,也为了给我自己出一口气,不然的话,你的人情我怎么可能不卖呢,这次,还是希望你能够谅解我一下了。”
他已经给了她台阶下,也明白了她如今还在摇摆不定的立场。
至于这个人情换不换,也是昭然若揭的事。
卓青明白,她是高估了自己而今的话语权,倒也没有生气。
毕竟如今的她,已经早不再是那个圈子里背靠祖荫,数一数二的人物。思及此,反倒轻松下来,淡淡调侃:“倒没想到,宋少也变得越来越幼稚了。”
宋致宁扶额,“啊,大概是恋爱使人幼稚吧,花点钱就能买到她开心,现在消息走漏,就算了,还是恢复商人本性咯。”
说话间,却又忽然撑颊笑问:“不说这些了,我还听说,小胖子前两天回国了?怎么样,她过得好吗。”
“……”
卓青愣了愣。
她在来的路上,其实也想过很多种润物细无声般,提起一下这件事的办法,想过许许多多种,却没有想到,这个话题会是由宋致宁提出来。
而且,还是用这样一种轻快自在且随意的语气,问她白倩瑶过得好吗。
就在她怔愣的那几分钟,宋致宁却像是早也都料到这反应,面上并无诧异,反倒抢先一步,淡淡说:“她还是小孩子脾气,不太能好好照顾自己,麻烦你的地方多了,其实也算是我欠你的一份人情,刚才忘记说了。”
哪有什么忘记。
卓青等着他的下文。
半晌,宋少从睡衣口袋里掏出颗水果糖,放嘴里嚼吧嚼吧两下。
“行吧,橙花居那边,虽然我不会彻底放过江承,当做消息泄露那档子事没有发生过,但是,压价的事,暂时可以缓缓,做做样子就算了,”他顿了顿,桃花眼轻敛,“作为交换,代我向白倩瑶问好吧,卓青。”
“……”
“我和她之间,从来没有开始过,那时候,我觉得是我对她最好的保护。但是卓青,后来我遇见了桑桑,我才明白,有些事,没有出现在合适的时间,最好就让它过去,过不去的都成了遗憾,何必呢。”
哪怕他们已经相识十五年。
可白倩瑶终究还是没能遇见他,在漂泊船只寻找停靠海港、在游子归家,寻找一盏烛火的时刻。
谁让这世间,除去为了找借口和理由,其实从来就没有什么先来后到,只有缘起缘灭,邂逅离别呢。
卓青没再继续往下问,一切的答案,她这次的来意,所需要的结果,宋致宁早都算到,也都一一回答了。
她甚至没有留下吃饭,只是匆匆便找了个会故友的借口,便借机离开。
宋致宁送她到玄关处。
卓青最后看他一眼,话音平静却刺骨。
“桑桑也好,瑶瑶也好,她们每一个人,都是我生命里特别重要的人,但她们选择什么样的爱人,我没法目睹全过程,没法切身体会,我只是个局外人。但至少谢谢你,你刚才告诉我,桑桑从来不是你和瑶瑶之间的阻碍,不是第三者,我放心了,瑶瑶真的不是因为想要安慰我所以才骗我。所以,还是要预祝你,新婚愉快,好好对桑桑,她真的是个很好、很乖的女孩子。”
宋致宁笑了笑。
那笑容甚至浅到未及眼底,便冷冷掠开。
——“还有,那个牌子的水果糖,瑶瑶从三年前开始,就再也不吃了。”
话毕,她没有再看宋致宁的表情。
“她说,每次吃那个糖,就会想起高中的时候被崩掉的那颗牙,念旧的习惯不好,早改了,还能少颗虫牙。”
只穿上外套,拉过行李箱,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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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是从何处开始离少年人而去的呢?
大概是,当你见证一次次凯歌高进的梦想破碎,一场场眷侣变怨侣的婚姻破灭。
又或是不得不残酷地,无可逃避地认识到,这世上一厢情愿的喜欢、得不到回报的付出、自以为是的欺骗,才是成长的真谛——甚至还不得不笑着收拾好一地狼藉,因为明天,工作还会继续,人生还如滚轮般前进。
可即便如此。
卓青想,即便如此。
她沿着楼梯,一步步往下走,从无声流泪,到突如其来的低声痛哭,那种崩溃的情绪,其实只是在一瞬间爆发的。
她最好的朋友啊。
白倩瑶,那个永远少不知事的白大小姐,好像从来也不会难过,从小到大,都那么开朗。胖的时候傻乐,瘦的时候也傻乐。
只有她知道,胖胖的小姑娘,其实也会在课间偷偷摸摸搬来一本星座配对书,“哇,宋致宁是天蝎座,我是双鱼座,咳咳咳,好像有点配嘛,等等,我来看看,阿青你是水瓶座,纪司予呢?……靠,双子座,你俩顶级配!啊?我为什么要算宋致宁?……就!随便算算咯,他跟我坐得近嘛。”
只有她知道,总说不介意自己胖的白倩瑶,在高中毕业以后,是怎样近乎苛刻的断绝食欲,用绝食的方式褪下一身软肉脱胎换骨——仅仅只是因为宋致宁在毕业日那天,不堪其扰地把自己校服上第二颗纽扣送给了她。
“青青,其实我和宋致宁小时候就认识啦,他是小时候整个大院里唯一愿意跟我玩的人,虽然他也叫我小胖子,可是如果别人欺负我,他就会帮我去讲道理,我从来不叫任何人哥哥的,我只在小时候叫过他两声哥哥。”
“其实我知道宋致宁从小到大,也受了很多大家想不到的那种苦吧,所以,他也有属于他的生存方式啊,交际花又不可耻。我不想去改变他的人生轨迹啦……但是,他现在还安定不下来,那我就等一等,等他这个狗男人真的做出成绩了,能够放心来谈稳稳当当的恋爱了,我就跟他说,‘哼,我反正也没男朋友,要不我们试试得了’。”
人人都说没心没肺的白大小姐,也曾那样小心翼翼地,用看似诙谐傻气的方式,保护着宋致宁的为人处世之道。
甚至在知道程忱和宋致宁在一起之后,第一反应,也不是怪她阴差阳错给宋致宁牵了红线,只是很担忧的问:“桑桑啊,我对她有印象,这个小姑娘好老实,会不会被宋致宁这个杀千刀的给骗了?”
是啊,骗。
可谁能想到,这一骗,他就是真的动心,也真的找到了安定的港湾了呢。
宋致宁和桑桑在一起,没有任何值得苛责的理由,无论从方方面面来说,那都是一段浪子回头的佳话。
正是因为没有任何人做错,没有谁对不起谁,越是这样无从追究,便越是锋刃如刀,寸寸割心。
只是过不去啊。
她心里尚且过不去,罔论白倩瑶呢?
卓青红着眼睛,沿着来时的路,快步走回穹顶大厅前。
到最后,几乎拖着行李箱小跑着,想也不想地冲进雨幕之中,埋头向大门处走。
那头似乎出了点事故,车辆剐蹭,堵在门口。
两方车主都打伞下车,在那有气无力地理论。
“呃,我这个车刮掉了漆——你得赔钱啊。”
“赔,你觉得赔多少……那边,那边是不是就是老板说的人?”
“至少也得十万!……声音压低点,专心,我们在吵架呢!”
卓青路过那两辆车旁边,也没仔细听,匆匆瞥过一眼,便径自往前。
只徒劳地用左手挡挡头发,右手划开某APP,便准备就近打车,找处——
尚未站定。
却听得不远处,一声惊惶低呼。
“老板……!”
话音刚落。
卓青怔怔抬头,看向自己头顶,那把浅灰色的大伞。
那伞有些发抖。
她的视线又落低。
执伞的手,一看便知道,是双握笔的好手,白净,纤长,骨节分明,却也有十足男性的筋络感。
可惜,似乎因为太过用力地握住那长柄而青筋毕露,略显唐突了。
抖什么呢。
她没有看向对方,只问:“等多久了?”
对方答非所问:“我是来找宋致宁的。”
声音沙哑。
她红着眼,方才哭过的哽咽,仍满免久留话中,却还尽量轻快:“不是来找我的,看来还是很尊重我这条小命。”
“……嗯。”
顿了顿,男声又问:“为什么哭了,宋致宁,没有帮你的忙?”
听起来,似乎是在来这之前,已经查明白了她此行的来意。
甚至还有点隐约肃杀问责的意味。
不过才七年,纪司予的脾气,看来已经再懒于遮掩。
他似乎也意识到话中不妥,连忙转而把声调压低:“我帮你。”
不用他了。
也轮不着他。
不过这么一句,卓青莫名其妙就开始想念小谢了。
她抹抹鼻子,抬脸看他。
纪司予这天戴了副银边眼镜。
他本就生得画中人般好样貌,而今配上这纤薄镜架,斯文败类,矜贵冷清的气质愈发无从遮掩。